第87章 风起85

梅染从未见过谁身上有那么强烈的占有欲,那是想将一个人融为骨血,与自身化为一体的偏执与疯狂。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没多想便出口了:“你爱顾长风?”话刚出口,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他一惊,知道说错话了。“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别生气。”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你说话很奇怪,不像长风。”莫待凑过去,像小狗一样嗅着他的鬓发,“是你呀!你身上的气味从来没变过,很好闻。”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缭绕,梅染腾地红了脸:“我……我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你都忘了吗?他不许我爱你。”莫待颤栗着,漆黑的眼眸中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原本苍白的皮肤也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他不允,我不敢。他说,任何一种情感的泛滥都是罪恶……他抽掉了我最早苏醒的情识,我好痛!”他一下一下戳着心窝,哀声道,“我不怕他,也不怕死,可我怕他罚你……我会心疼!”

梅染大惊:情识被抽,岂不是……且抽取之痛不亚于千刀万剐,什么人这么恶毒?他看着眼前的人,不由自主地软了口气:“别怕,现在没人罚我了。”

莫待长长松了口气:“我讨厌这漫漫黑夜。你别走,陪我!”

梅染温声道:“好,我不走。我会留下来陪你,直到天亮。”

莫待粲然,那笑容让月光与桃林都黯然失色。“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他痴痴地看着梅染,目光赤诚而滚烫,越发让梅染不敢直视。“我不信神,但我却相信你是上天赐予我的神迹!有你,我便心安……”说完,双手环上梅染的腰,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他胸前,就像婴儿蜷在母亲怀里那样,安然睡去。

一瞬间,梅染的身体僵硬得犹如桃林外那块写着“禁地”的石头。他挺直脊背坐着,好像心脏都因为这一抱停止了跳动。好不容易熬到莫待松手,便手忙脚乱地扶他躺下,逃命似的去了屋外。待到有风吹过,他才发现汗水已湿透了衣衫。回望那扇窗,他感受着如鼓的心跳,慌得六神无主。

那一夜,再不闻笛声,只有声声叹息。那叹息声惊扰了桃林的风,惊得桃花乱舞,惊得月亮难以入眠。

第八日,莫待总算清醒了。在睁眼之前,他已将银针扎入身体,将面具重新戴好,将样貌恢复到比武时的样子。这些事对他来说比吃饭走路还简单,根本不需要过脑子。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落在他肩上,那是多日不见的饭团。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梅染端着药碗进来,衣袖高高挽起。

莫待撑起身,神色不安:“梅先生?”他努力回想,始终只能想起昏倒前的事。之后发生过什么,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梅染左手手腕上的手链和手链上挂着的铃铛,小声问:“是您在照顾我?”

“你希望是谁?雪重楼么?”梅染的脸色不太好看,口气也不太友善,“既然我答应了谢轻云要护你周全,我就不会食言。如果你嫌我照顾不周想换个大夫,我也没意见。你一个大老爷们,应该也不会这么挑三拣四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莫待抠着手指道,“我睡觉不老实,可有胡说八道?”

“你只剩半条命了,就是想闹腾也没力气。”梅染抿了抿嘴唇,搭上他的脉搏,“好生将养吧,别东想西想的。这伤起码得养半年,你才能恢复如初。”

“半年?那可不成!”莫待说着就要下地,“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休养。”

“你敢踏出草堂一步,我就让你这辈子都走不了路。”梅染冷冷地道,“你惜不惜命我不过问,可我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别跟我说可是,在这里就得听我的。上床躺着去!”

莫待自知没本事抗衡,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了。

凉好药,梅染道:“及时喝。”

莫待气鼓鼓地道:“就不喝!”

“哦?”梅染一挑眉,突然有了逗乐的兴致:“真不喝?”

“您若同意早点放我出去,我就喝。不然,打死也不喝!”

“给你两个选择。一,我喂你;二,换顾长风来照顾你。”

“我喝!”莫待像喝琼浆玉液那样将药一饮而尽,丧着脸道,“请派人告诉长风,我已无大碍,让他不要担心。”

梅染心想: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人管得了你呢!“尽量。”其实他早已派人送了信,详细说了莫待的伤情。他不说明,是不想让莫待觉得又欠了他人情。“安心养伤,没理由要生病的担心健康的。”见莫待已有倦意,知道药已起效,转身倒了水想让他漱了口再睡。再回头时,莫待已蜷在床角睡着了。梅染失笑,自语:“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又过了七日,莫待已经能四处走动了。知道梅染不会放他出去,索性静心调养,终日和饭团在桃林里游荡,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也不管是在树上还是地上。无论他睡在哪里,醒来一定在窗前那张床上。是饭团带他回去的还是梅染?他不得而知,也没心思追问。

这一晚,莫待和饭团坐在树枝上看月亮。他指着一朵云道:“饭团,你要是不喜欢现在这个名字,咱就改一个。云朵这个名字你喜不喜欢?你看,你就是一团超小号的云,特别贴切形象。”

饭团以白眼和巴掌抗议新名字。

恰好此时梅染从树下经过,莫待悄声道:“那叫梅染如何?梅染是个好名字。你想想古人的话,淡淡梅花香欲染……此种清孤不等闲。多美!是不是?”

饭团盯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你同意了?那好,以后我就叫你……”

“我说,经过我同意了么?”梅染停住脚道,“什么时候我的名字可以给一只猫了?”

莫待正翘着腿得意地来回晃荡,突然听见梅染说话,吓得一哆嗦掉下树去。梅染如果想接住他,一点问题也没有。可他的手刚伸出去,就缩了回来,莫待就那么很不雅观地摔在了地上。他顾不上屁股疼,赶紧立正站好,心里直嘀咕:神仙不但爱唠叨,怎么还爱偷听别人说话?

梅染忍住笑意,瞥了他一眼:“你很怕我?我青面獠牙?”

莫待老老实实地道:“不是。我打不过您,拿您没奈何。”

梅染皱眉:“怎么说的好像我欺负弱小一样。”

莫待耷拉着脑袋道:“喏,您刚说的,我是弱小。”

“好吧,既是弱小,就要乖一点,听话一点。以后不必对我用尊称。”梅染不理莫待不解的眼神,自顾自道,“某人天天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受我照顾,还跟我像客人一样生分见外,是不是有点不妥?”

莫待想了想,深以为是:“先生批评的是。那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展颜笑道,“蒙先生照顾,我好得差不多了……”

“免谈。”梅染冷声道,“别以为嘴甜就有好果子吃。玩去。”

莫待默默咽下自己的第二百五十次失败,爬上树找饭团去了。

梅染飞上草堂前那株枝繁叶茂,年岁长过雪凌寒的老梨树,吹的还是那夜的曲子。笛声悠悠,少了些许悱恻与悲凉,多了几丝清透和妙曼。但孤独还在,寂寞也依然浓烈。这些根深蒂固已融入心灵的东西,任谁也去不掉。即便是主宰天地的时间,也只能淡去一二。

莫待想起了雪凌寒,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听梅染说,他疯了似的要杀孟星魂。若不是雪重楼将他迷倒,怕是要两败俱伤。这样的夜晚,他是不是也在看着月亮出神?轻云是在孟星魂走后才被解开缚身术的。他每日都来姻缘殿,向余欢询问我的病情,也不知道这会他睡了没。他那样细敏的心思,会很担心我吧?至于夜月灿,那是个有异性就没兄弟的家伙。多亏有他,感谢有他,日子才不那么枯燥乏味……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不能再耽搁了。胡思乱想了一回,莫待作势向梅染那株树爬去:“先生,我有话跟你说。”

梅染一挥衣袖,莫待便到了他身边:“什么话?”

莫待笑眯眯地道:“我吹笛子给你听,好不好?”

梅染移开目光,不去看他的笑容:“有条件么?”

“没有啊。我就是想吹了,就当是我多谢先生连日来的照顾。”莫待摘下腰间长笛,在指尖来回转圈,“如果先生觉得我吹得好听,就给我一点奖赏。好么?”

梅染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实在是好奇,一个不佩剑却笛子不离身的人,会吹奏出怎样的乐曲。

没被拒绝,莫待很高兴,指着满天星斗道:“刚才听先生的笛音中有悲切之音,有怅惘之意,有伤惜之情,有惋叹之心,更有丝丝缕缕的欲说还休。我就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为题,为先生续上曲子的下半阙,可好?”他拉了拉梅染的衣袖,用清清柔柔的嗓音道,“先生,你不看着我吹么?”

有生以来头一次,梅染毫不设防地顺从了一个极有可能是陷阱的请求。他凝视着莫待清秀的面容,蓦地想起了面具下那张脸,竟有隔世之感。

笛声起。只开头几个清音,梅染便知道眼前此人绝非凡品!笛声从开始的春雨入夜到万物复苏,从花繁似锦到瓜熟蒂落,从白露初现到瑞雪飘飘,他看见了四季的更替,生命的轮回,人世的往复。在这周而复始,漫长又短暂的变迁中,他真真切切听见了万物的声音:嘹亮的,像搏击长空的苍鹰,在飞越重重关山后骄傲的鸣啼;清越的,像山野少女的呼喊,在云雾缭绕的林间穿行,让太阳的眼染上了多情的颜色;婉约的,像独坐花间的诗人,一盏清茶一卷书,吟哦唱诵世间情;温情的,像二八少女含羞带怯的脸庞,将羞于启齿的情意化作绵绵细语,一声娇嗔;失意的,像秋日黄昏落在蕉叶上的雨滴,点点滴滴,都是离人心中的泪,化不开的愁……

梅染的心在舒缓,快乐,落寞,羞涩,哀伤,向往,孤独……激昂中来回变换。他的脸被雨露霜雪打湿了几回,又干了几回。伴着笛声,他看见了自己走过的路,风景如画。他看见委地的桃花重新飞上枝杈,绚烂如霞;他看见腐朽的枯叶下,冒出了嫩绿的新芽;他看见那女孩含笑跳下轮回台,投生在有情有爱的人家;他看见那个她停下了寻觅的脚步,从此素手调羹,洗尽铅华;他看见父母康健,依旧在修竹幽幽的路口等他回家;他看见……到最后,他看见自己的掌心开出了洁白如雪的莲花。那莲花在笛声中缓缓飘向天际,飘向云深处,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宽恕,忘却,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