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蓝举着伞跟在顾夕漫身旁,为她挡住日头,也挡住了胡冰清讥讽的目光:“颜公公说了,咱们三公子遭受的是无妄之灾!公主应该懂什么叫无妄之灾吧?就是平白无故被人栽赃陷害!奴婢在想,得是多不要脸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下流无耻的勾当!真替她爹娘不值,教养出这么个没羞没臊的东西来!”
胡冰清涨红了脸道:“小小婢女,也敢在本公主面前大放厥词?”
“奴婢哪儿敢?奴婢只是替三公子抱不平,没想跟您顶嘴。”木蓝接过顾夕漫递过来的茉莉花,闻了闻道,“夫人,这花美是美,也香,可惜蒙了尘,脏了。”
顾夕漫柔声道:“不打紧,用清水冲洗干净即可。”她仔细挑选着醉蝶花,将看中的一一摘下,“这花很配前几日新得的那个粗陶瓶。”
胡冰清推开木蓝,指着顾夕漫道:“你说,你们用了什么法子让谢轻云全身而退!”
顾夕漫换个位置继续选花:“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从不过问这些事。想知道原因就去问颜公公,问问他为何要替轻云主持公道。可以的话请捎去我的感谢,谢他帮轻云洗刷冤屈。”
“如果不是有人背后使绊子,谢轻云早就死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除了哭一哭闹一闹,还能做什么呢?”顾夕漫的声音煞是好听,柔顺的模样像一只被驯化的鹿。“你我都是做母亲的人,亲生儿子出了事,我自然着急心疼,哭闹撒泼也是人之常情,不犯王法吧?只是苦了轻晗,被我折腾得门都不敢出,白白叫人笑话一场。都怪我不分轻重,没个城府,给他添堵了。你若有心,替我安慰他几句吧!”
“别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谢轻晗做了什么?”
“他是你丈夫,你去问他就好了,怎么倒来问我?”
胡冰清踹翻想护主的木蓝,一把掐住顾夕漫的脖子,咬牙道:“你说,还是不说?”她举手朝顾夕漫的脸扇去,不留半分情面。
一颗石子飞过来,正中她的掌心,打得她手掌酸麻,半天没知觉。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专打她肉少筋多骨头明显的地方,打得她上蹿下跳痛不堪言。她气得要骂娘,一片树叶飞过来贴在她嘴上,把那些还没出口的恶毒语言都闷在了肚子里。
“欺人不可太甚。再敢放肆,我就要掌嘴了。”飘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字字句句清晰可闻。“以宫廷高级侍卫的身手欺负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知不知耻?人再美也得守规矩,不能目无尊长,任性妄为。以后不许靠近夫人,更不许对她不敬!敢有下次,我可不像我家先生那般好性!”
胡冰清听出说话之人是昨晚的蒙面女子,怒道:“小贱人!处处跟本公主过不去!有本事站出来,明刀明枪地跟我打一场!”
“姑娘要跟谁打一场?”曲玲珑分开垂柳的枝条,摇着纸扇满脸笑意朝这边走来。“是跟我么?我哪里得罪姑娘了?”
“你又是何人?”胡冰清打量着曲玲珑,“为什么会来这里?”
“贱名恐污尊耳。”曲玲珑又冲顾夕漫拱拱手,“打扰夫人了。”
顾夕漫微笑颔首:“此处偏僻少有人来。公子是闲逛还是迷路了?”
“我是莫待的朋友。听闻他来了天心阁,想见一见他。大公子说他朝这个方向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人呢?”
“我一直在这里,不见有人来。他可能去了别处,公子不妨再找找。”
曲玲珑道谢离去,不理睬胡冰清暴躁的眼神。顾夕漫跟在他身后,款步慢行。胡冰清抽出鞭子,将面前的花草抽得稀巴烂,又狠狠踩了几脚,愤然而去。
花丛里,莫待懒洋洋地趴着,埋头在青青草地,半天不愿动。这里可真舒服啊!真想就这样躺着,一直躺到地老天荒,躺成一堆白骨,腐化成泥,滋养大地。他发了一阵呆,拖着晒得发软的四肢继续找野鸡。
树林里,一个浓眉大眼,虬髯黑发的中年男子骑在树杈上,满头大汗地对着另一棵树挤眉弄眼学鸟叫。那树上停着一只小巧玲珑,毛色极为艳丽抢眼,拖着长尾巴的鸟。中年男子变着音调叫了好大一阵,那鸟才爱答不理地回应一声。中年男子偷偷摸摸靠近一寸,那鸟就立刻朝旁边移半尺,生怕他离得太近了。一人一鸟上演着攻防战,颇为有趣。
见有人来,中年男子忙竖起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莫待含笑不语,安静地看他诱鸟。那鸟儿拍拍翅膀,冲着莫待叫了几声,似乎在叫他不要多管闲事。莫待吐了吐舌头,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慢悠悠地从树下走过。
“留步!”中年男子跳下树,叉腰问道:“小兄弟,能帮忙抓鸟么?我实在没招了。”
“抱歉,不能。这鸟只能在野外生活,若被豢养,只需一年就会郁郁而亡。”
“嗬,小家伙还挺骄傲!完蛋了,我跟我家老婆子吹牛,说肯定能帮她抓着。”中年男子摸着胡须,皱眉想了想,忽而哈哈大笑:“算啦,不抓啦!大不了我认输领罚去。你是不知道,我那老婆子可喜欢鸟了。她见过这鸟一回,就念念不忘。”
“鸟属于天空,不属于鸟笼。”
“我们就抓了养几天,不会一直关着它。”中年男子取下腰间的酒壶问,“来一口?”
莫待摇头谢过:“此鸟名洛华,喜食花蕊,爱美酒。就是闻见了这酒的香气,它才没有飞走。日后尊夫人想见它,可在窗前放些花蕊与甜酒,它自会前往。”
“哈哈,好鸟!好鸟!竟识得我谢青梧自酿的百果香!”谢青梧高兴得直搓手,“多谢小兄弟指点,敢问高姓大名?”
莫待笑了笑:“别问名与姓,我是翻墙进来偷鸡的。”
谢青梧大笑:“那你偷的鸡呢?该不会还没偷着吧?”
“就是还没偷着。你知道哪里不但野鸡多,还肥么?”
“我可太知道了!我爱喝酒吃肉,我家老婆子又不让多吃多喝。馋得厉害了我就偷偷跑出来,抓只野鸡烤了,边喝酒边吃肉,可美了!”
“偷吃确实滋味美。”莫待抿了抿嘴,靠着树坐下。“太热,我不愿意动弹。你帮我抓鸡,我替你逗鸟,如何?”
“好极,好极!”谢青梧说着窜了出去,豪爽的笑声传出老远。“有趣,有趣!”
日头渐炽,蝉鸣声四起。没有风,空气有些闷热。
谢青梧来到他平常狩猎的山坡,逮了几只野鸡野兔。他掂了掂重量,嫌不够肥,又放了重抓。折腾了好半天,才总算满意了。他拎着猎物回到树下,见莫待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静坐养神,洛华停在他肩上,正啄他的抹额玩。“小兄弟好本事,居然真把它给逗下来了。你是夜月族的人?”
“闲来无事,我跟夜月族的朋友学了点鸟语。我跟它说好了,以后每天陪夫人玩一个时辰,报酬是足够的花蕊和百果香。”
谢青梧大喜:“只要它来,要什么给什么。我们保证不伤它,随它来去自由。”
莫待拎过两只野鸡,又拿了两只野兔:“你情我愿,互不相欠。告辞。”
谢青梧笑问:“不能交个朋友么?”
莫待头也不回,钻进竹林不见了。
谢青梧笑着喝了口酒,朝反方向去了。
顾夕漫等在凉亭,见他过来,忙迎上前去:“是那孩子么?”
“是。他出手时我就在他附近,那石子是擦着我的头顶飞过去的。得感谢那些茂盛的花草,遮住了百果香的香气,还将我藏得严实。你不用奇怪为何听到的是女人的声音。口技或者以内力改变声音,对江湖人而言都不算难事。”说完谢青梧将与莫待见面的情景描述了一遍,“可惜,没与他喝上酒。”
顾夕漫白了他一眼:“没喝上酒还好,他为何连姓名也不肯说?”
“根据他在接风宴上的表现判断,他就是单纯的嫌麻烦,不愿应酬。”谢青梧摸着胡须道,“这孩子不错!话不多字字有分量,人随和行事有风度。帮了别人不求回报,这份心胸很难得。”
“他越不求回报我越不安。非亲非故的,他不但帮轻尘治病,还帮轻晗解局,凭啥?轻云为人耿直又信任他,我担心被他算计。”
“这么快你就忘记咱们的约定了?”谢青梧搂着顾夕漫的肩在石凳坐下,眼里尽是柔情蜜意,“孩子大了有他们的路要走,做父母的不应该过分管束。你得知道,我们的人生经历是我们的,照搬照套在他们身上未必合适。这件事该不该做,该怎么去做;这个人该不该交,该如何结交。这些都得靠他们自己去验证,咱俩在旁看着,替他们兜底就行。”
“我知道。人在变,世道在变,人们处理关系的方式也在变。父母没办法替孩子承担一切,也就不该干涉他们的人生。可是……轻云这孩子打小就心实,认死理,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怕他有一天想不开。”
“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劲?你发现什么了?”
“还记不记得多年前他在暮云岭救过的那个叫顾长安的小男孩?他找了多少年了,到现在还没放下,这都已经成为他的心结了。”
谢青梧噌地起身,惊问:“还没放下?他跟你说的?”
“他怎么会跟我说?是上次回来,我无意间听见他问剑心有没有顾长安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但没放弃找人还让剑心帮着打听。而昨天轻尘的一席话,更是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整宿都没有合眼。”
“轻尘说什么了?”一向稳如泰山的谢青梧手心出了汗,“是轻云出什么事了?”
“他没事,是我有事。”顾夕漫双目含愁,慢声道,“我问你,这些年轻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可曾听他抱怨过一句?从来没有吧?他永远都是乐呵呵的。问他有没有难处,也都是笑着说他武功好,没人敢为难他。可就是这么一个乐观要强的人,在轻尘面前说起莫待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谢青梧的眉毛刷地竖起来了:“他喜欢莫待?”
“喜欢,喜欢得连命都能交出去。”顾夕漫愁得心口发苦,“情之一事可让人舍命。轻云长情,莫待偏偏还不开窍。你说,我能不担心么?我让你和莫待接触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他好,我信。可我心里还是不安宁。”
“那要怎么样你才能安心?”
“只有轻云幸福,我才能安心。”
“轻云说过他现在不幸福?”
“那倒没有。”顾夕漫沉思半晌,勉强笑了笑,“我担心也没用,由着他去吧。只盼着莫待与我们谢家结下的是善缘,良缘。”
“善缘也好孽缘也罢,是缘就躲不过。既然躲不过,也就不必躲。坦然面对有何不可?”
“你不是一直盼着抱孙子么?如今轻云喜欢的是男子,你的念想可就没了。”顾夕漫打趣道,“你不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教育他一番?”
“他都能看开,我又为何要去他面前讨嫌?只要他高兴,只要他乐意,莫说莫待是男子,就是半男半女,我也能接受。”
“你们爷儿几个是商量好了的么?轻尘也是这番话。”顾夕漫无奈地道,“轻尘对莫待的印象不错,说他是值得托付的人。”
“我没骗你吧!你就安心陪我,有两个哥哥在,轻云吃不了亏。”
“说到轻晗,我听说他对莫待挺冷淡?”
“他俩本来就没交集,轻晗又是慢热的性子,冷淡才正常。”正说着,飞来一只通体蓝色,没有一丝杂毛的袖珍鸟,停在不远处的柳枝上叽喳不停。谢青梧见顾夕漫的眼睛又移不开了,笑着揽她在怀,施展轻功抓鸟去了。
行至半途,曲玲珑追上了莫待。他挡在路中间,还是那副以扇掩面,只露眼睛在外的神秘模样。莫待绕开他继续前行,他不觉得没趣,依旧自说自话,自得其乐。他主动拎过野鸡野兔,还不忘趁机套近乎:“咱今儿中午就吃?我来魔界游玩,听说谢三公子带了贵客回来,便知道是你。我顶着烈日专门来看你,你也不给我点笑容?说话呀!你怎么都不说话?你不说话是在气我不辞而别?那日我有急事,来不及告别。你别生气好不好?”
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莫待始终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该摘花摘花,该逗鸟逗鸟,拒不答话。直到进了天心阁的大门,他才说:“大公子好静,你莫这样聒噪。”
曲玲珑笑逐颜开,紧闭双唇连连点头。
谢轻云见两人联袂归来,笑道:“我家阿呆迷路了?这半天才回来。”
曲玲珑不干了:“喂,谁是你家阿呆?他哪里呆了?你别乱叫!”
谢轻云指着莫待,严肃又正经地说:“他,阿呆,我谢轻云的。”
莫待像是没听见有人为自己起了争执,径直让慕蘅把东西拿去厨房收拾,然后就回房换衣服去了。等他回来,两人还在没完没了地斗嘴,便一手抓住一个朝门外一扔:“吵完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