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贵重!我游历江湖时曾听人说,妖王令狐云骁爱书如命。他有一心爱书签,名为解意,可记忆持有者所读之典籍,亦可重现读者之心境,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圣物。妖神大战中,令狐云骁落败,被锁鹰愁涧。妖界倾覆,诸多宝物被洗劫一空。几经辗转,解意流落人间,被富贵人家收作了传家宝。这家人想借解意高攀,打算将其献给萧尧做寿礼。可惜在运往霓凰城的途中被劫,不知所踪。没想到,百转千回的竟然到了你手里。”
莫待将解意放到琴谱上:“我以此为礼,请大公子明日为我抚琴一曲。”
谢轻尘连连推却:“这可使不得!如此贵重之物,我岂敢贪图!”
莫待淡淡一笑,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谢轻云笑道:“大哥,他送你就收。灵犀他都没放在心上,估计这书签在他眼里就是个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说话的石头片子。如果你不收,说不定哪天他心血来潮随手就送人了。还不如你收了,权当替他保管了。”
谢轻尘说了几句客气话,将书签收好:“灵犀是上古灵器,莫公子何以如此待它?”
莫待的眼里隐约多了丝悲悯:“身为利器已经够不幸了,又被人奉为无上灵物,捧至神位,不能有斩不断的东西,不能有杀不死的妖魔,更不能比主人先倒下。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还一生都被困在狭小逼仄的剑鞘里,没半点自由可言。若它有灵必定无比厌倦,无比寂寞,无比绝望。如果能选择,它一定希望自己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具,可以砍不断老藤杀不死神兽,可以在困倦时什么也不干。如今它跟了我,我希望它享受平凡,切菜杀鱼削果子,偶尔跟我装神弄鬼吓吓人,轻松快乐,不必有太多负担。我自知不是个好主人,等哪天找到了更适合它的人,再让它……”
蓦地,院中响起一阵嘤嘤的声响,恰似小女孩的娇啼。接着,一道光划过众人眼前,在竹林中来回穿行。仔细看去,竟是灵犀。它在林中盘旋半日,倏地收了光芒,化作一枚小小的琥珀色指环,套上了莫待右手的中指。那指环并不多漂亮,但藤花的花瓣层层叠叠,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宛如活物。且不大不小,不粗也不细,刚刚合适,就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
谢轻尘笑道:“灵犀认主了!以后它会随你的心意化成你想要的形状。”
莫待大喜:“哈!那烤鱼时我就不用发愁没棍子了,还有筷子剔鱼刺。”
谢轻云大笑:“你这小脑瓜里都在想什么?我大哥的意思是,灵犀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的武器,而不是你想的那些。”
莫待索然:“这样啊!那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不够实用。”指环变小了,勒得手指隐隐作痛,想来是灵犀在抗议。“得,还是个小气鬼,不愿意让别人说。”
谢轻云调侃道:“主人也不大气,吝啬得很。这就叫物以类聚。”
莫待贴脸蹭了蹭指环,笑道:“小气鬼我也喜欢。”手指的紧绷感立马消失了。
三人正聊得高兴,慕蘅快步进来:“三公子,二公子刚刚传话过来,说萧尧的特使颜公公快到了,请你跟他一起到城外迎接。”
“又是这阉狗!”谢轻云气道,“每年都来折腾!”
“每年都来?”莫待好奇地问,“所为何事?也难为他不嫌山高路远。”
“过几天是胡冰清的生辰。萧尧年年都派他来,名义上是送贺礼实际是来搜刮。他带两箱鸡零狗碎不值钱的东西来,带两个装满金银财宝的车队走,还一副勉为其难的德行!魔界上下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家底,全被他掏空了!他大爷的!”
莫待指了指太阳,指了指茶杯,又指了指心窝,安安静静地喝茶。
“我知道……天热易上火,我稍安勿躁。”谢轻云气哼哼地道,“我就是气不过!这日子过得也太憋屈了!”
莫待温声道:“时机未到,再憋屈也得忍着。若萧尧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那么颜槐玉就是他锋利的爪牙,手段高明,狡猾狠毒,很难对付。要对付猛禽,必须先敲掉它的牙齿折了它的爪子,然后才能放心地抽筋扒皮。所以这一趟必须得让颜槐玉满意,他满意了萧尧才会满意,萧尧满意了二公子和魔界百姓的日子才不会那么难过。这么一想,你是不是恨不得把你口袋里仅有的那点酒钱都掏给他?”
谢轻云想了想,哼道:“还真是。我定要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天慕山。”
“那么请你再仔细想想,颜槐玉此行当真就是为了魔界的那点子珠宝?”
“自然不是。他此来一是为了窥探魔界的态度,二是打探魔界的实力。”
“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沉不住气?小不忍则乱大谋。魔界有今天不容易,谢家的每个人都要谨言慎行,切莫让他抓了把柄。”
“我也就在你们面前发发牢骚。出了这道门,我就是锯了嘴的葫芦,被人踩烂了也不会有半点声响。”顿了顿,谢轻云叹道,“这君主的位置真不是谁都能坐的。每每看到二哥对胡冰清百般忍让,对那阉人曲意奉承,我真是打心底里佩服!换作我,一次两次行,次次如此,我早撂挑子不干了!”
“你也不差。这些年你甘愿顶着浪荡子的名头漂泊四海,了解民生民情,绘制山川地理图样,也没少帮衬他。轻晗常说,如果不是你,他对别国的国情掌握不了那么全面。”谢轻尘满心欢喜地夸着谢轻云,却又难掩失落,“我帮不上忙,只能尽量不添乱。”
“天慕山暗中与各国人士做买卖的事,还有亲戚朋友之间的走动与维系,不都是你在帮二哥打理?怎么就不是帮忙了?”谢轻云笑道,“打今儿起,我要把颜槐玉当成谢家的老祖宗来伺候。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谢轻尘摇头:“我也这么宽解过你,为何你却听不进去?区别对待好么?”
谢轻云嘿嘿一乐:“我那会死脑筋才没听进去。大哥君子风度,何必跟我计较?”
“谁跟你计较了?只要你不为那腌臜老货生气就好。速去换衣服,别晚了。”待谢轻云离去,谢轻尘唤过慕蘅,“让清欢跟着三公子,留神照应着。”
“胡冰清的生辰宴,谢家的人都会出席么?”莫待边说话边诊脉,“很好,药起效了。”
“父亲母亲不好说,我肯定不去。当年我替萧尧抚琴,他听得高兴,准允我可以不参加所有皇家活动。”
莫待点着头,看着郁郁苍苍,密立笔挺的竹林,自语:“林密有鸟,改天抓几只烤了尝尝滋味。”说完便不见了人影,大概回醉清风去了。
醉清风原本是谢轻云的居所,与天心阁只隔一座花园,冷僻幽静,除了日常伺候的奴婢鲜少有人走动。半月前,清欢收到谢轻云传书,让他把醉清风里的东西都搬去隔壁的晚晴苑,并按照顾长风画的图纸将醉清风布置一新。谢轻尘问,醉清风和晚晴苑距离天心阁差不多远,莫公子也不常住,何必如此麻烦?谢轻云说,他体弱,少走一步是一步。以后醉清风就是他永久的住所,我不会再搬回去了。
阳光渐炽。莫待临窗而立,迎着徐徐清风,闭目冥想。今天早晨,他收到顾长风的讯息,说那日谢轻晗提前离席,带着剑心在城里闲逛,避开各方耳目后去了落凤山,对着鬼谷祭拜一番后就离开了。之后他俩没再去别的地方,也没见别的人,更没有不符常理的行为。冒着得罪仙界的风险到处闲逛,此事放在谢轻云身上再正常不过。换作谢轻晗,就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投石问路,故意为之?为什么?为什么要故意为之?寻找出手的时机?可最佳时机还没到。谢轻晗谋算多年,不会看不到这一点。试探各界的反应?有可能。为何要试探?预谋一场风暴?又或者……他梳理着方方面面的关系,边梳理边想对策,边想对策边罗列可以利用的人与事。等到计划敲定,太阳已经偏西了。他累了,靠窗沐浴着变幻的光影沉沉入睡。
夕阳温熙,彩霞漫漫,又一天在世人的忙碌算计中结束了。
不管魔界的人有多不情愿,胡冰清的生辰宴还是得如期举行。
以往每年,谢轻云借故在外,从不参加。今年碰巧赶上了,躲不过也就只能帮忙安排布置。谢轻尘的日子过得与世隔绝,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份,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天心阁。对他而言,这一天并无特殊之处,依然平淡寡然。但对于谢轻晗的意义则非常不同,他在通过这场宴会向萧尧和魔界臣民传达不同信息的同时,还要巧妙地刺探昭霓凰城内诸位朝臣的动向……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谢青梧夫妇连着好几年都推说身体抱恙,搪塞几句就置之不理了,今年也还是照旧。
胡冰清亲自写了请帖给莫待,谢轻晗问她为何要这样隆重其事。她的说辞很合理:莫公子是远客,又是给大哥治病的贵人,咱们当然得格外礼遇。谢轻晗多谢她思虑周全,照顾了谢家的体面。等帖子送到时,见送帖之人既不是胡冰清的贴身侍女,也不是管事奴婢,而是清欢,莫待丝毫不觉意外,不动脑子就明白了胡冰清的用意,无外乎是提醒收帖的人按时出席酒宴,否则就唯清欢是问。
莫待玩着帖子转了两圈就出门去了,回来时拿着一个珠光宝气的锦盒,里面装着胡冰清梦寐以求的夜明珠,珠内有一团紫光,璀璨无比,正是传说中的紫日。据说这紫日和萧尧手里的红日是一对,双珠合璧会有凤凰双飞的祥瑞,被世人奉为珠宝中的凤与凰。萧尧多年前就派人寻找,始终不得。胡冰清得了这宝贝,自然不会私藏。她没能替萧尧打探到魔界的秘密,就得从其他方面讨好。虽说如今她身在魔界,萧尧要拿捏她不是太方便。但君王就是君王,惹翻了萧尧对她没好处,该下的功夫还是得下。因而,每年颜槐玉回去时,她都会以私人的名义向萧尧献宝。如今紫日到手,若是还能寻得一把短剑,那就更完美了。毕竟,在吃喝玩乐方面,萧尧对短剑的热爱排第一。
莫待让清欢趁无外人在的时候把夜明珠送给胡冰清,叮嘱他千万别让人看见,更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清欢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说事情已办妥,胡冰清不强求莫待出席宴会。过了半日,莫待找个谢轻尘、胡冰清、颜槐玉及随行侍卫都在的场合,亲自前去告罪,说宴会当天他走不开,请公主担待,末了送上一支翡翠蝶舞钗作为贺礼,聊表心意。
胡冰清挣足了面子,明里暗里还收了两份大礼,自然高兴。当然,她也非常清楚,莫待前倨后恭必定有原因。至于是什么原因,她暂时还没想出来。
因为赛貂蝉事件,颜槐玉对谢轻云和莫待怀恨在心。他本欲趁此机会质问一番,哪知莫待毕恭毕敬奉上满匣子奇珍异宝,转瞬将他的怒容闪成了笑容。
这样一来,似乎就没有任何不愉快了。直到宴会的准备工作结束,人人喜眉笑眼,处处和乐融融。到了生辰当天,太阳才刚睡醒,天慕山就忙碌了起来,张灯结彩热闹得像是王孙嫁娶。
用完晚膳,谢轻尘和慕蘅一个抚琴一个练剑,一成不变地进行着每日必修课。自五岁那年入天心阁以来,慕蘅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谢轻尘。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是朋友、兄弟。有一次,谢轻云玩笑着说,慕蘅太坏了,分走了大哥对我的爱。慕蘅想还嘴,又怕出言无状乱了主仆秩序,只得忍了。谢轻尘见状道,你怕他作甚?这里是天心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人管你。慕蘅立马道,三公子说这话就太没良心了!想分走大公子对你的爱,除非太阳东落,河水倒流,公鸡下蛋,男人生崽。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得不可开交,谢轻尘也不劝阻,由着他俩打闹,自己乐得看热闹。有人说,谢轻尘与慕蘅,一个净植如莲,一个坚韧如松,莲开在何处,松就在何处为其遮风挡雨。又说,慕蘅是谢轻尘的骨骼,离开慕蘅,谢轻尘便一无是处。只有慕蘅才清楚,不是谢轻尘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谢轻尘。他的生命与尊严,快乐与自由,都是谢轻尘给的。谢轻尘才是那株努力舒枝展叶,默默守护的树。
练完剑,慕蘅研墨,谢轻尘作画。时间不长,那画作便有了雏形:在辽阔的天幕下,空旷的大地上,万物沐浴着阳光生长。又过了些时候,一幅生气勃勃的春耕图便跃然纸上。谢轻尘放下笔,轻揉眉心:“今晚有点心浮气躁,画得粗糙了些。”
“粗糙吗?”慕蘅左右看画上牵牛的胖娃娃,“这孩子就跟活的一样。哪里粗糙了?”
谢轻尘叹道:“贫穷人家能吃口饱饭就是上天赐福了,哪里养得出这么白胖的孩子?”
慕蘅又看了一阵,乐道:“等二公子得了天下,家家户户都会养一个这样的胖娃娃,我也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