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庆霄的担心又深了一层:“阿凌,你该不会认为你三叔的死是莫待造成的吧?”
“没有!”被说中了心事,雪凌寒更恼了,“是您那么想的,我没那么说!”
“你没那么说却那么想了!你觉得如果不是他,你三叔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见雪凌寒没有立马反驳,雪庆霄就知道方清歌所言非虚,雪凌寒不会相信他的话。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绝望,劝道,“你三叔坏事做绝,自食恶果,与他人何干,又与莫待何干?阿凌,你三叔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死了难道我不心痛?可是再心痛也要分清黑白对错,不能因为心痛就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古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便没有莫待,将来也会有别人揭发他的罪行,将他绳之以法,他逃不掉的!”
“三叔确实罪不可恕,他也应该以死谢罪。可他待我那般好,我心疼他有错?”
“你心疼他,谁又来心疼那些枉死的人?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父母妻儿!阿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排斥我,但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父子,我不会害你。听我一句劝,别去你母后那里,别相信你母后的那套说辞!”
雪凌寒的嘴角撇出一个弧度:“父王这话说得奇怪,你不会害我,母后就会害我了?我可是她的骨血,是她千难万险才生下的孩子。”
“在你母后心中,骨肉亲情根本无法和权力地位相提并论。我与她夫妻多年,她是什么性格我比谁都清楚。若你还想与莫待携手白头,就赶紧离开琅寰山,走得越远越好!”
“这话听着奇怪!怎么像是在说如果我不离开琅寰山就不能与他白头了?”雪凌寒蹙眉道,“发生了何事?”
雪庆霄只得将事情和盘托出:“还能是何事?为了争得火神门的支持,你母后想要你娶南宫敏敏。你要心里有数。”
雪凌寒很是不以为然:“无聊之人的闲言碎语,父王居然也会信?”
“空穴来风,必有出处。你信我,你母后一定会千方百计逼你就范。”
“我不是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又无把柄在她手中,她要如何逼我就范?况且母后知道我已心有所属,断不会做让我娶别人的糊涂事。流言蜚语,清者自清。您别听风就是雨,被人乱了心神。”不容雪庆霄辩驳,雪凌寒已拐上了去瑶光殿的路,将雪庆霄和他的呼唤声通通抛在了身后。
雪庆霄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恨不能掀翻瑶光殿,踏平琅寰山,拖着方清歌一起下地狱。可是,他还不想死,他还有想见的人,还有想做的事,他为雪凌寒郁愤不平的心情渐渐被一道美丽的身影所取代。老天爷,你开开眼吧!别再折磨有情人了!有情人……是啊,有情人,我与她也是有情人!他为“有情人”所描绘的情意动容,又被这三个字沉甸甸的分量压弯了腰,竟有了大哭一场的冲动。朝烟啊,你可知我为你咽下了这世间所有的苦……
浮光重重、魅影叠叠的花影里,雪千色悄无声息地没入斑斓的夜色中。她一路跟着雪庆霄,听尽了他与方清歌的谈话,又将这父子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彻头彻尾。她很为自己和谢轻云庆幸,同时也为雪凌寒惋惜和心疼。可一想到顾长风刺谢轻云的那一剑,又恨不得立刻将莫待和雪凌寒分开,让莫待饱尝痛苦才好。她抄近道前行,赶在雪凌寒之前抢先一步到达了瑶光殿。
宫门辉煌,宫灯明亮得耀眼。琼花玉树低垂秀目,吐露着甜蜜绕齿的绵绵细语,与土地深情对视。他们已这样相处了千万年,早就熟悉彼此的脾性,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出令对方满意的回应。碧绿色的藤蔓爬满假山与怪石,在夜色中呈现出近似浅黑的颜色,让高高耸立的山石生出挥之不去的令人生畏的怪诞狰狞,乍看之下很容易受惊。那些喜欢阳光的花早已睡去,留下夜的使者各自在月下美丽芬芳。
庭院的正中间,一盆香气馥郁、漆黑如墨、花大如斗、蕊细如丝长如箸红如血、雍容妖冶,状如牡丹的花开得正欢。这花原名叫千色罗刹,生长在苦海崖之巅,是一种名扬三界的奇花。多年前,方清歌无意间采得一株,将其作为礼物送给了父亲方文禅。等到方清歌出嫁之时,方文禅又将花回赠女儿,全了一个做父亲的舐犊之情。
千色罗刹的生命力极强,无论环境多恶劣,它都能发芽生根,开枝散叶。它的花、叶和根有着一股极为特殊的气味,能醒脑提神,解乏除困,清心静气。有人说那气味像是在粪坑里浸泡了千百年的石头,臭不可闻;也有人说那气味香得使人神魂颠倒,无法自拔。最叫人称奇的莫过于千色罗刹的花色随环境而变化多端,晴天白日洁白无瑕,阴雨天幽蓝似海,黑夜里黑如墨玉,下雪的时候最迷人,简直就是千色一体,堪称绝色。但是有一点,只那么一点,就足以让它濒临绝迹——它挑主人。千色罗刹第一次开花时若没有遇见与它脾气相投的人及时摘下花朵,并将它移栽到别处,花谢时它便会从头烂到根,化作一滩黑水。若是被不喜欢的人摘花移植,它照样会杀死自己。三界中,爱花的人都以养活一株千色罗刹为荣。可惜的是,养它的人如过江之鲫,有本事让花活下来的屈指可数。时至今日,谁也不知道它喜欢什么样的人。
方清歌觉得千色罗刹这个名字有点凶神恶煞的狠劲,不够高贵文雅,不招人喜欢,便依着它最本真的形态,改名为雪里牡丹。如今千色罗刹已快绝种,人们谈论起它时,脱口而出的依然是它的本名。至于雪里牡丹,大概只有在方清歌面前,才会有人叫上一叫。
一墙之隔的冰室里,紫萝烟的花瓣落了一地,经月光一照,美中透着些许凋落时的孤凄。这原本只长在素馨山中的冰雪之花,被移到精雕细琢,晶莹剔透的花房里,虽长势喜人,颜色却远不如在素馨山野生野长的那般蓬勃夺目,总给人离乡背井,寄人篱下畏手畏脚的索寞,少了奔放与灵性。
与千色罗刹的变幻莫测不同,紫萝烟从含苞到凋谢都有着如烟似霞梦幻般的美丽。方清歌原想将这两种完全不搭调的花嫁接成一个新品种,奈何它俩都倔强地保持着本心,谁也不肯放弃原本的习性,始终不能共生于同一株苗上。久而久之,方清歌也只得听之任之,随它们的性子生长。每次来瑶光殿,雪凌寒必定要先看一看紫萝烟,然后再去拜见方清歌。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一个人尽皆知却又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紫萝烟情有独钟的习惯。
冷气漫卷而来,紫萝烟的香气随之钻入了鼻腔,充盈了肺腑。雪凌寒想起那夜在莉香居外,自己曾陪着莫待静静赏月,静候一朵花开,心中不禁万般悱恻。他眼前晃动着莫待倔强的神情,心中的思念顷刻间化作了惆怅。他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又随手轻轻抛下,像极了那日在凤舞山庄前静看凤凰花落的莫待。
侍花的侍女已歇下,也没见有人走动。雪凌寒心中有了计较。母后心情不好时最烦有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莫不是她遇上了烦心事?他想起雪庆霄的话,不屑地暗自冷笑。一个从不关心妻儿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旁人?他胡思乱想了一回,不知不觉已来到瑶光殿前。
此时殿门虚掩,雪千色的声音清晰可闻:“母后,事已至此,你再怎么烦恼也没用,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二哥素来孝顺,又与母后齐心,我相信他会担起这个责任,你也要相信他。”
“就是因为信才心疼他,舍不得他为难。当年你大哥娶你大嫂就是迫不得已,为此我内疚了很长时间,日日寝食难安。好在他俩争气,感情出奇地和美,我才好受些。”方清歌缓了缓,哀声道,“强扭的瓜不甜。看看我与你父王,一辈子同床异梦,离心离德,我打心眼里不愿我的孩子重蹈覆辙。我已经想好了,大不了我不当这个仙后,也不能逼你二哥放弃他与莫待的感情。”
“母后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还没卸任南宫翾就如此嚣张,等你不在这个位置上了,她是不是就敢指着你的鼻子骂娘了?既然她敢逼亲,还四处造谣说你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她就不怕你拒绝。依我看,不管你是何种身份,她都有办法让二哥娶南宫敏敏。”
“我就想不明白了,仙界的好儿郎不少,为何南宫翾独独揪住你二哥不放?”
“这个倒不难懂。当年若非二哥当场拒婚,弄得南宫敏敏成为全天下的笑话,无脸在仙界待下去,她怎会孤身一人长住人间?南宫翾最爱她这个二姐,她揪住二哥不放多半是想出这口恶气。说到底,这件事的源头在二哥,是他处理得太草率了。”
“这不能全怪你二哥。事发突然,连我和你父王都有点懵,何况你二哥?虽说你二哥的做法有些欠考虑,可也不是一点没道理。谁愿意被指婚给一个素未谋面、不知根底的人?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南宫翾的恨还没消,非得把这面子找回去不可。”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换作是我被人拒婚了,哪怕过了一万年甚至十万年,我也得想办法找回面子。我找不回来,大哥二哥也会帮我找回来。南宫翾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只能辛苦母后与她周旋。”
“只要能解眼前的困局,再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只是我百般思量也没想出十全十美的法子,终究是白辛苦了。”
“母后放宽心。南宫翾只要求二哥与南宫敏敏见一面,没有说一定要怎样,不妨就先依了她,听听南宫敏敏怎么说。这也没有不妥,平常仙门弟子不都有日常的拜会么?至于以后怎样,咱们先跟二哥讨个主意,之后再细细打算也不迟。”
“也对,先安抚好南宫翾才有机会图以后。只是,我怕你二哥不同意。”
“二哥不同意是因为他太心软,生怕莫待小肚鸡肠跟他闹别扭。”只需听声音便知道雪千色此时一定臭着一张脸,“提起莫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面与二哥做有情人,一面黑心害死三叔,一点也不顾二哥的感受,真是没心没肺没天良!枉费二哥对他一片情深!”
“你三叔的死怪我监管不严,也怪他行事乖张,莫待只是点了一把火。以后你别在背后说莫待的不是,再怎么说他都是你二哥喜欢的人。”
“我看二哥就是鬼迷心窍了!他也不想想那莫待是什么人?手段高绝,心计深沉,狠辣无情,睚眦必报。屠魔台一事,二哥坦荡无愧,莫待也如此?他和莫待要再像从前一样相亲相爱,难!且莫待身世成谜,至今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与来历,估计二哥也不清楚。一个他愿意以命相护的人,连起码的信任都不给他,不可悲,不可怕么?我真替二哥不值!”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们是外人,不知道很正常。你二哥肯定知道,莫待必定亲口告诉过他。不然他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但愿是我想岔了。二哥对他情深意重,哪怕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欺瞒二哥。”
“他俩的事由他俩决定。只要你二哥幸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南宫翾要怎么对付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力而为吧!”方清歌有些哽咽,似乎忍受着无数委屈。“你父王不肯替我分忧也就罢了,还听信别人挑拨,处处埋怨我,我这心里真是……”
“母后莫怪。父王也是怕这件事处理不当,引起仙界震荡,他没有坏心。”
轻而有力的叩门声响起,母女二人立刻停止了谈话,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后唇角处爬上一丝如出一辙的笑容,随即又不约而同地消失,换上了愁容。待雪凌寒表明身份,推门进去时,方清歌的眼里就有了泪意:“累了一天了,怎么还不休息?”
雪凌寒道:“听说母后身体抱恙,现在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