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卿忍着指甲掐进肉里的疼,寒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猜猜看。如果你猜不出来,不妨叫萧尧老儿猜一猜,猜猜我是不是那个让他夜夜头风发作,难以成眠的讨债人。”白衣人扔了个小巧玲珑的小药瓶到紫衣人面前,指了指她的伤口。“不过你说话得小心些,那老头是个不点都会炸的暴脾气,可不太好伺候。稍不注意你可能就会人头不保。”
“阁下到底想怎样?能不能给句痛快话?”
“我不想怎样啊,就是想借你的嘴跟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便是皇帝谁也躲不掉。当然,你不想替我带话也是可以的。”白衣人又掏出颗药丸给苏舜卿看,“这东西你认得?威力之大,见识过的人都心有余悸。我若想杀你,捏爆它就好了。别问我为何会有,这是你誓死效忠的圣上亲手给我的。”
“撒谎!”苏舜卿倏地变了脸色,“这绝不可能!”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你肯定想不明白,我想取他性命,他为何还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是不是?其实这很好理解。第一,他不知道我想杀他;第二,因为我强,他需要我帮他做事;第三,在他心里,一枝独秀不如花团锦簇舒心养眼。雨露均沾,彼此制衡才能分散重臣手中的权力。瞧瞧,他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信任你。不是么?别太失望了,这是作为一个帝王最不值一提的操作。”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底细告诉圣上?”
“你不会。不但不会,你还会帮着我隐瞒。”白衣人的咕咕声更大了,“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萧尧是什么性格你不清楚?他这头老虎的虎须可不是那么好撩的。搞不好你会因为你的话,轻则身首异处,重则满门抄斩。你要不要试试?别说我没提醒你,疑心重的人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不愿放过。慕连城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圣上如何做事我无权过问,你也不必费心挑拨。我只想问一句,你是哪边的?”
“无论是哪边的,都不可能是你这边的。你的护身符毁了,以后要小心脑袋哦!真心诚意地奉劝你一句,别再为虎作伥,当心那些冤魂找你索命。”白夜人拎着紫衣人跳上墙,撂下一句“别追,我讨厌纠缠不清的人”就消失不见了。
苏舜卿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他猜不出白衣人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他是哪一方的势力。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此人不但深得圣心,还跟凤舞山庄有着极深的渊源。难道是慕家的人?不可能!当年奉圣上密令,慕家可谓鸡犬不留,无人逃出生天。那能是谁?是和慕家交好的?可那些人也被屠杀殆尽了。该向圣上禀报这件事么?该如何说圣上才不会起疑?前思后想他都觉得不妥,不得不承认白衣人的话在理。
书房的大火很快就被扑灭了,苏舜卿的心火却越烧越旺了。
城墙外,白衣人问清了紫衣人落脚的地点,提着她一路飞奔,来到离城五里远的女娲庙。庙宇年久失修,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女娲石像缺了大半个脑袋,身躯被厚厚的灰尘和成团的蛛丝覆盖,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石像前的香案还在,上面堆满了破布条、木块和动物粪便。一只年迈体衰的灰毛老鼠从破布堆里探出半个身子,大概想外出觅食。许是听见有人来,它慌忙缩了回去,将身体藏得严严实实。这年月,老鼠肉是穷人求而不得的稀缺品,堪比美味佳肴。要想不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宁愿挨饿也不能冒险。
“没人接应你?”白衣人替紫衣人包扎完伤口才问。“天快亮了。”
“有。”紫衣人吹出三段高低、长短和粗细均不相同的哨声后道,“他是我最信任的伙伴。”
哨声过后,是短暂的静默。时间不长,顾长风现身庙门口。他似乎并不惊讶庙里还有其他人,对白衣人道谢后便去查看紫衣人的伤势。
“马上带她离开此地。”白衣人冷冷地道,“以后别再干蠢事了,我不是每次都恰好路过。”见紫衣人想说话,又拂袖道,“少废话!走!”
顾长风不再多言,抱起紫衣人迅速离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手挨上了白衣人垂在身后的长发。
寺庙里又恢复了常态。躲着偷听的老鼠知道来人对自己没兴趣,方才钻出安全窝大摇大摆地爬过香案,窜到野地里去了。
白衣人的身子晃了两晃,张嘴吐出了被强行压制在喉咙处的血。他赶紧坐下调息,大约一炷香后,气息才均匀了些。好险!他想。若不是先将她踢到墙根,少了一段带她驰行的距离,恐怕这件事不能圆满。他将给苏舜卿看过的药丸捏成两半,取出中间黄豆大小的黑色块状物吞下,又调息一阵,出了女娲庙。
顾长风去而复返,一眼就看见了地上未干的血迹,眉间顿时起了疑云。不是说他没与苏舜卿动手么?怎么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是旧疾?他庙里庙外找了一圈,没发现白衣人的踪迹,只得离开。
第二天早晨,谢轻云伸着懒腰开了门,却见莫待正在楼下和一个圆脸的店伙计说话,便一抬腿跳下楼,围着他转圈圈:“今儿怎么没出去?”
“夜月说要去摘星殿,你去么?”莫待挥手让店伙计离开,“要不你跟我混?”
“干嘛?”谢轻云靠着树道,“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就是不陪你去找吴忧。”
“为何?他惹你了?还是孩子们偷着骂你被你听见了?”
“没有。就是看他们生活的环境太糟糕,而我又没能力改变,心里愧疚。”
“谢三公子还挺有爱心。”莫待揶揄道,“既然愧疚,那就做事赎罪吧。”
谢轻云懒懒地道:“怎么感觉你使唤我比使唤夜月还顺手?不怕我拒绝?”
莫待认真想了想才说:“不怕。因为你是好人,好人不会拒绝帮助别人。”
谢轻云笑了:“第一次听别人夸我这魔界中人是好人,还真有点不习惯。”
“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
风起,吹得树叶乱摇乱响,吹得两人的长发乱舞。顾长风依在转角处的梨树旁看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眼神复杂。
窝棚区还和从前一样脏乱臭,连个稍微像样点的落脚处都没有。所不同的是,孩子们由初见时的惊惧,愤恨,惶惑,变得平和,爱笑,生气勃勃了。尤其是吴忧,眼里多了温度少了戒备。他把那椅子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确定上面没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才罢休。小蝶问他为什么擦那么干净,反正很快就会被爬虫和灰尘弄脏。他闷声道,莫公子有时会坐。
莫待把带去的食物交给小蝶,抱着年龄最小的孩子在椅子上坐下,喂他吃水果:“今天给你换个陪练,让他带你练练手。”
吴忧黑着脸,很不乐意这样的安排。
莫待道:“谢三公子擅长近身搏斗和擒拿,最是适合你,你莫不知好歹。”
谢轻云笑道:“小吴忧,你若不想欠我的人情,一会教我几招妙手空空的绝技。赶上哪天我没钱了,也不至于饿肚子。”说完出拳朝吴忧攻过去,慌得吴忧连连后退。“别光顾着躲。如果你被我打趴下了,你师父可就没脸了。”
吴忧一听,挥拳就打。
小蝶捂着嘴偷乐:“公子,吴忧每天可盼着见你了。之前他已经跑到巷子口看了好几次了,没看见你他都着急了,以为你不来了。”
“我说了会来,就绝不会食言。”莫待放那孩子到地上玩,指着一堆没用的废木头和石块道,“咱俩没事干,把这个清理掉,这样还会宽敞些。”
小蝶答应着,小心地取出一枚蝶形的穗子来:“我见公子的长笛上没有挂饰品,就做了这个。手工粗糙,公子莫嫌弃,是小蝶的一点心意。”
那穗子颜色极为淡雅,图案也十分精巧,很配莫待的衣服。莫待二话不说取下长笛递了过去:“挂上。”
小蝶欢喜的脸都红了,冲正练拳的吴忧吐了吐舌头:“谁说公子看不上!”
谢轻云停下手道:“喂,小姑娘,送他东西得经过我允许才行,知道不?”
吴忧和小蝶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谢轻云叉腰大笑:“因为他是我的人。”
莫待皱了皱眉道:“你能正经一点么?”
谢轻云笑道:“我说的就是正经话呀!”
吴忧撇嘴道:“不知羞!整天就知道套近乎!”他一边说一边连着踢出两脚,差点就踢中了谢轻云的腿。“总想着占嘴上的便宜,算什么好汉?”
“正因为我不是好汉,我才不知羞啊!”谢轻云笑道,“我就是跟着你师父过来蹭饭的一个穷酒鬼,你完全不用看得起我,不然吃饭的时候我不好意思跟你抢肉。”
吴忧气哼哼地道:“只要你不占他便宜,我就看得起你。”
小蝶笑得直不起腰来:“公子,你瞧他嘴笨的,还总说自己有多厉害。”
莫待含笑道:“人家是好汉,不靠嘴吃饭。”他将长笛插回腰间,陪着小蝶和孩子们干活去了,留下两人斗嘴耍拳。
中午,众人饱餐了一顿莫待做的饭菜,就又各干各的。直到太阳落山,谢轻云和莫待才打道回府。
晚饭后,夜月灿说他发现一家新开的酒馆夜宵味道很好,邀请大家同去尝鲜。顾长风说有事走不开,莫待咳嗽两声就回房了。结果还是只有谢轻云和他同行,两人喝到下半夜才回客栈安寝。
此时,凤来客栈的地下密室里,秋蔓容颜憔悴,倚在床头闭目养神。顾长风提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瓦罐从楼梯上下来,盛了碗汤给她:“感觉好些了么?”
秋蔓指着受伤的腿道:“怕是得养一段时间了。”
顾长风检查了她的伤口,又重新替她上了药:“眼下也没有太重要的事要办,你尽管安心调养。这么重的伤,必须得养完全了,不能留下病根。”
“白衣人的身份你确定了么?”
“他叫莫待,就在凤来客栈。”
“这名字陌生,我从未听过。”
“是,陌生得很。”顾长风回想着和莫待相处的点点滴滴,又道,“此人看似简单,实际心思细腻,难以捉摸。若不是我离开的时候在他头发上放了微香虫,我怎么也想不到暗中相助的人是他。平日里看起来,他是最怕麻烦也最不耐烦和别人有牵扯的人。”
“在无涯岭救你的人,会不会也是他?”
“难说。我找机会再试探他。”见秋蔓心绪不宁,顾长风又道,“我已传信给蕙娘,她会打理好凤鸣阁。你就别操心了。”
秋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一日不报仇雪恨,我一日不能安心!”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这次的事情是个教训,行动之前得计划周全,不是每次都有人相救。你得记住,苏舜卿能被委以重任,成为萧尧最信任的人,靠的不是谄媚奉承,而是他确实有过人之处。”
“一个卖主求荣的东西,再有过人之处也不值得敬畏!”
“你要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很多人都说,自从慕家被灭门后凤梧城就没落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富庶安泰,人人向往的净土乐园。是苏舜卿的愚蠢和不作为造成了这种局面,他是凤梧城的罪人,他该被追责。苏舜卿不作为是事实,若因此就说他愚蠢,那可真错看他了。他不过是不想被萧尧猜忌,步慕家的后尘而已。以后再与他交锋,切莫大意。”
“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与身家性命,不管百姓的死活,这种人该杀!”
“保护自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只是遵从了本能。况且他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跟随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和部下,他怎能弃之不顾……”顾长风忽然闭口不言,只看着寒霜出神。
秋蔓知他所想,也红了眼眶:“你……你还是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