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风语196

“一来,你口风紧,拎得清轻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母后信你;二来,母后也需要一个人来分享成功的喜悦与失败的苦闷。你大哥和二哥是男孩子,再贴心也不及你与母后亲厚,母后有事自然是跟你说。”方清歌宠爱地捏了捏雪千色的脸蛋,心想:你仰慕强者,鄙视弱小,若不让你知道我的手段,有个忌惮,恐怕早就反了天了,又岂能对我俯首帖耳?“三个孩子中,我最爱我的小千了!”

“谢谢母后的信任和疼爱。”雪千色眼珠一转,笑问,“母后,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数我最不听话也最不上进,很多长辈都看不上我,为何三叔偏偏最宠爱我?以他心高气傲,喜欢有才人的性格,他应该最不喜欢我才对啊!”

“可能是因为你嘴巴甜,哄得你三叔高兴吧!雪家多男儿,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孩要么出嫁了,要么与你三叔不亲近。你三叔特别喜欢女孩,他喜欢你也在情理之中。”

“我这是中了多大的彩头,才让三叔那样冷淡的性格对我另眼相看。”

“你三叔向来看重血缘,你又是雪家的孩子,他自然待你不同旁人。”

雪千色咽下那句“可是我怎么感觉三叔对我的好已远远超越了叔侄关系”,笑道:“也是。我这么可爱谁不喜欢?不喜欢是他们的损失,与我无关。”她挽着方清歌的胳膊撒着娇,似乎已将莫待带给她的不快和雪重楼之死忘到九霄云外了。

琅寰山外,顾长风等人正匆匆赶往名剑山庄。他本打算直接回莉香居,奈何众人都不同意。白婉姝说眼下形势复杂,莉香居的仆人没几个会拳脚功夫。若有人趁机发难,顾长风一人应付不过来,难保莫待没有性命之忧。柳宸锋也一再强调,莉香居虽僻静,适合病人将养,但治疗重症患者的条件不如名剑山庄。一番合计下来,众人一致建议让莫待去名剑山庄养伤。因顾长风再三再四地说莫待不需要医生,只要修养几日就无大碍,白婉姝也不好过分勉强,便依了他的意思,行至半途时走了另一条路。宋澜微见自己留下的意义不大,也就回万马堂去了。

夜半时分,星辰无光。名剑山庄已静悄悄一片,只有三两处烛火未灭。

位于山庄一角的望舒堂矗立在苍松翠柏中,像稳重端雅,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这里原是柳清扬的居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除了日常打扫和整理,不许人擅入。柳宸锋偶尔会来此小坐,读祖父手卷,修心养性,调整心情。

此时门窗都开着,屋中无人照看。凉爽的夜风落脚在莫待枕畔,细数他鬓边将白未白的发丝。豆蔻伏在他胸前,已睡得六亲不认。屋角深蓝色的细颈高瓶中,插着一枝叶翠香浓的桂花。别看那桂花叶多花少,香气却极好,让整间屋子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着一丝甜香。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脆响,惊了豆蔻的好梦。她翻了个身,极为烦躁地张了张嘴,无声地抗议没眼色扰人清梦的家伙。她正在美食的海洋里畅游,忽然感到浑身燥热,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受。完了完了……八成是公子饿得扛不住了,要把我烤了吃!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他就说过,他喜欢吃烤小鸟。不对不对……他没说他喜欢吃烤小鸟,是说长风喜欢吃。长风说过这话么?好像没有吧?应该是公子随口乱说吓唬我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搅得我都不能专心吃花籽喝花露了。罢了罢了……烤就烤吧,横竖都得死,为公子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在屠魔台饿了这么些天,我要在变成烤小鸟之前先填饱肚子,绝不能当饿死鬼!流星说,饿死鬼转世后会非常丑。我才不要变成丑八怪!怎么又想到流星了?那个瞎眼的,怎么就认了雪千色那个讨厌鬼呢……

就豆蔻在梦里与自己纠缠的这点时间,莫待已离了床,飘在半空。一点微光穿过他的衣衫,犹如黑暗中的萤火,柔柔的,淡淡的,闪闪烁烁。随着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望舒堂里里外外仿佛白昼。一道结界落下,将望舒堂的一切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明亮的光芒中,莫待周身的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昔日的旧伤像换了皮似的,白皙光滑,不着半点痕迹;而蔷薇荆棘鞭的鞭痕则蛇一样沿着他的身体游走、缠绕、分裂……最后严丝合缝地叠合在他左肩的伤痕上,结合成一朵怒放的娇艳欲滴的血色蔷薇,像被雕刻上去的图腾。那之后,光照的范围逐渐缩小,光的亮度也随之变得柔和,最后聚成如云似雾的一团,将莫待裹在其中高速旋转。房间里的物件并没有因为旋转带起的风晃动,就连近在咫尺的幔帐也纹丝不动,依旧保持静止。

从药房飞奔而来的顾长风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公子!”他正欲上前,一只手将他拦在门外。“别惊扰他!”江逾白的剑嗡嗡作响,似乎很想出鞘。“不必担心,他没事。这是他体内的封印解除了,灵力正在归元。如若不然,那蔷薇荆棘鞭造成的伤怕是要很久之后才能完全恢复。”

顾长风心想:看来此人并不知道公子对蔷薇荆棘鞭的毒免疫,只不过化毒的过程极其消耗内力。我看公子今次并无多少损耗,难不成有贵人相助?谁那么大胆敢在仙界的屠魔台上帮助一个受刑的凡人,还做得滴水不漏?回头得问问公子,看看对方是敌是友。“什么封印?我怎么从没听公子说起过?”

“连他都不知道他体内有封印,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对身体有害么?封印了什么?结印的是谁?怎么连公子也不知道?”

“他的灵力。”江逾白将皓天印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天照重现,圣血出世,巫族复兴有望了!”

顾长风想着莫待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示过灵力,也不愿多提修灵御剑的事,倒也不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心疼他又要绞尽脑汁瞒着一众人等。他不希望莫待与巫族扯上关系,便故意忽略江逾白的后半段话,只捡自己关心的问题问:“阁下与我家公子算不得熟络,为什么对他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江逾白抱着双臂,闲闲地道:“因为鄙人是巫族前圣女林漫的侍卫长,现任代理圣女的执教师,也即将是你家公子的教习师父。这个回答你满意否?”

这句话对顾长风来说不啻于一声闷雷,震得他心神不安,再也无法装作事不关己了。冷静片刻后,他问:“你是说公子是巫族人?”

“对。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就因为你说的那个皓天印?”

“是。就因为皓天印。”

“没有别的证据了么?”

“你还真是很小心啊!”

“事关公子,我必须小心行事。如果只有皓天印,我是不会相信你的,除非你拿出更直接的证据。”

“世人皆知,巫族的侍卫长乃麒麟转世,麒麟忠诚亦骄傲,只会对其侍奉的圣女以及圣女的血脉下跪。但世人不知道的是,麒麟若化出原形,所到之地枯木逢春,百兽俯首。你若想验证,我没有意见。”江逾白指着地上的落叶道,“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见识。”

“不急。等公子醒来,一切由他定夺。”

“他信,你就信?”

“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感觉很奇怪。你与我,不是同一类人么?”

江逾白笑了:“好小子!我喜欢你!”

“那对不住了,我只喜欢我家公子。”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说话。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裹着莫待的那团光华凝成一颗赤红的血珠,落在他的心间,倏地消失不见。莫待轻轻落回原处,连衣服的褶皱都没改变。他还在酣睡中,面色红润,嘴角噙笑,眉间的愁楚已荡然无存,似乎正在做好梦。豆蔻也依旧睡得香甜,干瘦的身体已恢复健康,枯干失色的羽毛也变得鲜艳丰泽了。

江逾白喜极而泣:阿漫,我终于找到你的孩子了!他双手掐诀,对着莫待跪了下去,嘴里念着顾长风听不懂的咒语。

顾长风将他的眼泪看在眼里,没有发问。

躲在暗处的梅染脸色大变:这是聚灵珠?怎么可能!结印的人心计太深,功力太惊世骇俗了!竟然将聚灵珠藏在灵力球中,再以一重印封了灵力球,神不知鬼不觉,任谁也发现不了!都说巫族的封印术六界无人能敌,我从前总是不信,今日算是心服口服了。他看着熟睡中的莫待,默默道:语迟,从今往后你再也用不着我替你疗伤了。真好,真好……他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还是忧,是欣慰还是失落,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空落落的,仿佛有人给了他一记重拳那么难受。

床上,莫待的手搭上豆蔻的身子,咯咯乐道:“长风,明天早上我要喝鸟汤。”

顾长风轻轻握着他的手,温柔笑道:“好!还有你最喜欢吃的菜,一样都不会少。”

梅染闭目叹息,借着树影的掩护退出名剑山庄,上剑门峡去了。

这一夜,莫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自他懂事以来唯一的美梦。在一处绿水环绕,繁花似锦,鸟兽成群的山林里,他看见孩提时的自己吃着喜欢的杉果,穿着喜欢的衣服奔跑在开满鲜花的小路上。不小心被裤脚绊了一跤,他忙翻身坐起,先看看口袋里的零食是否都在,再看看衣服有没有弄脏。确定两者都没事,他拍着裤脚叽里咕噜一番,以胜利者的姿态晃了晃胖胖的小拳头。

一位美丽的紫衣女子站在清浅的小溪边,一边唤他的乳名,一边笑着冲他招手。他扑进紫衣女子的怀里,指着根本没受伤的手,突然就像是被人抢走了小鱼干和衣服还无端被人暴揍了一顿那般委屈与难过,扯开嗓门嚎啕大哭。紫衣女子亲了亲他的小手,轻声软语安慰了好半天,他才不哭了。紫衣女子丢开洗了一半的衣裳,纵身跃上荆棘密布的山崖,采了一大朵极为珍稀的九色莲给他,柔声道:“不管是笑还是哭,娘的晚晚都比这花还好看!”

他乐得冒了好大一个鼻涕泡,用干净的小脸蹭着紫衣女子沾了泥的脸:“可是在晚晚心里,娘亲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炊烟升起的地方,中年男人唱着动人的山歌,忙着洗菜做饭。年少的木晚心坐在花繁如瀑的紫藤树下看书写字,顾长风怀抱一只小白狗坐在树杈上,一边编花环,一边扯着清亮的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喊他回家吃饭。他应答着,脆生生的童音传出老远。

紫衣女子道:“咱俩赶紧回家吧,一会长风该着急了。”

他叹了口气,颇为焦心地道:“娘亲,长风怎么那么爱操心?嫁人可不能嫁这样的,得天天操心他太操心了!”

紫衣女子笑问:“你不喜欢长风?不喜欢他操心你么?”

“倒也不是啦!”他想了好半天,像个小大人似的幽幽叹道:“不喜欢他操心我又能怎么办嘛!我与他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的。”

紫衣女子笑弯了腰:“是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太难为我家晚晚了!”

他皱了皱好看得过分的鼻子,娇憨地笑了:“咳!没办法呀,谁叫他是长风呢!他可是我落地后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啊!”他听见顾长风那句“小鱼干凉了就不好吃了”,又正经问道:“娘亲,晚晚可不可以把九色莲送给长风?”

紫衣女子也正色道:“当然可以!长风是上天赐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你应该与他分享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那哥哥会不会不高兴?我只有一朵呢!”

“不会的。哥哥知道晚晚最喜欢长风了。”

他放下心来,欢快地回应了顾长风的呼唤,牵着紫衣女子的手走向回家的路。紫衣女子哼着他最喜欢听的那首歌谣,将两朵茉莉插上他的发髻……

一滴泪滑过莫待的眼角,滴落在披散的发间。

秋风乍起,长夜深沉。启明星迟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