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凛冬141

因眼馋梅染那天下无双的符咒术,仙门各派求得恩典,每年有一次机会将门下弟子送到琅寰山,跟着梅染学习。作为先生的梅染,温和又耐心,从不对学生疾言厉色。他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每个人的学习方法和研修方向都因人而异,扬长避短,就是最笨的人到学业结束时,也常常能超出预期,学有所成。因而,每到符咒术开课,梅染就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要靠挤,姻缘殿的人数日不见其面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第一场雪落下时,各家弟子齐聚一堂,先到含章殿听训,然后在仙官的带领下熟悉畅春园。他们将在这里吃住娱乐,直到学业结束。

有机会结伴求学,众人都很欢喜,兴高采烈地忙着寻找情投意合的室友。夜月灿连番三次邀莫待入住畅春园,理由是方便课后交流,有利于彼此巩固提高。莫待不应,他便去缠谢轻云说项。谢轻云知道说不通,又想着莫待不喜热闹,幽静的草堂才是合他心意的住所,当场便回绝了。夜月灿不死心,来回磨了莫待几回,才放弃了。

仙门本家弟子独居一室,一人一名贴身侍从,无需自己动手打理学堂和生活上的一应琐事,要晚入学几天。等人全部到齐后,含章殿的听学钟敲响,符咒术的学习就正式开始了。

第一堂课上,梅染让众人作自我介绍。莫待没有像别人那样做详尽的介绍,只简单说了姓名和籍贯便作罢。夜月灿本欲追问他的生辰八字,被他一个“别找不自在”的眼神硬生生噎了回去。课后,他主动找到夜月灿,笑道:“并非我刻意隐瞒,实在是被抛弃的婴儿没本事记住自己的生辰。即便你问,我也说不出具体的来,反倒叫你失望。”他说这话的时候梅染和雪凌寒刚好走到回廊旁的老梅树下,茂密的花枝与树叶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没人能看见他俩。见夜月灿面有愧意,莫待又说:“自相识,和你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生日。多谢!”

夜月灿心中又酸又暖,大笑着拥抱了他:“因为是你,我三生有幸!”

谢轻云笑道:“他现在是名草有主的人,你别太放肆,当心变肉泥。”

夜月灿叉腰道:“谁怕谁?大不了打一架!就当是活动筋骨了。”

莫待掸掸衣服道:“你确定打得过他?到时候别满地找牙,我可不帮你。”

夜月灿不乐意了:“看不起谁呢?我的各门功课也都非常优秀。”

雪凌寒阴沉着脸,拈下枝头的雪就要出手。

梅染见他化出了灵力,竟是奔着废掉夜月灿的手去的,忙道:“不可!他们是朋友,朋友间纯粹的情感表达你要接纳。况且那孩子心地纯良,用情至专至深。你要相信他,多给他点私人空间。”

雪凌寒面罩寒霜,声音冷得像在雪水里浸过:“天地间,唯有他,我不许任何人碰触!”到底顾着梅染的面子,他将那句“谁碰,谁死”咽了回去,只是脸色越发阴沉了。

梅染叹道:“他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活生生的人,总得有自己的交际与圈子。过分限制对你对他都绝非好事。”

“我不会限制他与旁人的交往,只是不愿别人碰他。”雪射穿石凳,化作水流下。雪凌寒转过花树,出现在众人面前。夜月灿和谢轻云不约而同想道:好险哪!

只瞥了一眼,莫待就知道醋坛子打碎了,忙笑道:“我正要去找你,好巧啊!”

雪凌寒笑意冰凉:“是很巧。恰好我也找你有事,跟我走。”他冷眼瞅着夜月灿,语气尖锐得让人想捂耳朵,“夜月族的人都喜欢动手动脚?如果你管不住你的手脚,不如我帮你打断了,省你冒冒失失到处乱伸,惹人厌烦。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你就等着让人伺候你一辈子吧!”说完牵起莫待朝星辰殿而去,将窃窃的议论与探究的目光统统抛下。

“他他他……他什么意思?”夜月灿气道,“我不就是抱了那呆子一下么?至于就要断我手脚?神仙不都清心寡欲么?他这么爱吃醋,该不会是假的?”

谢轻云道:“神仙也是人,是人就有禁忌。你得注意分寸。”

夜月灿不服气,追问道:“照你这意思,你也想断我手脚?”

谢轻云甩了他一个白眼,哼道:“你看我像有病的样子吗?”

夜月灿笑了,压低声音道:“好哇,你说雪凌寒有病。快给我封口费,不然我就大声嚷嚷,嚷得三界人尽皆知。嘿嘿……总算让我抓到把柄了。给钱!”

“这话明明是你气不过雪凌寒要断你手脚,你跟我抱怨的,怎么倒赖上我了?”谢轻云边说边去拉夜月灿,“来来来,咱俩找人评理去,看看他们相信谁的话。”

夜月灿气得抓起一把雪砸了过去:“你就不能偶尔让着我一次吗?”

谢轻云低声道:“能啊!我帮你骂他,他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夜月灿高兴了,搂着他的脖子笑道:“好兄弟!走,咱俩喝酒去!”

梅染抬眼看着漫天飘飘的白雪,黯然神伤:他确实染了病,一种令世人患得患失,寝食难安,药石无医且心甘情愿付出所有的病。他想起自己那无人知晓的心事,只觉得四面而来的风锥心刺骨的冷。

那场雪下了很久很久,久到人们已经忘记了春花秋月,久到万物好像就只剩一种单调的颜色,久到天上地下的神与人都以为世间原本就只有一个季节,久到日日思念成灾的顾长风总以为还身处那年的素馨山,久到很多年以后三界的人再谈起这场大雪时,都会忍不住泪流满脸,叹了又叹。

暴雪从南下到北,从西下到东,从高山下到平原,从峡谷下到森林,又从中土下到塞外……似鳞,如絮,成团,张牙舞爪地在天地间漫卷,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每一处留存着希望的空间。天与地模糊了界限,被缟素般密不透风的白连为一体,像一个被掏空的巨型鸡蛋壳,只是悬浮于高空的颜色格外阴霾,厚重。

不多久,竹柏槁死,牛羊冻毙,河冰塞路,舟不能行,路绝人迹,门户被封,民多断炊。饥荒和严寒让死亡人数呈直线上升,昭阳国中十村九荒,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全家死绝的情况也很常见。侥幸活下来的人从此有了不同的人生:熬不过自己吃自己人的精神折磨,半疯半癫,浑噩活于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于下一场天灾或人祸;熬过去了的,已抛弃了为人的根本,从此堕落为魔,可以为一箪食,一瓢饮,无恶不作,为祸他人。

贫苦百姓心心念念盼着官府体察民生疾苦,减免田租赋税,然而等来的却是新增的烧炭费、取暖费、农作物毁坏惩罚费、房屋倒塌修缮费、道路清扫费……一时间,民怨盈涂,匪患四起。

有大臣上书,痛陈民间疾苦,称“春秋数载,民几不知禾稼为何物,树皮草根,早已荡然无存。往来千里地,目之所及,皆鹄面鸠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比比皆是。枯骸塞道,残喘呼救……地狱惨状也无非如此。臣等跪请陛下免赋税,开国库,放粮赈灾,救万民出水火。”

萧尧收到奏折时,正用上好的鲜肉逗引笼中那只相貌丑陋,却有个好名字的鸟——梧桐。这当口,梧桐的胃里还满满当当的,对肉提不起一点兴趣。萧尧以为它是嫌弃肉上有芝麻大个黑点,遂命人换了新的,继续逗弄。

颜槐玉战战兢兢地念着奏折,时刻留意着萧尧脸色的变化。萧尧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熊样!一个破折子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你知道这段话出自哪里么?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史书,以地方志为主,记载了历朝历代的大灾大难,写得很是生动感人。这些老家伙是希望朕以史为鉴,逼朕放粮呢。朕偏不!易子而食?多好的事啊!朕都还没有吃过人肉呢,这帮贱民倒先饱了口福。他们该感谢朕才是!”

颜槐玉忙五体投地,拜了三拜后情真意切地道:“老奴卑贱之躯,得圣上高看,方能活得有个人样!圣恩深似海,老奴无以为报!老奴愿肝脑涂地,为圣上分忧!若圣上不弃,老奴舍得一身剐,身上的肉随圣上选食!”

萧尧开怀大笑:“你这老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哄朕开心。起来吧!朕虽爱美食,对人肉却不感兴趣。朕此生的愿望有二:长生与凤肉。除此之外,所作所为皆为消遣,权当打发时日罢了。”他拈起新上供的药丸,自言自语道,“前几天上官离下葬了,宛瑜的身体养得足够壮实了,他也该上路了。替朕赐套新衣给他,全了朕与他的父子情分。”

颜槐玉想起苏映雪给予自己的照顾和尊重,心中不忍,壮起胆子道:“有了新衣还得有美食,方能体现出您的慈爱。听说八皇子很爱吃御膳房的点心,回头老奴让人送些过去,就说是您赏赐的。您看……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几碟子点心么?朕早就吃腻了,你随便送就是。不过那椒麻鹿肉酥就别送了,那东西不易得也不易做,很合朕的口味。还有进贡的雪玉白露羹,留给梧桐吧,它喜欢吃。你想吃的也都留着,谁也不送。”

“老奴都记着呢!圣上爱的东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奴也不会端上桌。梧桐是圣上的心头宝,老奴自然也不敢亏着它。”颜槐玉嘿嘿笑了两声,又说,“老奴馋嘴,多亏有圣上看顾。圣上对老奴的好,老奴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万一!”

“老东西!”萧尧踹了颜槐玉屁股一脚,笑道:“滚去做事吧,别在朕面前唱戏。”

与此同时,魔界的民众却在以各种各样传统的、自创的、稀奇古怪的方式庆祝这场大雪的到来。春耕后,谢轻晗突然下令全国各地改种耐寒的作物,说自己得神明指点,今冬必遭暴雪,往年的农作物经不住冻,无法存活。国民半信半疑,担心贸然改种会导致来年粮食歉收。本着对谢轻晗的信任,家家户户还是改种了指定的作物。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来年又将是一个丰年。

停云居里,落英剑挽起的剑气扫开空中的白雪,荡起腾腾杀气。雪落在花朵满枝的梅树上,簌簌有声。谢轻晗头顶冒烟,一身单衣薄裤已被汗水湿透。清心玉贴着他的肌肤,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摆动。

那日,谢轻尘归来,将莫待的话悉数转达。他知道莫待分析得有道理,但要扛到明年秋收后谈何容易。谢轻尘见他沉思不语,似难下决断,忙拿出清心玉道:这是莫公子让我带给你的,说是有一位故人向你问好。

看到清心玉的瞬间,他僵住了,思绪有片刻的混乱。谢轻尘连着唤了好几声,他才恢复正常,慢声问:他还说什么了?

谢轻尘道:他问你还记不记得你书案上的梅花如意钗。顿了顿,又问,梅花如意钗是怎么回事?你与他早就相识?

非也。他只是故人之子。梅花如意钗不过是我与他之间的一句玩笑话。

谢轻尘没再追问,只说:莫公子明明被侍卫重伤却假装没事,不愿我们挂怀。又听说他落下了咳血之症,此生难离汤药。你若有暇,记得写信问候。

谢轻晗握玉的手紧了紧,半晌无言。之后,他写信隆重感谢了梅染和季晓棠主持公道,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莫待,好像谢家兄弟能从琅寰山全身而退,都是两位上神的回护之功,根本就没莫待什么事。

回忆很短,短到只有一场雪落的时间。回忆很长,长到要用他的前半生去珍藏。他接住一点雪,看它们被体温融化,再从指间滴落。恍惚间,他似乎又闻见了兰花绕指的香味。敛好心神,他练了一套剑法和两套拳法,简单洗漱后准备批示新接到的密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