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穷人

王淑凤 徐琰 译

唉,这些给我们讲故事的人啊!他们不去写些对人有益、令人心情愉悦的作品,却喜欢挖掘深埋在地下的那些隐私和内情……我应该禁止他们写作!哎呀,这成何体统!读他们的作品,读着读着……你就不由自主地思索、想入非非——于是种种胡言乱语就会跑到你的脑子里;我真要禁止他们写作,简直应该彻底禁止他们写作。

弗·费·奥多耶夫斯基公爵[21]

我珍贵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昨天我很幸福,非常的幸福,幸福到了极点!您这个固执的姑娘,一生中总算有这么一次听了我的话。晚上,八点左右,我睡醒了(您知道,小宝贝儿,我做完公务后喜欢小睡一两个小时),我拿出蜡烛,铺好纸张,削着鹅翎笔,猛然间我无意地抬起眼睛——真的,我的心突然怦怦乱跳!您终于明白,我的心愿是什么了,我内心深处在期盼什么了!我看见您窗户上窗帘的一角掀了起来,搭在凤仙花的花盆上了,就像以前我曾经向您暗示的一样;我顿时觉得,您的小脸蛋在窗户那闪了一下,您好像从自己的房间内向我张望,似乎也在想念我。我多么懊丧呀,我的小宝贝儿,因为我不能很好地看清您那可爱的小脸蛋儿。从前我们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双眼明亮,小宝贝儿。老了真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的亲爱的!就说现在吧,总觉得老眼昏花;晚上干点事情,写点什么,到了早晨双眼发红,直淌眼泪,以致不好意思站在他人面前。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小天使啊,您的笑容,您那可爱的、灿烂的笑容一直在我的想象中;于是我的心头就生出一种甜蜜的感觉,就像那时我吻了你一样,瓦莲卡[22],您记得吗?小天使?您知道吗?我的亲爱的,我甚至觉得,您在那里用手指做出吓唬我的动作,是这样吧?淘气鬼?请您在回信中务必把所有这些都详细地描述一番。

对了,关于您的窗帘,我们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您认为如何?瓦莲卡?妙极了,是不是?无论我坐着工作,躺下睡觉,还是睡醒过来,我都知道,您在那里也在思念我,想念我,而且您自己快乐又健康。放下窗帘——意思就是,再见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该睡觉啦!掀起窗帘,意思是说,早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睡得怎么样?或者,您的身体怎么样,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至于我的情况,感谢造物主,我既健康又平安无事!您瞧,我的心肝,这个主意多妙啊,信都不用写了!妙极了,是不是?要知道,这可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怎么样啊,在这些事情上我表现得还行吧,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要告诉您,我的宝贝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昨夜我睡得非常好,简直出乎我的意料,因此我相当满意;虽然迁入新居,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往往总是睡不踏实,总是有些东西不习惯!今天我起床时觉得像一只雄鹰神清气爽,心情舒畅!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啊,我的宝贝儿!我们这里窗户敞开;阳光明媚,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空气中充满春天的芬芳,整个大自然生机勃勃——看,所有的一切都春意盎然,一切都井然有序,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今天我甚至浮想联翩,相当愉快,我的畅想全部与您有关,瓦莲卡,我把您比作天上的飞鸟,您之所以存在,是为了给人们带来快乐,为了点缀大自然。同时我又想,瓦莲卡,我们这些生活在烦恼与操劳中的人们,真应该羡慕天上的飞鸟过得那种无忧无虑而且纯洁无邪的幸福生活——嗯,我想到的其他的一切,都与这种想法类似;也就是我一直做着这种遥不可及的比较。瓦莲卡,我手头有一本书,书中描写的内容都是与此相仿的内容,描写得非常仔细。我之所以写这些,是因为人的畅想是各种各样的,宝贝儿。比如说现在是春天,那么人的思想就总是欢快的、强烈的、活跃的,并且幻想总是温情脉脉的;一切都充满了玫瑰色彩。正因为如此,我才写下了这一切;不过其实,我写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从书本中搬来的。书的作者在书中是用诗歌吐露出自己的心愿,他写道:

为什么我不是一只小鸟,不是一只凶猛的鹰!

还有其他等等。书中还有各式各样的想法,不过,随它们去吧!啊,今天早上您上哪儿去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还没收拾好去上班,您就像一只春天的小鸟,从屋里飞了出来,快活地从院子里走过去。看着您,我是多么开心啊!唉,瓦莲卡、瓦莲卡!您可别伤心,眼泪解不了愁;我的宝贝儿,这点我是知道的,我有切身的体会。现在您如此平静,您的身体也稍许好些了。对了,您的费多拉怎么样啦?啊,她是多么善良的女人啊!瓦莲卡,您写信时一定要给我讲讲,您现在跟她在一起过的怎么样,您对一切是否都感到满意?费多拉是有些爱唠叨,可您对此别在意,瓦莲卡。上帝保佑她!她是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

我已经在信中向您写过我们这里的捷列扎的情况,她也是个既善良又可靠的女人。我原本是多么担心我们之间的来往啊!这些信将怎么传递啊?可是上帝为了我们的幸福把捷列扎派到我们这里来了。她是一个温顺、善良的女人,不爱说话。但是我们的女房东却是个狠心的女人,逼着她干活,好像把她当作一块抹布。

唉,我沦落到一个什么样的贫民窟里来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这也算是个住处!从前,您知道,我离群独居,即清净又安宁,我的房里有只苍蝇飞过都能听见。可是这里呢,喧哗吵闹,嘈杂不堪!当然您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布局。请您设想一下,一条长长的走廊,既黑又脏。走廊的右手边是一面没有门窗的墙,而左手边则是门挨着门,就像旅馆里一样,一间间排成长列。对,这些就是出租的公寓,每扇门里有一间房子;每间屋里住着两到三个人。这里的秩序不用提了,简直是诺亚方舟!不过,这里的房客看上去人都不错,全部受过很好的教育,都是有学问的人。有一个官员(不知他在一个什么文学部门里工作),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谈到荷马,谈到勃拉姆别乌斯[23],还有他们那里形形色色的作家,他什么都谈,真是个聪明的人啊!这里住着两名军官,总是打牌;还有一个海军准尉,一个英国教师。您先等着,宝贝儿,我要让您开开心,在下一封信里我要用讽刺的笔调描写他们,也就是他们各自的特点,我要详详细细地刻画下来。我们的女房东是个个子矮小的、脏兮兮的老太婆,整天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总是冲着捷列扎大喊大叫。我住在厨房里,或者准确点说应该只这样的:厨房旁边有一间小屋(我得告诉您,我们这儿的厨房可是干干净净,明明亮亮,很好的),房间不大,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小角落……就是说,说得更确切点,厨房是一间有着三扇窗户的大房间,顺着厨房的墙用一道隔板一隔,这样就隔出一间额外的小房间。房间宽敞舒适,还有一扇窗户,里面什么都有——总而言之,十分方便。嗯,这就是我的小窗。宝贝儿,您可千万别以为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包含着什么没有说出来的用意;您会说,原来是间厨房啊!——是的。我就住在这间房子里的隔板后面,但是,这没什么;我独自一人住,跟任何人都不挨着,将就着住,悄悄地生活。我在屋子里摆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五斗橱,两把椅子,还挂了一幅圣像。的确,有比这个更好的房间——说不定有好得多的——但是重要的是方便;要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方便,您千万别往它处想。您的小窗户正在我的对面,隔个院子;恰好院子狭窄,这样我能顺便看见您——我这个苦命的人就会觉得快活些,况且更便宜。我们这里最差的房间,连同伙食在内,也要三十五个纸卢布。我可住不起!而我住的这间屋子只要七个纸卢布,加上伙食五个银卢布:总共才二十四个半纸卢布[24],而从前得付整整三十卢布,因此许多东西我不能受用;以前我不能经常喝茶,而现在我可以省下钱用来喝茶加糖了。亲爱的,您知道吗,不喝茶总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的;这里所有的人都挺富有的,因此我觉得不好意思。为了别人你得喝茶,瓦莲卡,为了面子,为了装样子;而这一切于我无所谓,我不讲究这些。即便这样,口袋里总得留些零用钱吧——比如买双靴子,添件衣服呀——这样还能剩下多少呢?我的薪水也就花得差不多了。我倒不抱怨,我很知足。这些钱够花的了。这不,几年来一直够用;还不时有奖金。好啦,再见吧,我的小天使。我给您买了两盆凤仙花和一盆天竺葵——不贵。而您,或许您也喜欢木樨草吧?是的,木樨草也有,您写信告诉我好了;您要知道,一切您都要尽量详细地写信告诉我。不过,您别瞎猜,宝贝儿,也不要怀疑我为什么租这么一间房子。不,仅仅是为了方便我才这么做的,就因为方便我才动了心。亲爱的,要知道,我在攒钱,我在存钱;我已经有了些钱。您千万别以为我是那样一个文弱之人,好像苍蝇,一动翅膀就能把我拍倒似的。不,亲爱的,我是个聪明的人,我完全具有十分坚强而又万事沉着的人应有的性格。再见,我的小天使!我给您写了差不多有两大张纸,可是我早该去上班了。吻您的小手,亲爱的。

您的最恭顺的仆人和最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4月8日

另外有一事相求:给我回信,我的小天使,回信尽可能写得详细些。瓦莲卡,随信给您捎去糖果一磅;希望您吃得开心。另外,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对我不满。好啦,就到此吧,再见啦,亲爱的。——又及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知道吗?我最终不得不与您大吵一架啦!我向您发誓,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接受您的礼物我觉得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这些礼物得花您不少钱,您得省吃俭用,克扣自己才能节省下来。我向您说过多少次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东西;您平日对我的那些恩惠我无力报答。您为什么要送我这些花呢?对,凤仙花倒还罢了,为什么还要送天竺葵呢?我不小心说了一句话,比如,关于天竺葵,您就立刻给买来了;这大概很贵吧?这上边的花开得真漂亮啊!鲜红的花瓣,像一个个小十字架,您这是在哪里买到了这么好看的天竺葵?我把它摆在了窗台中间最显眼的地方;我准备在地板上放一个长凳,然后把其他花摆在长凳上;不过您得让我自己先有钱才好!费多拉可高兴啦;我们的屋子里现在简直像天堂——又干净,又明亮!哎呀,为什么您还要送水果呢?不过,我一见到您的信就立刻猜到您有什么事不大对头——什么天堂啊,春天啊,什么芬芳扑鼻,鸟儿啁啾啊。这是怎么了,我想,这里不会还有什么诗歌吧?真是,您的信里就差没有诗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是温柔的感情,又是玫瑰色的幻想——真是什么都有了!有关窗帘的事情我一点都没有想过;可能是我挪动花盆的时候,它自己挂上去的;瞧您想的!

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啊!不管您说什么,不管您怎么计算自己的收入来骗我,想证明所有的钱只花在您一个人身上,但是瞒不了我,什么也瞒不了我。明摆着,您为了我省下了您必需的开销。比如说,您怎么会想到租这样的公寓住呢?要知道他们打搅您,惊吵您;住在那儿又拥挤又不舒适。您喜欢清静,可在那里,您周围什么声音都有!按您的薪水算,您原本可以住得比那好得多。费多拉说,您以前住得一向比现在好,难道您要在这些陌生的人中租这么个小窝,在孤独寂寞,贫穷困苦中,没有欢乐,没有一句友好的亲切的话,来度过您的整个一生吗?唉,亲爱的朋友,我真可怜您!您怎么也得保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说您的眼睛视力正在衰退,那您就别在烛光下写字了;为什么还要写呢?您工作勤奋,即使不这样做,您的长官们想必也知道的。

再次恳求您,别在我身上花那么多钱了。我知道您爱我,可您自己并不富有啊……今天我起床时心情也不错。我觉得精神特别好;费多拉早就在做活了,而且她也给我找了点活。我真是太高兴啦;我只出去买了一趟丝线,然后就开始干活了。整个早晨我心里都是那么轻松,真是开心极了!可是现在又全是心烦意乱,苦闷伤心,整个心痛苦极了。

唉,我的将来会怎么样,我的命运将会怎么样呢?让我觉得难过的是,我前途未卜,我没有未来。我猜不透我将会发生什么事。回顾从前是可怕的。从前的日子全是不幸,我一回想起来,心都要碎成两半了。我一辈子都要哭诉那些毁了我的坏人。

天黑了,该干活了。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告诉您,可是没有时间了,手中的活得按时完成。得赶活。当然,写信是件好事;毕竟心里不那么烦闷了。可您自己为什么从来不到我们这里呢?为什么,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要知道,现在您离我们近了,而且有时候您也能抽出点空闲时间来。请您来吧!我见过您的捷列扎。她好像病得不轻;看着真可怜;我给了她二十戈比。对了!我差点忘了:您一定要尽可能详细地把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写信告诉我。您周围都是什么人,您与他们相处得好吗?我很想知道这一切,您要记住,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今天我得把窗帘的一角特意卷起来。您早点睡吧;昨天直到半夜我还看见你那里亮着灯。好了,再见啦。今天我既忧愁,又烦闷伤心!看来过日子就这样吧!再见。

您的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4月8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是的,亲爱的,是的,我的亲人,看来我命苦,竟然赶上这样不幸的一天!是呀,您竟然拿我这个老头子开玩笑。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过,是我自己的错,完全是我的错!不该在头都秃了的老年谈什么风流事并说出一些暧昧的话……但我还要说,亲爱的:有时候人是奇怪的,非常奇怪。唉,您是我的圣徒啊!人开口讲什么事情,说着说着就扯远了!而这会怎么样呢,结果会怎么样呢?根本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不过是引出一大堆废话来,只好求上帝保佑我!我,亲爱的,我不生气,只是想起这些心里就感到懊恼,懊恼我给您写的信如此花哨,如此愚蠢。今天我穿着讲究,大摇大摆地去上班,内心就像被光芒照耀。全身心无缘由地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我卖力地抄写公文——可结果怎么样呢!后来我向四周围看了看,一切照旧——还是阴沉沉、灰蒙蒙,到处还是那些墨水点,还是那些办公桌和公文,并且我还是原来的我;以前什么样,现在还完全那样——现在为什么会骑上珀伽索斯[25]飞奔呢?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太阳一出来天空就变成湛蓝色!是不是因为这个呢?芳香扑鼻又是怎么回事,您知道我们院子窗户底下什么味儿都有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我老糊涂了的幻觉。要知道在自我的情感中搞不清方向时人就会迷糊的,就会说出些胡话来。这不是由于其他别的什么,完全是因为他心中有过多的愚蠢的激情。我不是走着回家的,而是磨蹭着回家的;我的头无缘无故痛得很厉害;看来真是事情一个接着一个。(也许是我的后背着了凉。)春天的到来让我感到高兴,像个傻瓜一样,我穿着一件单衣就出去了。可您误会了我的情感,我的亲人!您把我的感情流露完全给理解相反了。这是一种父亲般的感情,它使我精神焕发,纯粹是一种父亲般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因为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所以我代替您亲生父亲的位置;我是发自肺腑的说出这些话,出自纯洁的内心情感,像亲人一样的情感。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您的一门远亲,虽然按老话所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但终究我们是亲戚,并且现在是您最亲近的亲戚和保护人;因为在您最有权利寻找保护和关爱的地方,您找到的却是背信和欺辱。至于诗,我想告诉您,亲爱的,我都到了老年,还来练习写诗,这太不成体统了,诗是胡说八道!为了练习写诗,现在学校里的孩子们都得挨打……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人。

您都给我写了些什么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又是方便,又是安静,又是这个那个的。我的亲爱的,我既不挑剔又不苛求,我以前过得日子从来没有现在的好,到了老年怎么会反而吹毛求疵了呢?我吃得饱,穿得暖,有鞋穿;我们怎么能有非分之想呢!又不是什么世袭的伯爵!我的父亲不是贵族出身,从收入来看的话,他和他的全家过得比我还要贫苦。我不是娇生惯养之人!不过,如果让我说句老实话,我以前的住所里的一切都比这里好得多;那儿比较自由,亲爱的。当然,我现在住的地方也好,在某些方面甚至更快活一些,如果您愿意的话,甚至可以更丰富多彩;对此我无可挑剔,不过对从前的住处总有点不舍。我们这些老人,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习惯那些老物件,就像习惯于某个亲人一样。以前的那间小屋,您知道,是那么小;墙是……唉,有什么可说的!——墙像所有的墙一样,问题不在墙上,而是一想起我以前的一切就会使我感到难过……真是奇怪,虽然心情难过,但回忆起来却又似乎是愉快的。甚至过去令人感到不好的东西,有时令我觉得烦恼的东西,可是到了回忆中,却会去掉那些坏的印象,以一种动人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想象中。瓦莲卡,过去我和我的女房东,一位故去的老太婆,我们生活的很平静。现在只要我一想起这个老太婆就会感到伤心!她是一个好女人,并且要的房租也不贵。她常常用一尺[26]长的钩针把各种各样的碎花布条编织成毯子;她只干这一件事。我与她共用一盏灯,因此我们同用一张桌子工作。她有一个小孙女叫玛莎,我记得她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她该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了。那时她是那么淘气,顽皮可爱,总是逗我们开心;我们三个人就是这样一起生活。常常是,在漫长的冬天夜晚,我们围坐在圆桌旁喝茶,然后就开始工作。老太太为了使玛莎不感到寂寞,也为了让这个小淘气不再淘气,就常常讲起故事来。那是些多好听的故事啊!不光是孩子,就连见多识广的大人也会听得入迷的。是啊,我自己就常常抽着烟斗听出了神,把该做的事情都给忘了。那个孩子,我们的小淘气,则听得入了迷;用小手托着红红的小脸蛋,张开可爱的小嘴,一听到稍微可怕的故事,她就紧紧地、紧紧地依偎着老太太。而我们则开心地看着她;于是就看不到蜡烛结了烛花,也听不到外面有时候暴风雪在肆虐,狂风在怒号。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快活,瓦莲卡;我们就这样一块儿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瞧,我一唠叨就没完!也许您不喜欢听这样的事,再说,想起这些往事,我心里也不好受,特别是现在:时间已是黄昏,捷列扎在忙着干活;我的头痛,后背也有点痛,而且我的思绪也很奇怪,好像它们也在痛似的;今天我感到很郁闷,瓦莲卡!您在信上说些什么呀,亲爱的?我怎么能去看您呢,我亲爱的人,人家会怎么说呢?要知道,得穿过院子,我们这里的人会发现,就会刨根问底,会有闲话,会有流言蜚语,就会把这事情理解成另外一个意思。不,我的小天使,我还是明天在做晚祷时看到您为好;这样慎重一些,对我们俩都没坏处。亲爱的,您别怪我给您写了这样一封信;我重读了一遍,发现前言不搭后语。瓦莲卡,我是个老人,又没有学问;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没念好书,即使现在再从头学起,脑子里什么也装不进去了。亲爱的,不瞒您说,我不是描写事物的能手,我知道,不用别人指出来、笑话我,假如我真想写点什么别出心裁的东西的话,就会扯出一堆废话来。今天我看见您在窗户那儿,看见您放下了窗帘。再见,再见了,愿主保佑您!再见,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的无私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4月8日

我的亲人,现在我不想写讽刺任何人的东西了。我是个老人,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应该无端地呲牙咧嘴地嘲笑人啦!并且别人会嘲笑我的。俄罗斯谚语说:谁要是给别人挖坑,那他自己……也会掉进坑里。——又及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唉,我的朋友和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如此忧伤,如此任性,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难道您生气了!哎哟,我说话经常不走大脑,但是我没想到,您会把我的话当作挖苦讽刺的玩笑。请您相信,我从来不敢嘲笑您的年龄和您的性格。这都是因为我的肤浅惹下的祸,更是因为我无聊至极,由于无聊,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我还以为,您自己想在自己的信中开开玩笑呢。当我发现,您对我感到不满意,我非常伤心。不,我的好朋友和亲人,如果您怀疑我没有感情和忘恩负义,那您就错了。您为我做了那么多,保护我不受坏人欺负,不被他们迫害和憎恨,我会把这一切珍藏于内心的。我将永远为您向上帝祈祷,假如我的祈祷能到达上帝那里,让上帝听到,那您将会幸福的。

我今天感觉很不舒服,感到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费多拉非常担心我。您不好意思到我们这里来,这又何苦呢,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关别人什么事!您与我们熟识,这不就结了吗!……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再也没什么可写的了,而且我也写不下去了:太难受了。再次请求您不要再生我的气了,请您相信,我是永远尊敬您,并依恋您的,有幸成为您最忠实和最恭顺的仆人。

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4月9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哎呀,您这是怎么了,我的亲爱的!要知道每一次您都这样吓唬我。在每封信里我都叮嘱您要保重,衣服穿暖和些,不要在坏天气的时候出门,万事都要小心。——而您,我的小天使,根本不听我的话。唉,我的小可爱,怎么说呢?您就像个小孩子啊!您本来体质就弱,如稻草弱不禁风,这点我是知道的。只要稍有一点风,您就会生病。这就需要注意,尽量学会自己保护自己,避免灾祸的发生,不要让您的朋友痛苦和沮丧。

亲爱的,您有意要详细了解我的日常生活和我周围一切的情况。我非常乐意满足您的愿望,我的亲人。我就从头说起吧,宝贝儿:这样要有条理些。首先,在我们这栋房子里,在正门的入口处,楼梯是非常普通的;但是正门的楼梯干净、明亮、宽敞,都是生铁和红木做成的。至于后门的楼梯您就别问了:那是螺旋形的,潮湿、肮脏,楼梯板都裂了,墙上都是油渍,手碰上就会被粘住。每个楼梯口的平台处堆满了破箱子、破椅子和破柜子,到处挂满破布头,窗户也是破的;还摆放着一些小木盆,里面堆满各种各样的脏物、垃圾,鸡蛋壳和鱼泡泡;空气中弥漫着恶臭……总之一句话,就是恶心死了。

我已经向您描述过房间的布局了;这没什么可说的,摆设挺舒服,这倒是真的,可是房间里有些闷,也就是说,倒不是有什么臭味儿,可是,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有一种腐烂的、刺鼻的、甜腻的气味。第一次闻到这种气味时感到不舒服,但这都还没什么;只要在我们这里呆上两三分钟,这味道就会消失,您也感觉不到它是怎么没的,因为您自己身上不知怎么也都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衣服上有这味儿,手上有这味儿,到处都有这味儿,于是,您就闻惯了。我们这里养的黄雀一只只死去。海军准尉已经买了第五只,我们这里的空气不适应鸟儿存活,原因就在这。我们这里的厨房很大,宽敞、明亮。的确,每天早晨又是炸鱼,又是煎牛排,烟气腾腾,并且洗洗涮涮,脏水泼得到处都是,可是到了晚上就成了天堂了。我们厨房里的绳子上总是挂满了旧衣服;我的房间离得不远,也就是说,几乎紧挨着厨房,因此这些旧衣服的气味使我感到有点烦躁;但这没关系:住上一阵子就习惯了。

从大早晨起,瓦莲卡,我们这里的喧哗就开始了,人们纷纷起床,走来走去,弄得咚咚乱响——该起床的都起来了,他们有的要去上班,有的是因为要办自己的事;大家开始喝茶。我们这里的茶炊大部分都是房东提供的,数量不多,因此大家都得排队;谁要是不排队用自己的茶杯,那他马上就会受到众人的责骂。比如我有一次就落了这样一个下场,是的……不过,写这些做什么呢?就是在这里我与所有的人认识了。第一个认识的就是海军准尉;他是个直爽的人,什么事都告诉我:谈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谈他的妹妹嫁给了图拉省的一个陪审员,以及喀琅施塔得市。他允诺尽量多方面对我加以关照,并且当时邀请我到他屋里去喝茶。我在他们平常打牌的那间屋里找到了他。在那里,他们请我喝茶,并且希望我与他们一起赌钱。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只是他们自己已经玩了一个通宵,我进去的时候他们还在打牌。粉笔,纸牌,满屋子都是烟,呛得人眼疼。我没有玩牌,他们立刻就发现,我谈的都是哲理。从这以后就一直没有人理我;不过老实说,我很高兴这样。现在我不去他们那里了;他们是在赌博,纯粹的赌博!在文学部门任职的小官吏家,每天晚上也有聚会。嗯,他这个人不错,人规矩、守法、礼貌;一切都表现得很文雅。

唉,瓦莲卡,我还要顺便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是个特别坏的女人,并且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巫婆。您已见过了捷列扎,那么她实际上到底什么样呢?她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有病的小鸡。在这栋房子里总共只有两个佣人:捷列扎和法尔多尼[27],他是女房东的听差。我不知道,也许他还有其他的名字,只是他对这个名字是答应的;大家都这么喊他。他红头发,好像是楚赫纳人,独眼,鼻孔朝天,粗俗得很;总是与捷列扎吵架,差点就动起手来。总之,在这里我觉得生活得很不好……夜里要让所有的人一下都睡着并安静下来——这种情形从未发生过。总有人坐在什么地方打牌,有的时候还做一些让人无法说出口的事情。现在我总算慢慢习惯了,可我还是奇怪,那些拉家带口的人是怎么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住下去的。有一户穷人家向我们的女房东租了一个房间,只是这间房子与其他的客房不挨着,而是在另一边的一个单独的角落里。这是一户多么老实本分的人家啊!没有人听到过他们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住在一间房子里,中间用板子隔开。男的是一个没有工作的文官,大概七年前不知因为什么被开除公职。他姓高尔什科夫,是个头发花白,个头矮小的人;穿的衣服沾满油渍,破烂不堪,让人看着都难受;比我的衣服还要糟糕!他是那么可怜,那么孱弱(有的时候我能在楼道里遇到他);他的两膝发抖,手发抖,头也发抖,究竟是因为什么病,只有上帝知道;这个人胆小,见谁都怕,走路都走边;我有时也很拘谨,可是他比我更甚。他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完全像父亲,也是那种弱弱的样子。妻子从前一定长得好看,现在还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穿的也是那么破烂不堪。我听说,他们欠女房东的钱,她对他们有点不大客气。我还听说,高尔什科夫本人碰到了什么麻烦事,由于这些事他才失去了职位……是不是吃了官司,是否受了审,还是只受了某种侦讯,或是什么其他的,那我也不能确切地告诉您真相了。他们真穷,穷得——主啊,我的上帝!他们的房间里总是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好像没有人住在里边一样。甚至孩子们的声音也听不到。从来没有看过孩子们奔跑、玩乐的情景,这可是一种不好的征兆。有一天晚上我偶然经过他们门口;当时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反常:我听见一阵啜泣声,然后是静悄悄的说话声,接着又是一阵啜泣声,好像他们在哭,可是声音很轻,很凄惨,听得我心都碎了,然后一整夜我都想着这些不幸的人,因此没有睡好。

好了,再见吧,我最珍贵的好朋友,瓦莲卡!我已尽我的所能向您描述了一切。今天——整天我都在想念您。因为您,我的亲爱的,我的整个心就难过极了。要知道,我的宝贝儿,我知道,您没有一件暖和的外套。可是这彼得堡的春天啊,又是风,又是雨夹雪——真是要我的命啊,瓦莲卡!如此的春风和煦,求主保佑我吧!宝贝儿,请别责怪我这样写;我没有表达能力,瓦莲卡,没有一点表达能力。哪怕有一点点也好啊!我只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过是写点什么让您开心罢了。要是以前我随便学过一点就好了,那就是另一种情形了;可以前我是怎么学的呢?甚至一点都没学到。

您永远的、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4月12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见了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她也快不行了,可怜的人!我还从别处听说,安娜·费多罗夫娜一直在打听我的情况。她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的跟踪。她说,她想宽恕我,忘记过去的一切,并一定要亲自来拜访我。她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她才是与我关系更近的亲戚,您没有任何权利与我们攀亲,还说接受您的施舍,靠您来养活,我应该感到可耻和不体面……她说我忘了她的款待,是她救了我和妈妈,不然,我们也许会饿死的,说她供我们吃,供我们喝,两年半还多的时间里在我们身上花了不少钱,又说除了这一切之外,她还免除了我们欠她的债。就连可怜的妈妈她都不想放过!如果让可怜的妈妈知道他们如何对待我就好了!上帝会看见的!……安娜·费多罗夫娜说,我因为愚蠢没能抓住我自己的幸福,说她亲自把我领上了幸福之路,说其他方面她也一点没错,是我自己不会,也许是不愿意保全自己的名誉。这究竟是谁的错呢,伟大的上帝啊!她说贝科夫先生是完全对的,他不会随随便便娶这样一种女人,她……写这些干什么呢!听到如此的胡说八道真是难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怎么啦。我发抖,哭泣,痛哭流涕;给您写这封信我用了两个小时。我想,她至少会意识到对不起我的地方;可是她现在竟然如此模样!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不要担心,我的朋友,唯一关心我的人!费多拉爱把事情搞大;我没有生病。我只不过是昨天到沃尔科沃[28]去给我妈妈做安魂祭的时候着了点凉。为什么您不跟我一起去呢;我是那么地求您。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如果你能从坟墓里起来,如果你能知道,如果你能看到他们是如何对待我的就好了!……

瓦·多

4月25日

瓦莲卡,我的亲爱的:

我送给您一些葡萄,宝贝儿;据说这对病人康复有好处,况且医生也推荐用它来解渴,您就权当解渴用吧。前两天您想要些玫瑰花,亲爱的,因此现在就一并送上吧。您的食欲好吗,亲爱的?——这才是主要的。不过,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我们的不幸也完全即将结束。我们要感谢上苍!而至于您要的书,暂时我还没地方找到。听说,这里有一本好书,文字写得相当优美;据说书很好,我自己没有读过,可这里的人都很称赞。我已经为自己借了这本书;他们答应送来。只是您要不要看呢?您在这方面要求太高;很难适合您的口味,我是了解您的,我的亲爱的;您大概喜欢各种诗吧,抒情的、爱情的诗——好吧,我要弄本诗集,无论如何都要搞到;这里有一个手抄本的。

我吧,过得还好,亲爱的,请您不要担心我。费多拉向您说了我的坏话,那全是胡说;您告诉她,她这是诽谤,您一定转告她,这个爱造谣的女人!……那件新制服我根本没有卖。再说为什么,您自己判断一下吧,我为什么要卖呢?这不,据说就要发给我四十个银卢布的奖金了,那又何苦要卖衣服呢?亲爱的,你不要担心;她是个爱疑心的女人,那个费多拉就是瞎怀疑。我们会生活好起来的,我的亲爱的!只要您,我的小天使,身体快好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好起来吧,不要让我这个老头子伤心了。有人告诉您,说我瘦了?瞎说,又是瞎说!我身体好极了,还发胖了,胖得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吃得饱,满足极了。只是愿您早日恢复健康!好了,再见吧,我的小天使;吻您的每一个小手指头。

您永远的、忠诚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5月20日

唉,我的心肝儿,真是的,您怎么又开始写这种话了呢?……您瞎说些什么啊!我怎么能常去您那里呢,亲爱的,怎么能呢?我倒要问问您,难道要我三更半夜去看您吗?可是现在几乎没有黑夜;季节如此。其实,我的小宝贝儿,小天使,在您生病的时候,在您昏迷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离开过您;但是现在我连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可是后来我不再去了;因为有人开始好奇并打听上了。即使没有这件事,这里的人就已经风言风语了。我信任捷列扎,她不是搬弄是非的人;但这一切到底怎样,您还是自己判断吧。亲爱的,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那将会怎样呢?到那时他们会想些什么,会说些什么呢?因此您要克制住自己,亲爱的,等到您病好了再谈;以后我们想办法在公寓外边找个地方见面。——又及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非常想为您做点什么,让您舒心和高兴,用以报答您对我的所有关心和尽力,报答您对我全部的爱,我终于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决定翻箱倒柜找出我的一本笔记,现在我把这本笔记送给您。我开始写这本笔记还是在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您经常好奇地打听我以前的日常生活,打听妈妈,问到波克罗夫斯基,问到我寄居在安娜·费多罗夫娜家里的情况,最后还问到我不久前遭遇的不幸,并且那么急切地想读到这本笔记。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本笔记里突发奇想记下了我生活中的某些瞬间。我毫不怀疑我给您的这本笔记会给您带来极大的满足。重读笔记,我会感到有些忧伤。我觉得,自从我在这本笔记中写下最后一行字之后,已经老了一倍。所有这些是在不同时期里写成的。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我感到特别烦闷,失眠常常折磨我。等待病好恢复健康是很无聊寂寞的!

瓦·多

6月1日

爸爸死的时候,我才十四岁。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的童年不是在这里开始的,而是在离此很远的地方,在外省的一个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公爵一座巨大庄园的管家。我们住在公爵家很多村子中的一个村子里,过着安静、默默无闻、幸福的日子……那时我是一个贪玩的小孩,每天做的就是在田野里、小树林里、花园里跑来跑去,谁也不管我。爸爸不停地忙于事务,妈妈料理家务;没有人教我学习任何东西,而我也乐得这样。经常是,从早晨一大早,我就跑出去,或者到池塘,或者到小树林,或者到割草场或者到收割人那里——无论是太阳晒,还是离开村子跑到我自己也不认得的地方,无论树丛刮伤了皮肤,还是撕破我的衣服,我都无所谓——事后回到家挨骂,我也无所谓。

我觉得,假如一辈子我都没有走出那个村庄,并且就只生活在一个地方的话,我会是很幸福的。可是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离开了家乡。当我们迁居到彼得堡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唉,回想当初我们伤心地收拾行李,我是多么难过啊!当我与那些让我感到亲切的一切告别的时候,我哭得多伤心啊。我记得,当时我扑过去搂住爸爸的脖子,并哭着求他哪怕在村子里多住几天也好。爸爸冲我吼了起来,妈妈哭了;她说我们必须走,事态要求我们非走不可。老公爵∏死了。他的那些继承人解雇了爸爸。爸爸有一些钱放在彼得堡的某些私人手里周转。他希望改善自己的处境,因此认为必须去那里亲自打点。所有这些我都是后来从妈妈那里听说的。在彼得堡我们住在老城区,一直到爸爸去世,我们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

适应新的生活对我来说多么难啊!我们是秋天到彼得堡的。我们离开村子的那一天,天气晴朗、暖和、风和日丽;农活已经接近尾声,打谷场上堆满了大垛大垛的粮食,叽叽喳喳的鸟儿聚拢来;一切都让人觉得明快,欢乐。可这里,在我们刚搬进城里的时候,就赶上阴雨绵绵,秋季的潮湿阴冷、恶劣的天气、泥泞的道路和一群不熟悉的新面孔,他们既不欢迎我们,又对我们心怀不满,还爱生气!我们凑合着安顿下来。我记得,全家人忙碌,四处张罗,建立了新家。爸爸总是不在家,妈妈一分钟也不闲着,他们完全忘记了我。在我们的新家睡了一夜后一大早起了床,我就感到很伤心。我们的窗户对着一堵黄色的围墙。街上总是泥泞不堪。行人很少,他们都把衣服裹得很严实,所有的人都觉得很冷。

而整天笼罩在我们家中的是一种可怕的忧伤和无聊的气氛。我们几乎没有亲戚和要好的朋友。爸爸与安娜·费多罗夫娜争吵(他欠她钱)。因业务需要倒是很经常地有一些人到我们家里来。通常都是争执、吵闹、喊叫。每一次来访之后,爸爸总是不高兴,怒气冲冲;他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在屋里踱来踱去,皱着眉头,跟谁都不说话。这个时候妈妈不敢和他说话,一直沉默。我就坐在角落里看书,乖乖地、静悄悄地,一动也不敢动。

在我们来到彼得堡三个月后,我被送到了寄宿学校。第一次处于一群陌生人中间,我是多么的伤心啊!一切都是那么枯燥冷冰冰:女教师爱叫嚷,女学生喜欢嘲笑,而我又是那么怕生。管理很严厉,简直是苛求!所有的活动都有规定的时间,公共食堂,无聊枯燥的老师,所有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使我感到烦恼痛苦。在那里我觉都睡不着。我经常整夜地哭,漫长的、无聊的、寒冷的夜。通常到了晚上大家都复习功课或预习新课,我则坐在那里对着会话书或者单词本,不敢动一下,脑子里却在想着我们的那个不大的家,想爸爸,想妈妈,想我的老保姆,还有老保姆讲的故事……唉,想起就让人伤心!家里那些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起来都是让人高兴的。想着想着就想到:要是现在能在家里多好啊!我会坐在我们家的小屋里,和家人一起,坐在茶炊旁;该是多么温暖,多么美好,多么熟悉啊。我想这时我会怎样紧紧地、热烈地拥抱妈妈!想着想着,我就痛苦地轻轻哭了起来,强压住眼泪,可是单词再也背不下去了。由于不能把转天的功课背熟,我就整宿地梦见老师、校长和同学们,整宿地在睡梦中复习功课,可是到了转天还是什么都不会。于是就被罚跪,只给饭吃。我是那么伤心、烦闷。起初,在我回答问题的时候,所有的姑娘们都嘲笑我,逗我,打搅我,在我们排队去吃饭或者喝茶的时候,她们就掐我拧我,毫无缘由地就把我告到女教师那里。可是星期六的晚上,每逢保姆来接我,我又是多么开心啊。我总是高兴得像疯子似的,紧紧搂住我的老保姆。她替我穿好衣服,裹得严严实实,一路上紧追慢赶地跟着我,我则一个劲儿地不停地对她说啊说。回到家后我又开心又快活,紧紧地拥抱我的家人,好像分开有十年似的。然后就连讲带说地聊起来;我向所有人问好,笑啊闹啊,跳啊跑的。我开始和爸爸交谈一些严肃的话题,谈学习,谈我们的教师,谈法语,谈洛蒙德的语法,我们大家都是那么开心,那么心满意足,就是现在回想起这些时刻心中依然愉快。我努力用功读书,以博得爸爸的欢心。我看得出来他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在我的身上了,而他自己呢,天知道他在如何苦苦挣扎。他一天天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不满,越来越爱发脾气了;他的脾气完全变坏了,他的业务不顺手,债务一大堆。妈妈常常哭又不敢哭出声来,讲又不敢讲,生怕惹爸爸生气,整天病歪歪的,越来越消瘦,并且开始剧烈地咳嗽。我从寄宿学校回来,总是看见大家愁眉苦脸,妈妈悄悄地流眼泪,爸爸发脾气。接着便开始了责备和非难。爸爸开始说,我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欢乐和任何安慰。说他们为了我把最后的一文钱都花光了,而我直到现在还不会说法语;总之,他把所有的不顺心,所有的不幸,一切的一切都统统发泄在我和妈妈的身上。怎么能怪罪和折磨可怜的妈妈呢?常常看着她那模样,心都快碎了:她面颊凹陷,两眼眍进去,脸上常有那么一种肺结核病的红晕。我挨骂的次数最多,总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后面就扯得很远,我常常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责骂我的理由……先是谈到我是个笨蛋,学不好法语,说我们寄宿学校的女校长是个玩忽职守的笨女人;说她不注意我们的品行,说爸爸自己至今没能找到工作,说洛蒙德的语法[29]是最不好的语法书,而扎波尔斯基[30]的要好很多,说他们在我身上白白扔了好多钱,说我是一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人——总之,我这个可怜的人,尽管拼命学习,背会话和单词,结果却什么都是我不对,一切全怪我!这完全不是因为爸爸不喜欢我:他对我和妈妈非常疼爱,只是他的脾气就是这样。

操劳、忧虑、挫折把可怜的爸爸折磨得不堪重负:他变得多疑而暴躁,常常陷于绝望,也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有一次着点凉,马上就病倒了,他病的时间不长就猝然离世,那么突然,那么意想不到。受此打击,有好几天我们精神失常。妈妈神情恍惚,我都担心她会疯掉。爸爸刚一死债主们就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成群结队纷纷登门讨债。我们把所有的东西统统给了他们。我们把在彼得堡城郊的那所小房子也卖了,那是爸爸在我们搬到彼得堡半年之后买的。我不知道剩余的债务是如何了结的,不过我们已经失去了安身之地,无家可归,连填饱肚子的食物都没有。妈妈得了重病,日渐消瘦,我们又无以为生,无法养活自己,前面只有死路一条。那时候我刚满十四岁。就在这时,安娜·费多罗夫娜来拜访我们。她一直说她是个女地主,跟我们沾亲。妈妈也说她跟我们有亲戚关系,不过很远。爸爸生前她从来不到我们家走动,如今她来了,眼里含着泪水,对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为爸爸的离世,为我们走投无路的困境感到难过。她还说,这全怪我爸爸,不肯量力而行,急于求成,对自己的力量估计过高了。她表示愿意跟我们更亲近一点,提议忘掉双方不愉快的事;妈妈说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听了感动得眼泪汪汪,拉着妈妈去教堂。给“亲爱的”(她这样称呼爸爸)做安魂祭。在这之后,她就庄重地跟妈妈言归于好了。

安娜·费多罗夫娜先把我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困苦处境大肆渲染了一番之后,便邀请我们到她家,用她的话来说,到她那儿去安身。妈妈表示了感谢,很久拿不定主意;但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也绝不可能做出其他任何安排,最后还是对安娜·费多罗夫娜说,我们接受她的建议,非常感谢。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从彼得堡城区搬到瓦西里岛[31]的那天上午。那是秋天的一个晴朗的、干燥的、寒冷的早晨。妈妈泪眼汪汪,我则非常伤心,心都要碎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的苦恼压在我的心头……多么痛苦的时刻……

起初,当我们,也就是我和妈妈,还没有在我们新居里住惯以前,我们俩住在安娜·费多罗夫娜家里总觉得生疏和害怕。安娜·费多罗夫娜住在第六大街自家的房子里。这所房子总共有五间正房,其中三间由安娜·费多罗夫娜和我的一位表妹萨莎居住。萨莎是个失去双亲的孤儿,从小由她抚养。再一间屋子由我们住着,最后还有一间紧挨着我们的房子里住着一个穷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是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日子过得不错,比我们预料的好很多;但是她的财产是一个谜,同样,她干什么营生,这也是一个谜。她总是忙忙碌碌,总是操心的样子,一天乘车出去好几趟;但是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事而忙碌,我怎么也猜不透。她交友广阔,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常常有客人前来找她,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总是为了办事才来,停留片刻就走。只要门铃一响,妈妈总是带着我回到我们的屋里去。为此,安娜·费多罗夫娜非常生妈妈的气,不停地数落我们太骄傲,骄傲得离谱了,根本没有骄傲的资本,她能几个钟头不停留地说。当时,我并不理解她指责我们骄傲是什么意思,同样,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至少是猜测,当初妈妈为什么下不了决心住进安娜·费多罗夫娜的家。安娜·费多罗夫娜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她不断地折磨我们,究竟为什么她邀我们到她家里来,直到现在对我来说还是个谜。开始,她对我们相当亲热,后来看到我们完全无依无靠,走投无路,才凶相毕露,完全现出她的狰狞面目。再后来她对我特别亲热,亲热得甚至令人难受,几乎达到奉承献媚的地步。开始,我和妈妈都忍了。她经常责备我们,动不动就向我们唠叨她的种种恩德。她向别人介绍,说我们是她的穷亲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是她发善心,出于基督徒的爱心把我们收留下来。吃饭的时候,我们每吃一块东西,她就用眼睛盯着,但是如果我们不吃,那也同样会惹出麻烦来,她说我们穷讲究,挑肥拣瘦,请我们多包涵,就将就着吃吧,总比我们家里的强,她还不停地指责我的爸爸,说他想出人头地,结果落得一个悲哀的下场,害得妻子女儿流落街头,要不是有她这么一位慈悲为怀的亲戚,上帝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说不定就饿死在街头呢。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听她说这些话,与其说是痛苦,还不如说是厌恶。妈妈爱哭,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明显地憔悴下去,而我和她还得从早到晚,揽些针线活儿来做,惹得安娜·费多罗夫娜很不高兴。她不停地数落,说她家里不是裁缝店。但是总得穿衣服吧,总得攒点钱留作意外的开支吧,必须得有一点自己的钱。我们攒点钱是以防万一,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搬走。可是妈妈干活耗尽了最后的体力,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疾病就像虫豸一样,慢慢地吞噬着她的生命,使她一步步走向坟墓。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饱受煎熬,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眼前啊!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变化。我们悄无声息地生活,就像不住在城里。安娜·费多罗夫娜直到完全意识到她的权威之后,也慢慢安静下来,其实,从来就没有任何人与她发生冲突。我和妈妈住在自己的房间里,跟她住的那间相隔一条走廊,而我们隔壁,我前边已经提到过,住的是波克罗夫斯基。他教萨莎法语、德语、历史、地理,像安娜·费多罗夫娜所说的那样,所有学科都教,为此他可以免费在此食宿。萨莎活泼、顽皮,那时她大约十三岁。安娜·费多罗夫娜对妈妈说,假如我也能读点书,倒是件好事,因为我在寄宿学校没有上完。妈妈高兴地同意了,因此我和萨莎一同在波克罗夫斯基那儿念了整整一年书。

波克罗夫斯基是一个贫穷的、非常贫穷的青年。他的健康状况不好,无法继续求学,只是因为习惯,我们仍然称呼他为大学生。他过着简朴安静的生活,在我们房间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从外表上看,他的样子很怪,走路时显得很笨拙,鞠躬行礼时也笨手笨脚,说话古怪,刚开始我见他时总忍不住要发笑。萨莎总是捉弄他,跟他开玩笑,特别是他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是一个爱着急生气的人,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动肝火,冲我们大声喊叫,埋怨我们,常常课还没上完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他经常一连几天坐在自己屋里看书。他有许多书,全是一些珍贵的、稀有的书。他还在别的地方教课,能获得一点报酬,因此,只要他手头有点余钱,就立刻拿去买书。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就更接近他了。他是一个非常善良、令人尊敬的人,是我所遇到的人中最好的人。妈妈非常尊敬他。后来,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当然,地位要在妈妈之后。

虽然我都是一个大姑娘了,但开始的时候,我还是跟着萨莎一起淘气。我们常常一连几个小时绞尽脑汁,变着法儿地气他,惹他发火。他发火的样子极其可笑,这让我们感到特别开心(想起这一点,我感到特别不好意思)。有一次我们把他气得差点哭了,我清晰地听见他小声说:“恶毒的孩子。”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很难为情,难过,也可怜他。我记得当时一下子满脸通红,含着眼泪请求他平静下来,不要为我们愚蠢的恶作剧而生气,可是他合上书,没上完课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了。我后悔得难受了一整天。每想到我们两个孩子竟残忍地气得他流泪,我就觉得受不了。这说明我们当时就等着看他掉眼泪,希望他掉眼泪,我们硬逼着可怜的、不幸的他想起自己的不幸命运!因为懊恼、伤心、后悔,我整夜没有睡。据说,后悔能使心里轻松一些,其实恰恰相反。我不知道,苦恼中还会含有自尊,我不希望他把我当作孩子。那时我已经十五岁了。

从那天起,我就想尽一切办法,想让波克罗夫斯基改变对我的看法。但是,有时候我又特别胆怯、害羞,在当时的情景下,我没有计划做任何事情,只是思来想去,没有行动(只有上帝知道是些什么幻想)。我只是不再与萨莎一块儿淘气了,他也不再生我们的气了。但是,这对于满足我的自尊心来说还不够。

现在我要说说我们遇见的人中最奇怪、最有意思,也是最可怜的人。我之所以现在讲到他,也就是在我的笔记写到这个地方讲到他,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他,而现在我突然对有关波克罗夫斯基的一切都发生了兴趣。

一个小老头有时会到我们这里来,他穿得脏兮兮的,破烂不堪;个子不高,头发花白,行动笨拙,不灵活,总之,他是个很怪的人。刚一看到他,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人有些腼腆害羞,自惭形秽,因为他总是畏畏缩缩,扭捏造作,让人毫不怀疑地确定他的神经不正常。他来到我们这里,常常站在前堂的玻璃门旁边,不敢走进屋里来。如果我们中间有人经过,我、萨莎或者仆人中认识他,又待他比较好的人,他就向我们招手,叫我们过去,做出各种手势,直到你向他点头,叫他进去,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家里没有外人,他如果愿意,随时可以进来。这时老人才轻轻地推开门,高兴地笑着,满意地搓着手,蹑手蹑脚地一直向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走去。这是他的父亲。

后来我才详细地了解到这位可怜老人的身世。从前他曾在某个地方任职,因没有什么能力,所以只能在机关里做最低等、最不重要的工作。他的发妻(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去世后,他想续弦,就娶了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新妻子一进家门,家里就鸡犬不宁,有了她,谁也别想过好安生的日子,她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里。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那时还是个孩子,十岁左右。继母恨他,但小波克罗夫斯基命好。老波克罗夫斯基有一个熟人,曾经有恩于他的地主贝科夫,收养了这个孩子,并且把他送到学校读书。他之所以关心他,是因为认识他那死去的母亲。而他母亲还是姑娘的时候曾经受过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恩惠,后来又由她做主把她嫁给了老波克罗夫斯基。地主贝科夫是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朋友,颇有交情,为人慷慨,送给新娘五千卢布作为陪嫁。这笔钱的下落,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一切都是安娜·费多罗夫娜讲的;至于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他是从来不喜欢谈自己的家庭情况的。听说他的母亲非常漂亮。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倒霉,嫁给那么一个没用的人……她死去的时候还很年轻,结婚只有四年。

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小学毕业后就进了中学,然后又上了大学。贝科夫常常到彼得堡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资助。波克罗夫斯基因为身体有病不能继续在大学求学,于是,贝科夫先生便把他介绍给了安娜·费多罗夫娜,并且亲自推荐他,这样,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就在她家寄宿混口饭吃,以教萨莎需要学习的所有科目作为条件。

老波克罗夫斯基由于妻子的凶悍、残暴愁苦不堪,从而染上了恶习,几乎总是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要他住在厨房里,以致把他逼到逆来顺受、从不抱怨的地步。他其实年龄不大,但由于染上不良的嗜好,大脑几乎都糊涂了。在他身上留下来的人类美好的情感只有一点,那就是对儿子无限的爱。他们说,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长得跟死去的母亲很像,就像两滴水一样彼此相像。也许就是对故去的、贤惠的妻子的无限思念,才让这个穷困潦倒的老人心中产生了对儿子的无限的爱吧?老人的谈话内容都是有关儿子的事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话题。通常老人每周来看儿子两次。他不敢来的次数太多,因为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讨厌父亲来看他。无疑,在他所有的缺点中,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尊重父亲。不过,老人有时候确实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第一,他的好奇心很强,爱问东问西;第二,他一刻不停地说些最无聊、最没条理的话打扰儿子工作;第三,有时候他喝得醉醺醺的就来了。儿子使老人慢慢地改掉了贪杯的恶习,让他不再乱问,不再没完没了地唠叨,最后,父亲竟对儿子的话言听计从,像听神谕一样,没有儿子的允许他都不敢讲话。

可怜的老人对他的别坚卡[32](他用这名字称呼儿子)真是不知怎么夸奖,怎么喜欢。每次他到儿子这里来做客,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猜不透儿子会如何接待他,一般都是久久不敢进门。要是恰巧我在那里,他就要向我问东问西地问上二十分钟:别坚卡过得怎么样啊?他的身体好不好?他的心情怎么样?他是不是在忙什么重要的事?他到底在做什么?是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问题?当我极力鼓励他,叫他不要担心之后,他才敢进去。他先蹑手蹑脚地小心地推开门,然后将头探进去,如果看见儿子不生气,并向他点头,他就悄悄地走进屋子,脱下大衣和帽子,挂到衣钩上。他的帽子总是皱巴巴的,上面都是破洞,而且帽边都掉了。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一点声音没有,然后他在一把椅子上慢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想猜透他的别坚卡此刻的心情。如果儿子稍有不快,老人察觉出来以后,就会立即站起身来,解释说:“我是顺路来的,别坚卡,我只待一小会儿。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正好路过这儿,我进来休息一会儿。”然后他就不再说什么,温顺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和礼帽,又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出去。他勉强笑着,为的是压住心中满腔的痛苦,不让儿子看出来。可是,有时候如果儿子和颜悦色地对待老人,老人就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他的神情、手势和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他的满足感。如果儿子同他说话,老人总是从椅子上稍稍欠起身子,毕恭毕敬地低声回答,带着崇拜的表情,并且极力选用最优雅的,实际上最可笑的词作答,可是他没有好的口才:一开口就发窘、胆怯,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好,不知道自己究竟躲哪里才好,说完之后,他又喃喃地、久久地低声重复刚才的话,仿佛想纠正自己的回答。如果恰巧回答得准确,老人就会整整自己的背心、领带,拉拉燕尾服,摆出一副特别有尊严、有信心的样子。有时他还胆大妄为到居然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随便拿起一本小书,甚至还站在那儿读上一小段。他做这些的时候装出完全不在乎和从容冷静的样子,好像他一向以来都能随便翻阅儿子的书似的,仿佛儿子的和蔼态度对他已是平常事。但是有一次我碰巧看到波克罗夫斯基让他不要碰他的书,把这可怜的老人吓坏了。他又害怕又着急,把书颠倒着放回去了,随后他想改正错误,把书正过来,却又把切口朝外了。老人讪讪地笑着,满脸通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波克罗夫斯基的一再劝说下,老人渐渐戒悼了一些不良嗜好,只要看见他接连几次来都没有喝酒,那么再来,他就在临别的时候给他二十五戈比、五十戈比,或者更多。有时儿子也给他买一双靴子,领带或者坎肩,老人一旦添置了新的物品,就会显得趾高气扬;有时候他也顺便到我们屋里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做成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并常向我们讲他的别坚卡。他要我们好好念书,听话,他说别坚卡是个心地善良的孝顺孩子,而且很有学问。这时候他常常非常滑稽地向我们挤挤他的左眼,扮个鬼脸,逗得我们忍不住要笑,于是就发自内心地冲他哈哈大笑。妈妈很喜欢他。但是老人却恨透了安娜·费多罗夫娜,虽然在她面前老人比水还静,比草还低。

过了没有多久我就不去波克罗夫斯基那里上课了。他还像从前那样,把我看作一个跟萨莎一样淘气、不懂事的孩子。这让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已经在全力改正我从前的行为了。可是他却对我视而不见,这让我越来越恼火。除了在课堂上,我几乎从来不和波克罗夫斯基说话,而且也说不出来。我会脸红、发窘,事后躲到角落里懊恼地哭泣。

如果不是因为一件奇怪的事情使我们变得亲近起来,我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收场。一天晚上,妈妈在安娜·费多罗夫娜那里坐着,我偷偷地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书房,我知道他不在家。当时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他屋里去。虽然我们毗邻而居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是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进过他的屋子。这次我心跳得很厉害很厉害,好像要从我的心口跳出来一样。我带着一种特别的好奇心向四周打量。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摆设相当简陋,也不整齐,四面墙上钉了五条长长的搁板,上面放着书。桌子上、椅子上堆放着书本。到处都是书和纸!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同时又有一种不愉快的懊恼的情绪。我觉得我的友情,我的爱慕之情对他来说简直不算什么。他有学问,而我呢,又笨又无知,没有读过书,一本书都没读过……我嫉妒地看着他那被书压弯了的长长的书架。我内心充满了沮丧、苦闷和一种疯狂的情绪。我想,并且当时就下定决心要读遍他的书,每一本都要读,而且越快越好。我不知道,也许那时我想的是,如果我学会了他知道的一切,我就有资格获得他的友谊了。我冲向第一个书架,连想都没想就随便抓起一本落满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既激动,又害怕,浑身发抖,我把这本偷来的书拿回自己的房间,决定夜里等妈妈睡熟之后,就着小灯的灯光来读它。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匆匆打开书,这才发现这是一本被虫蛀过,旧的,并且书页烂了一半的拉丁文著作,我是多么沮丧啊。我没耽搁,立即返回他的房间。我刚要把书放回书架,走廊里就传来响声,我听到有人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我手忙脚乱地想把书放回去,可是书架上的书排列得非常紧密,我抽出这一本来,其余的书又自动地合拢过来,合得那么紧,没有任何空隙留给原先的这个伙伴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把这本书摆放进去,然而我还是尽我的力气使劲推那些书。一颗支撑搁板的锈钉,好像故意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忽然断了,搁板的一端飞快地掉下来,上面那些书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来。

需要说明一下,他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别人在他的领地里胡作非为。谁要是动他的书,必定倒霉!当那些大大小小、各种开本、薄厚不同的各种各样的书从搁板上冲下来,飞到或落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满屋子都是的时候,您想想当时我有多害怕啊。我想逃走,可是已经晚了。我想:“这下完了!真的完了!像个十岁的孩子,调皮、胡闹,我真是个蠢丫头!我真是个大傻瓜!”波克罗夫斯基大动肝火,简直气死了。“哎呀,真是岂有此理!”他嚷起来,“简直是胡闹,难道您不觉得害臊吗?……什么时候您才能变好呢?”紧接着,他赶忙去捡书,我也弯下腰去,想帮他一起捡。“不用,不用,”他又喊起来,“请您最好不要到别人没有请您来的地方。”不过,由于我的恭顺举动,他的情绪还是平静下来,再说的时候,声音也低了很多。他又摆出不久以前做过我老师的样子,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您什么时候才能够变得稳重些呢,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事理呢?瞧瞧您自己吧,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小姑娘了,要知道,您已经十五岁了!”这时,他大概想验证一下,说我已经不是小姑娘这话对不对,于是他朝我看了一眼,顿时,他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站在他面前,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瞧着他。他站起身来,神情困窘地走到我面前,显得非常慌乱,他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向我表示道歉,也许是说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记得当时我是什么样子,只是很慌乱,不知所措,脸红得比波克罗夫斯基还厉害。我用双手捂着脸,从屋子里跑出去。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羞愧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撞见我,仅这一点就够难为情的了。整整三天我都不敢看他一眼,难过得快哭了。大脑中出现的都是一些奇怪的、可笑的念头,其中最夸张的想法,就是过去找他,向他解释,向他承认一切,把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他,同时让他相信,我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出于一个蠢丫头的胡闹,而是有着良好的动机的。我都拿定主意要去了,不过感谢上帝,幸亏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想,如果我真的去了,那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啊!我再想起这些我还觉得不好意思呢。

几天以后,妈妈突然病得很重,她已经两天没有起床了。第三天夜里,她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为了服侍妈妈,我已经一宿没睡,坐在她的床边,给她端茶递水,按时给她服药。第二天夜里,我已经疲惫不堪、两眼发困、头昏脑涨,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但是母亲微弱的呻吟声会将我惊醒,打个激灵,清醒一会儿,随后又昏昏沉沉地继续瞌睡。我痛苦不堪。我不知道——也记不得了——可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一个恐怖的幻像在我与睡梦拼命搏斗的时候突然闯入我的大脑,我惊醒过来。房间里黑漆漆的,值夜的小灯已经快要熄灭,突然有一道亮光猛地照亮了整个房间,时而在墙上轻轻闪动,时而完全消失,我突然感到害怕,一种恐惧感向我袭来。可怕的梦境刺激了我的想象,苦闷压着我的心,……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由于一种痛苦的、非常沉重压抑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这时,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的房间。

我只记得,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抱里。他小心地扶我坐到一把沙发椅上,端给我一杯水,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不记得当时我是如何回答的。“您病了,您自己病得也不轻。”他握着我的一只手说,“您在发烧,您会毁了您自己的,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安下心来,躺下睡一觉吧。两小时后我来叫醒您,您先稍微歇一会儿……躺下!躺下!”他继续说,不容我有半句反驳。劳累夺去了我的最后一点力气,我的眼睛由于疲倦睁也睁不开了。我靠在沙发椅上,本来只打算睡半个小时,可却一直睡到了天亮,到了该给妈妈喂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把我叫醒。

第二天,白天稍稍休息一会儿后,我又准备坐在妈妈床边继续陪夜,下定决心这次再不能睡着了。大约十一点左右,波克罗夫斯基来敲我们的房门,我把门打开。“您一个人坐着会很寂寞的,”他对我说,“这儿有一本书,您拿去看吧,这样就不会太寂寞了。”我把书接了过来。我不记得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虽然我整夜没睡,当时也未必会去翻看。我内心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怎么也睡不着。我无法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几次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的内心之中充满着一种满足感。波克罗夫斯基对我的关爱使我是那么的高兴。因为他对我的担心与挂念而让我感到自豪。我浮想联翩,想了整整一夜。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便开始猜测第二天晚上的情况。

第二天晚上,房子里所有的人都睡着之后,波克罗夫斯基打开了自己的房门,站在他的房门口跟我聊起天来。当时我们交谈的内容,我现在已经一句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当时羞怯、慌张,对自己很不满意,又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谈话结束,当然我心里极力盼望着这样的交谈,整天幻想着这次谈话,编好了我的问话和答话……从这天晚上起,我们的友谊就开始了。在妈妈生病期间,每天夜晚我们都在一起待几个小时。虽然我们每次聊天之后,我总是会为什么事而懊恼,但是却渐渐地克服了自己的羞怯心理。不过,我内心窃喜而又得意的是,他为了我已经忘却了那些讨厌的书。有一次,我们偶然开玩笑地谈及书从搁板上掉下来的事情,这一刻觉得很奇妙,不知为什么我当时过于坦率和真诚了。热烈情绪和奇怪的兴奋吸引着我,我向他坦白了一切……我说,我想学习,想求知,说别人至今还把我当作小姑娘,当作小孩子这让我很恼火……真的,当时我的情绪特别奇妙,我的内心充满羞怯,眼里含着泪水。我什么都没有隐瞒,向他倾诉了一切,谈到我对他的友情,谈到希望去爱他,和他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安慰他,让他宽心。他有点奇怪地看了看我,既慌乱又吃惊,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突然感到非常痛苦和伤心,我觉得他不理解我,也许还在笑话我。我突然像孩子似的哭起来,嚎啕大哭,无法控制自己,就像什么病发作了一样。他握住我的两只手,吻着,又把它们贴到自己的胸口,劝我,安慰我。他深深地被感动了。当时他对我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满脸绯红,兴奋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过,我发现,尽管我很激动,波克罗夫斯基仍旧有点发窘、拘束。好像我的迷恋、我的狂妄和突如其来的、炙热如火焰般的友情使他感到十分吃惊。也许,开始他觉得奇怪,后来他不再犹豫,跟我一样,怀着同样纯朴直率的感情,接受我对他的一往情深、我亲切的话语、我对他的关爱,并用同样的关爱、同样的友情和亲切来回应我,就像是我的知心好友、我的亲哥哥。我的心感到无比温暖、无比幸福……我什么也没掩饰、什么也没隐瞒,他一切都看在眼里,与我越来越亲近了。

是的,在我们相聚的夜里,在既痛苦又甜蜜的时刻,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几乎就在我那可怜的妈妈的病榻旁,我们无所不谈。……凡是从我们心中迸发出的,凡是我们想到的,凡是我们急于想表达的,我们全部说了出来,我们几乎是幸福的……哦,这是一个既感伤又快乐的时刻,有着各种复杂的情感。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既感伤又快乐。不管悲伤的回忆,还是高兴的回忆,都是对人的折磨,至少对我是这样,然而这种折磨又是甜蜜的。每当我的心变得沉重、痛苦、疲倦、惆怅的时候,回忆就会使我精神焕发,内心充满生机,就像炎热的白天过后,在湿润的夜晚,一滴滴露水能够使一朵可怜的、被白天的炎热晒蔫的干枯的花受到滋润,重新焕发生机一样。

妈妈的身体慢慢康复,但我还是继续坐在她的床前陪夜。波克罗夫斯基常常给我送书来。刚开始,我看书只是为了解困,后来就比较用心看了,再后来就如饥似渴地读了。在我面前突然敞开了一个新的,从前我不知道的、不熟悉的世界。新的思想、新的印象像源源不断的波涛一下子涌到我的心里。那些越是让我不安,让我惶惑和费尽心思才能理解的印象,越是使我感到亲切,并甜蜜地震撼我的整个心灵。它们突然间一下子涌进我的心里,使我的心不得安宁,一种奇怪的纷乱繁杂搅乱了我的整个身心。但是这种精神上的重压不能,也没有能力将我完全击垮。我这人太富有想象力了,这倒拯救了我。

妈妈的病体康复之后,我们夜晚的会面和长谈也就中止了。我们只能偶尔说说话,只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我喜欢给这一切话语赋予自己的意义,特别的、暗示的含意。我的生活很充实,我过得很幸福、安宁和平静。就这样过去了几个星期……

有一次,老波克罗夫斯基来看我们。他和我们唠唠叨叨聊了很长时间,出奇地开心,精神焕发和爱说话,他不住地笑,用他自己的方式说俏皮话,最后他才揭开了何以让他如此高兴的谜底,告诉我们,再过整整一个星期就是别坚卡的生日,为此,他一定会来看儿子,到时他要穿上新坎肩,他妻子还答应给他买双新鞋子。总之,老人高兴极了,说个不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的生日!这个生日搅得我日夜不得安宁。我决心一定要送他件礼物,让波克罗夫斯基想起我们的友谊。但是送什么呢?最后我想到送他书。我知道,他想要有一套最新版的普希金全集,于是我决定买普希金全集。我有三十卢布的私房钱,是做针线活赚来的,我本想用这笔钱买件新衣服。我即刻派我们的厨娘,马特辽娜老婆婆去打听普希金全集多少钱。真糟糕!全套书一共十一册,附加装帧费用,至少需要六十个卢布。到哪里去要这笔钱呢?我想来想去,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我不想向妈妈要钱,当然,妈妈肯定会帮助我。可是,这样一来,这所房子里的人就都会知道我们的礼物,而且,这个礼物就会变成是对波克罗夫斯基辛劳一年的酬谢。我想单独送他这份礼,悄悄地,不让别人知道。至于他教我读书所付出的辛苦,我只想用我的友谊表示感谢,除此之外,我宁愿永远欠他的这份情。最后我终于想出了解决困境的办法。

我知道从商场的旧书店里,只要讨价还价,有时可以按半价买到图书,而且这些书常常没怎么用过,几乎是全新的。我决定到商场走一趟,真是凑巧,第二天恰巧碰上我们和安娜·费多罗夫娜要买点东西。妈妈不舒服,安娜·费多罗夫娜又正好不愿意去,因此这些事就都交给我来办理,于是,我就跟马特辽娜一起去了。

运气真好,我非常快地就找到了普希金这套书,而且装帧相当漂亮,我开始讨价还价。开始他们要的价比书店里还高,但是后来,费了一番口舌,我又走开好几次,终于使书摊的老板降低到十个银卢布。对于我,讨价还价这事是多么开心啊!……可怜的马特辽娜不明白我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要想起买这么多书。但真是糟糕!我的全部财产加起来只有三十个纸卢布[33],而书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降价了。最后我一再求他,一求再求,终于说动了他,他又让了两个半卢布,并且还指天发誓,他只是为了我才让价的,因为我是一位漂亮的小姐,如果换了别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价的。还差两个半纸卢布!我沮丧得要哭出来了。但是,一个完全出乎预料的情况帮了我的忙,让我摆脱困境。

在离我不远的另一个书摊上,我看见了老波克罗夫斯基。四五个卖旧书的人围拢在他的身旁,他们把他围得团团转,为了拉生意,糊弄他。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书递给他,什么样的书都递给他。而他样样都想买。可怜的老人站在他们中间像个傻子似的,可是又不知道应该从他们推销的书中挑选哪一种。我走到他跟前,问他来这儿做什么。老人看见我非常高兴,他很喜欢我,其喜爱程度不亚于喜欢别坚卡。“我想买书,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回答,“我给别坚卡买书。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最喜欢书了,因此我想买几本书送给他……”老人说话一向惹人发笑,现在又极其忸怩不安、慌乱。不管他问哪本书的价钱,都要一个银卢布、两个银卢布、三个银卢布,对于那些大厚书他都不敢问价格了,只是羡慕地看着那些书,用手指翻着书页,拿在手里掂掂,再把它们放回原处。“不行,不行,这太贵了,”他低声说,“也许这里能挑出合适的书。”于是他又开始翻那些小薄本,歌本和文选,这些都是很便宜的。“您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我问他,“这都是些没有价值的书。”“哦,要不,”他回答说,“要不,您来看看,这里有不少好书呢,都是很好很好的书。”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拖着伤心的长调,我觉得他因为好书太贵,沮丧得快要哭出来,泪水就要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滚到他的红鼻子上,我问他有多少钱,这个可怜的老人当即拿出他所有的钱,那些钱都包在一张满是油渍的报纸里。“瞧,就这些钱,半个银卢布,二十戈比银币,还有二十戈比铜币。”我马上把他拉到我那个卖旧书的书摊。“这全套十一本书,总共要三十二个半纸卢布,您再添上两个半,我们就能把这套书买下来,一起送给他。”老人高兴得发狂,把自己的钱统统倒出来。于是卖旧书的老板就把我们合买的这套书全都塞到他的怀里。老人把书分别塞进各个口袋,手里也拿着,腋下也夹着,把这些书带回了自己的家,并说好第二天他会把这些书悄悄地送到我那儿去。

第二天,老人来看他儿子,像往常那样在他那坐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又来到我们家,在我身边坐下,带着一种极其滑稽的神秘表情,他因为心中有着秘密,满脸骄傲高兴地笑着,搓着手,然后向我宣布,他已经把所有的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到我们这里来了,就放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由马特辽娜看着。而后,话题自然转到即将到来的生日上。老人长时间的谈到这个礼物我们应该怎样送。这个话题他谈得越多,说得越深,我就越清楚地看出来他心里有事,他不能,也没有勇气,甚至怕说出来。我一直等着,一句话也不说。从他开始的奇怪的举止,扮怪相,不停地眨左眼,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他内心的快乐与暗自得意,可现在这种高兴和得意都不见了。他变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苦恼,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您听我说,”他胆怯地低声说,“您听我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知道吗,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老人显得十分慌张。“您看,到他生日那天,您拿十本书,亲自送给他,以您自己的名义,由您自己出面。我呢,就拿一本书,第十一本,也以我自己的名义送给他。这样一来,您瞧,您有一份礼物送给他,我也有一份礼物送给他,我们俩都有礼物送给他。”老人说到这儿就慌乱起来,沉默不说了。我看了看他,他带着胆怯的期待神情等着我的表态。“您为什么不愿意我们一起送呢,扎哈尔·彼得罗维奇?”“哦,是这样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是这样的……我,您知道,那个……”总之,老人惊慌失措了,脸红了,结结巴巴,再也说不下去了。

“您知道,”他终于解释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有时候爱喝酒解闷……我是想告诉您,我几乎总是借酒消愁,常常借酒消愁……我养成一种习惯,很不好的习惯……就是说,您知道吗,外面那么冷,有时候还有各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或者心里烦闷,或者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有时候我就忍不住,开始借酒消愁,有时喝得很多。彼得鲁沙[34]就生我的气,不高兴。于是他就骂我,您知道吗,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给我讲各种道理。因此我现在自己送给他一件礼物,向他证明我正在改正坏习惯,开始变好了。您瞧,为了给他买书,我攒钱,攒了很长时间,因为我几乎从来没有钱,除了别坚卡有时候给我点钱。这他是知道的。这样,他就会看到,我的钱是怎么花的,他就会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我觉得老人非常可怜。我稍微想了一会儿,老人不安地看着我。“这样吧,扎哈尔·彼得罗维奇,”我说道,“您把这些书都送给他吧!”“您是说所有这些书,这些书都送吗?”“是啊,所有的书。”“都以我的名义送?”“都用您的名义。”“用我一个人的名义?就是说都用我的名义送给他?”“是的,都以您的名义送给他……”我觉得我说得十分清楚,但是老人久久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他想了想说道,“是啊!这太好了,这非常好,可是您怎么办呢?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就不送了。”“什么!”老人惊叫起来,几乎吓了一跳,“您就什么都不送了,什么也不想送他了吗?”老人大吃一惊。这时,他好像准备取消原先的打算,让我也能送他儿子一些东西。这老人的心肠真好!我努力说服他,告诉他我很愿意送礼物给别坚卡,不过我不愿意夺走他的快乐。“如果您的儿子满意,”我补充道,“您又高兴,那我也会高兴的,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会暗自觉得实际上我已经向他送礼物了。”老人听了这番话,完全定下心来。他在我们家又待了两小时,不过一直坐不住,常常站起身,又吵又闹,跟萨莎逗着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对着安娜·费多罗夫娜扮鬼脸,最后终于被安娜·费多罗夫娜赶了出去,总之,老人太兴奋了,兴奋得忘乎所以,也许他还从来不曾这样高兴过。

在那个隆重的日子,十一时整,他做完祷告就直接来了,穿了一件织补得很好的燕尾服,真的穿上了新坎肩和新靴子。两只手里各托着一捆书。当时我们大家都坐在安娜·费多罗夫娜的客厅里喝咖啡(那天是星期日)。老人好像是先从普希金说起,说普希金是一个极其伟大的诗人,后来心里一慌,出了差错,话头一转,又忽然谈到一个人必须品行端正,如果一个人品行不端正,他就会胡作非为;还说坏习惯害人,能把人毁了,甚至举出几个毫无节制导致毁灭的例子。最后结束说,他这一段时期以来完全改过自新,现在的他品行端正,堪称模范。他说从前他就知道儿子的劝导很有道理,说这些他早就感觉到,全都记在心里了,并且现在他已付诸行动,把酒戒掉了,他用长期积攒下来的钱买书送给儿子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听着可怜的老人说这些话,忍不住含着眼泪笑了,一旦需要,他多么会编故事啊!我们把书搬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摆放在搁板上,波克罗夫斯基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人应邀留下来吃午饭。这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很快乐。饭后,大家坐下来玩方特、打纸牌,萨莎尽情玩耍,我也不甘落后。波克罗夫斯基对我特别照顾,老想找机会跟我单独谈话,但是我没有给他机会。这是我整整四年中过得最幸福的一天。

可现在只剩下悲伤和沉痛的回忆了。我要讲述我的艰难岁月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的笔滑动得越来越慢,好像不愿意再写下去似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向往,那么怀有深切情感地回忆那些在幸福的日子里,我的平平常常生活里的微小细节。这种日子是那么短暂;随之而来的是不幸、艰辛和忧愁,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我的不幸是从波克罗夫斯基的病和死开始的。

在我前面描述的那件事过去了两个月之后,他病倒了。在这两个月中,他不知疲倦地到处奔走,为寻求一条谋生之路,因为至今他还没有固定的职位,像所有的肺病患者一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能活得很长的希望。在有些地方他能得到教师的职位,但他讨厌这个职业;由于身体不好,他又不能在国家机关里供职。再说,要等很久才能等到第一次发薪。简言之,波克罗夫斯基到处碰壁,他的脾气也变坏了。他的健康也慢慢走下坡路,但他没有在意。秋天到了。他每天只穿一件薄大衣出去奔走谋生,求这个,求那个,这使他内心极其痛苦。他常常淋雨,把脚踩湿,最后,终于倒在床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他死在深秋的十月底。

在他患病的整个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我一直照看他,服侍他,经常整夜不睡觉。他很少清醒,总说胡话,只有上帝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说到他的职位,他的书,说到我,说到他的文章……这时我听到了过去我不知道,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在他生病的初期,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安娜·费多罗夫娜直摇头,但是,我直视着他们的双眼,从此他们就不再指责我对波克罗夫斯基的关心了,至少妈妈是这样的。

有时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是我,但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他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有时他一夜一夜地用含糊不清、意思不明的词语跟某个人讲很久很久的话。他那嘶哑的声音沉闷地回响在他那窄小的房间里,犹如在棺材里一样,发出低沉的回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害怕。尤其是临终时的最后一夜他就像发疯似的,痛苦极了。他全身疼痛,呻吟声撕碎了我的心。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处于恐惧中。安娜·费多罗夫娜一直在祷告,求上帝快点把他带走。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肯定熬不到明天清晨。

老波克罗夫斯基在走廊里,守在儿子的房门口,有人在那儿给他铺了一张蒲席。他不时走进房间,那模样真是可怕;他悲痛万分,好像失去了魂一样,痴痴呆呆。他害怕得直摇脑袋,浑身发抖,不停地喃喃自语,自己跟自己讨论着什么。我觉得,他痛苦至极,快要疯了。

拂晓前,老人痛苦得心力交瘁,支撑不住,躺在自己的蒲席上睡着了,像死人一样。七点多钟,儿子快要咽气了,我叫醒了他的父亲。波克罗夫斯基十分清醒,跟我们所有的人告别,真奇怪,我哭不出来,但我的心已经碎了。

可以说最令我受折磨、最痛苦的是他最后的时刻,他用自己僵硬的舌头一直在请求什么,请求了很长时间。他的话我一点都不懂,我的心疼极了!整整一个小时,他显得焦躁不安,老是希望完成什么事情,并且他那冰冷的手竭力做着手势,然后又用嘶哑、低沉的嗓音苦苦哀求。可是他的话只是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我还是什么也没听明白。我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他身边,给他喝水,但是他依然伤心地摇头。我最后终于明白了他要什么,他希望拉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大概想最后一次看看天,看看外面,看看太阳。我拉开窗帘,然而,这个太阳应升起的早晨却是凄凉而又阴沉,犹如可怜的快要离开人世者正在渐渐熄灭的生命。蒙蒙细雨高声打着玻璃窗,形成一股股又冷又脏的水流,四周一样阴暗。黎明的惨淡的光亮十分微弱地照进了房间,勉强与圣像前长明灯颤抖的火光争辉。快要离世的人悲凄地望了我一眼,摇摇头。不一会儿,他就死了。

安娜·费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她买了一口极其普通的棺材,雇了辆拉货的大车,为了抵销丧葬费用,安娜·费多罗夫娜拿走了死者全部的书和物品。老人与她争吵、叫喊,尽可能从她那里把书抢回来,并把这些书塞满所有的口袋,还塞到帽子里,哪里能塞就塞到哪里,他整整三天都带着这些书,甚至去教堂的时候他也没有把书放下。这三天里他好像失去了意识,像个傻子一样,一直在棺材四周忙活,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一会儿整理一下放在死者额头上的绦带,一会儿点起蜡烛,一会儿又把蜡烛拿走,看来他的思绪已经乱了,无法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妈妈和安娜·费多罗夫娜没有参加教堂里的安魂祈祷。妈妈病了,安娜·费多罗夫娜本来是打算去的,可是与老波克罗夫斯基吵了一架,就没去。到教堂去的只有我和老波克罗夫斯基。祈祷的时候,一种恐惧感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好像是对未来的预感。在教堂里,我勉强支撑着自己。最后棺材盖上了,钉上了钉子,装上了大车,运走了。我跟在后面送葬,只走到街的尽头。马车跑得快了起来。老人跟着马车跑起来,放声大哭,他的哭声随着奔跑而发抖,时断时续。可怜的老人在奔跑中把帽子掉到了地上,也不停下捡。他的头被雨水淋湿,又刮起风来,潮湿的寒风抽打、刺痛他的脸。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一边哭着,一边在马车的两边跑来跑去。他那破旧的衣襟,像两只翅膀一样,随风飘落,衣服的每个口袋里都有书本露出,手里还有一本大书,被他紧紧地抱着。过往行人脱下帽子,在胸前画十字。有些人停下脚步对可怜的老人连声感叹。书本不时地从口袋里掉下来,落在泥水之中。好心人叫住他,告诉他东西掉了,他捡起书本,又去追赶灵柩。在街道的拐角处,一个讨饭的老太婆硬要跟他一起去送葬,大车终于转过街角,离开了我的视线,消失不见了,我动身回到家,悲痛欲绝地扑到妈妈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吻她,失声痛哭,我害怕地依偎着她,仿佛竭力要把我的最后一个朋友抓住,把她紧紧地搂在怀抱里,不让她死去……但是死神已经站在可怜的妈妈面前了!

马卡尔·阿克列谢耶维奇,为昨天您陪我到岛上[35]散步,我多么感激您啊!那里空气多么清新,景色多么宜人,绿树成荫,苍翠一片啊!我很久没有见过花草树木了,病中我总觉得自己快死了,一定会死的,您想想看,我昨天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和什么样的心情啊!昨天我有点伤心,请您不要见怪。其实昨天我心情很好,很轻松,但是在我最幸福的时刻会无缘无故地伤心。至于我哭,那没有什么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我多愁善感,容易受到刺激;我对外界的印象都是病态的。没有一丝云彩的,苍白的天空,夕阳西下,黄昏的寂静——这一切景象,我也不知为什么,昨天竟使我触景生情,难过又痛苦,心中堵得难受,就想掉眼泪。可是为什么我要给您写这些呢?心里想的不一定能说出来,要再告诉别人就更难了,不过您是能够理解我的。又是悲伤又是欢笑!说真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是多么善良啊!昨天您盯着我的眼睛,想从中看出我的心思,只要我高兴,您就高兴。每走过一丛花木,一条林荫道,一条小溪,您总会停下来,站在那,整理好衣服,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向我展示您的领地。这证明您有一颗善良的心,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爱您。好了,再见吧。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的脚踩到了水里,着了凉。不要忘记我,请常来看我。

您的瓦·多

6月11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本以为,亲爱的,您要用真正的诗来描述昨天的一切呢,可您只写了总共一张信纸。我是说,虽然您在您的信中写得不多,但您写的异乎寻常地美妙。大自然啦,乡村的各种景色啦,还有其他的各种感觉,总之,所有的一切您都描写得很好。可是您瞧,我就没有这样的才能。即使我涂满十页纸,也是什么都表达不出来,什么都描述不出来。我曾经试过。我的亲爱的,您在信中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宽厚的人,不会做损害他人的事,能理解大自然所表现出来的上帝的仁慈,最后,您还对我大加赞扬。您说的这一切都是对的,亲爱的,这一切都没有错。我确实是一个如您所说的那样的人,这一点我自己也知道;可是读完您的来信,我的心不由得还是深受感动,随后各种令人痛心的思绪就出现了。现在请您听我慢慢道来,亲爱的,我要讲一些事情给您听,我的亲人。

从我开始参加工作,才只有十七岁的时候说起,我在单位工作已经快满三十年了。当然,不用说,我已经穿破好几套制服;我变得成熟,变得聪明,也见识了不少人。活到现在,可以说,我在这世上没有白活,甚至有一次我还被提出授予十字勋章呢。也许您不相信,可我没有对您说谎,真的。那又怎么样呢,宝贝儿,总会有坏人对别人的好事心怀不满!我告诉您,我的亲人,就算我是一个无知之人、愚蠢之人,但我的心同别人的心还是一样的。可是,瓦莲卡,您知道坏人对我做了些什么吗?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说起来都丢人;您会问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呢?无非因为我老实,因为我不爱声张,因为我善良!他们看我不顺眼,因此他们就整我。起初是这样开始的,他们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这个,您那个。”后来就变成:“什么都不必问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他们就直接说:“不用说,这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干的!”亲爱的,您看见了吗,事情是怎么演变的:现在什么事都怪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头上;他们能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机关里搞得尽人皆知,不仅如此,他们把我的名字挂在嘴边,几乎把我当成骂人的代名词。我什么都不符合他们的口味,他们挑剔我的靴子,指责我的制服,说我的头发,甚至我的身材;什么都看不顺眼,什么都得重来。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重复这一套,天天如此。我都习惯了,因为我这个人老实本分,因为我是个小人物;但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我伤害过谁吗?难道我抢了谁的官位?我在上司面前说谁的坏话了吗?我请求过奖赏吗?我搞过什么阴谋诡计吗?您想到这样的事都觉得是罪过,唉,亲爱的,我怎么会去干这种事呢?您只要仔细想想,我的亲爱的,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搞阴谋诡计,沽名钓誉吗?那求主宽恕,为什么这些倒霉的事都落到我的头上呢?您倒是认为我是一个可尊敬的人,可是,亲爱的,您比那些人好多了,好得没法比。什么是公民的最高美德呢?前几天,在一次私人谈话中,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发表高论,他说公民最重要的美德就是会赚钱。他这是开玩笑(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一个人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我就从不依赖别人。我有一块自己挣来的面包,的确,这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面包,有时甚至又干又硬,但是,这块面包是我劳动所得,我可以问心无愧地享用它。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也知道,我做的不过是抄抄写写的工作,干得并不多;可我还是引以为豪;因为我在干活,我在流汗!是,说真的,我抄抄写写,又有什么不好呢?难道抄抄写写也是罪过吗?他们说:“他就是抄写!”“这个如同耗子般的小官吏在抄写!”难道抄抄写写就不体面了吗?我抄写得是那么清晰,那么好,那么赏心悦目,大人看了也十分满意;一些重要的文件都是我替他抄写的。是的,我写的东西没有文采,这我知道,我就缺少这该死的文采;就因为这个原因我的职务才升不上去,就连现在给您写信,我的亲爱的,也是直来直去,简简单单,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这些我全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大家都去写作,那么谁来抄写呢?我提出这个问题,请您回答我,我的亲爱的。

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我还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不能用胡言乱语把别人搞糊涂。好吧,如果他们认为我是耗子,就算我是只耗子吧!可是这耗子是有用的,这耗子能带来好处,这只耗子是可靠的,还要给这只耗子奖赏,您就该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耗子吧。不过,这个话题说得够多了,我的亲爱的;要知道,我本来没想谈这些,只是心里有点火气。有时候公平地对待自己毕竟是愉快的。再见吧,我的亲人,我的好心的安慰者!我一定去,我一定去看您,我的心肝宝贝儿。您暂时不要烦闷。我会带书给您的。好啦,再见吧,瓦莲卡。

对您衷心的关怀者

马卡尔·杰武什金

6月12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正在匆忙中给您回信,我手头的活很忙,必须按期完成。您瞧,是这么回事:您可以买到一样好的东西了。费多拉说,她的一个熟人要卖掉制服,完全是新的,还有内衣、背心和帽子,听说,所有的东西极其便宜;您应当买下来。因为您现在还算富有,而且您有钱;您自己说有钱。请您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要知道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您看看您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多旧了啊。多难为情,补丁摞着补丁。我知道,您没有新衣服,虽然您硬说您有。只有上帝知道您把衣服卖到哪里去了。现在您就听我的建议,买下来吧。为了我,您就这么做吧;如果您爱我,您就买下来吧。

您送我几件内衣做礼物;但是,听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在我身上太破费了。您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简直太多了,这不是开玩笑嘛!唉,您真喜欢乱花钱!我不需要,这一切都是多余。我知道,我也深信您爱我;其实,用礼物来告诉我是多余的;接受您这些东西,我心里伤心;我知道那些东西得破费您不少钱。到此为止,再也不要送礼物给我了,您听见没有?我求您啦。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请求我把我的笔记的续篇送给您,您希望我把它写完。我都不知道已经写出来的部分我是怎么写出来的!可现在要我说以前的事情,我已经缺少勇气;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它了;那些回忆对于我来说太可怕了。要讲到我那可怜的妈妈,讲她撇下她可怜的孩子,让她的孩子成为这群恶魔的猎物,我就万分悲痛。这一切依然记忆犹新,我还没有清醒过来,更不用说平静下来了,虽然这一切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这一切您都是知道的。

我对您说过安娜·费多罗夫娜现在的想法;她指责我忘恩负义,一直否认她与贝科夫先生合谋所干的坏事!她叫我上她那里去;她说我在讨饭,说我走到邪路上去了。她说,如果我回到她那里去,她就去找贝科夫先生把事情搞定,一定要让他向我赔罪,改过自新。她说贝科夫想给我一笔陪嫁。见鬼去吧。我在这里与您,与善良的费多拉在一起挺好,她对我的依恋使我想起我那死去的老保姆。您虽然只是我的远房亲戚,可是您以您的名义保护了我。而他们,我不认他们是亲戚;只要我做得到,我要忘掉他们。他们到底还要把我怎么样呢?费多拉说,他们说的全是骗人的话,说他们最后会撇下我不管我的!求上帝保佑,但愿如此!

瓦·多

6月20日

我的亲爱的宝贝儿:

我想给您写信,可又不知道从何开始写起。事情真是奇怪,亲爱的,我现在同您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是说,我的日子从没有过得像现在这么快乐。是呀,就好像上帝给了我一个小家,给了我一家人似的。您是我的好孩子!我送给您的那四件衬衫有什么好提的呢。要知道您是需要的,我是从费多拉那里知道的。能够满足您的需要,这对于我,亲爱的,是极大的满足与幸福,您就别管我了,宝贝儿。别干涉我,也别驳我的面子。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亲爱的。现在我回归正常的生活了。第一,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在生活,因为您就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成为我的安慰;第二,今天有一个住户,我的邻居拉塔扎耶夫,就是那个家里经常举办作家晚会的文官,邀请我去喝茶。今天有个聚会,我们要朗读文学作品。您瞧,我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亲爱的,您看吧!好啦,再见啦。您要知道,我写的这一切并没有别的目的,只不过是告诉您,我过得非常满意。亲爱的,您让捷列扎告诉我,您需要刺绣用的彩色丝线。我去买,亲爱的,我去买,我一定把丝线买回来。明天我就能非常高兴地让您称心如意。我也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

依然思念您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6月21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我的亲爱的,我要告诉您,在我们住的地方发生了一件极其凄惨的事,的的确确让人痛心的事。今天早晨四点多钟,高尔什科夫的一个小孩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是猩红热还是什么别的病,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去看望了高尔什科夫一家。唉,亲爱的,他们是多么穷啊!家里乱糟糟!这也不奇怪;全家就挤在一间屋子里,只是为了体面才用屏风隔开。棺材就停放在家里,棺材很普通,但是相当漂亮;他们买的是现成的。孩子才九岁左右,听说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孩子。瓦莲卡,看着他们真可怜啊!孩子的母亲没有哭,但是那么的忧伤,可怜。从肩上卸掉了一个包袱,他们也许会感到轻松一点。不过他们还有两个孩子,一个还在吃奶,一个是小姑娘,大概才六岁多一点。看到孩子在受苦,而且还是亲生的骨肉,可是又无能为力帮助他,说实在的,这可真不是滋味!父亲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身上穿着一件浸满油渍的燕尾服。他在流泪,也许不是因为痛苦流下的眼泪,而是习惯性地,他的双眼已经溃烂。他真是一个怪人!只要有人与他说话,他就脸红,很困窘不知该说什么。小姑娘,也就是那个小女儿,身体倚着棺材站着,是那么的可怜、悲伤、心事重重!瓦莲卡,亲爱的,我不喜欢小孩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让人不愉快!地板上一个用破布缝制的布娃娃,躺在她的脚边,她也不玩。一个手指头放在唇上,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女房东给了她一块糖,她拿上,并不吃。真可怜,瓦莲卡,是不是?

马卡尔·杰武什金

6月22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把您的小册子送还给您。这是一本没有价值的小册子!您就不应该借。您是从哪里挖出来这么一件宝贝?不开玩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难道您喜欢看这样的书吗?这几天有人答应帮我借点书看看,如果您想看,我将与您一起分享。现在就得说再见。真的,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写下去了。

瓦·多

6月25日

亲爱的瓦莲卡!

事实上,我确实没有看过这本书,宝贝儿。不错,我看了几页,发现全是胡编,写的东西就是为了搞笑,给人们逗乐。嗯,我以为,这本书就是为了让人开心,说不定瓦尔瓦拉会喜欢的,于是我就把它捎给您了。

这不,拉塔扎耶夫答应给我一些真正的文学书,这样,您将也会有书看了,亲爱的。拉塔扎耶夫精通文学,是个行家,自己也写,写得还不错呢!他的文笔活泼,有了不起的文采,就是说,他写的每句话都有文采,所有的话里都有,连最空洞的话里都有,甚至在最普通、最粗俗的话里也有,有时我与法尔多尼、捷列扎的对话,在他笔下也显示出文采。我常常参加他们家的晚会。我们抽着烟,他给我们读他的作品,能读四五个小时,我们一直听。这简直是美味,不是文学。美极了,鲜花,简直是鲜花,从每一页上都能采集一束鲜花。他总是彬彬有礼,心地善良,温和亲切。唉,在他面前我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呢?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有名望的人,而我呢?默默无闻,简直不存在,可是他待我很好。我常常给他抄写一些稿件。瓦莲卡,您别以为这是什么交易,别以为我帮他抄写,他才对我好。您别信那些闲言碎语,亲爱的,千万别相信那些闲话。不,这是我自己愿意干的,我为了使他高兴才这么做的,而他待我好,也是为了使我高兴。对人要礼尚往来,这我懂,亲爱的,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

文学是好东西,瓦莲卡,是非常好的东西,这是我前天从他们那儿知道的。而且是非常深奥的东西!文学能振奋人心,指导人的心灵,关于这一切,在他们的书里,还写了很多。写得真好!文学是一幅画,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文学是一幅画,是一面镜子;它是激情的抒发,是委婉的批评,是有益的教诲,也是一种文献。所有这些我都是在他们那学来的。亲爱的,坦白跟您说吧,坐在他们中间听还行(可能,也跟他们一样抽着烟斗),等他们一旦开始争论各种问题,那我就简直插不上话了,这时候,亲爱的,我和您就只有甘拜下风了。这时我简直就是个木头桩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因此整个晚上都在寻找,如何才能在大家谈论的话题中哪怕插上一句也好,可是好像故意作对似的,半句话也找不到。瓦莲卡,我真为自己感到可怜,什么都不懂,真像谚语里说的,光长个头,不长脑子。现在空闲时间我都做些什么呢?睡觉,像个傻瓜似的。要是不睡觉,做点高兴的事会更好;比如坐下来写点什么。既对自己有益,对别人也好。是啊,亲爱的,您只要瞧瞧,他们能挣多少钱啊,愿主宽恕他们!就拿拉塔扎耶夫来说吧,他能挣多少钱啊!写一个印张对他来说算什么呢?有时候一天他能写五个印张,他说,每一张他能挣三百卢布。随便写一个笑话或者写一件什么有趣的事,就是五百卢布,你爱给不给,无论怎样都得给,要不然下次就得往口袋里放一千个卢布了。您觉得如何,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太了不起了!他手头有一小本诗稿,都是些短诗,七千卢布,亲爱的,他要七千卢布,您想想看吧。这简直就是一笔不动产,一幢豪宅啊!他说,他们给他五千卢布,可是他不乐意。我就劝他说,您就收下吧,老兄,毕竟这是五千卢布啊!不行,他说,他们会给七千的,这帮骗子。他真精明!

亲爱的,既然我们谈到这儿,我干脆从《意大利的激情》[36]中抄录一小段给您看。这是他一部作品的书名。您不妨读一读,瓦莲卡,然后自己判断一下。

……弗拉基米尔哆嗦了一下,激情在他身体里疯狂地奔涌,他的血液沸腾起来……

“伯爵夫人,”他叫道,“伯爵夫人!您知道吗,这种激情有多么可怕,这种疯狂是多么无边无际?不,我的梦想没有欺骗我!我爱您,热烈、疯狂、失去理智地爱您!你丈夫全身的血液也浇不灭我心中疯狂的、痴情的激情!任何微不足道的障碍也阻挡不住摧毁一切的地狱般的火焰,它烧灼着我的疲惫不堪的胸膛。啊,齐娜伊达,齐娜伊达!……”

“弗拉基米尔!……”伯爵夫人倚在他的肩头,情不自禁地低声唤道……

“齐娜伊达!”兴奋的斯梅里斯基叫道。

从他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叹息。爱情的祭坛上燃起了熊熊烈火,灼烧着两颗不幸的受难者的心。

“弗拉基米尔!……”伯爵夫人陶醉着低声唤道。她的胸脯上下起伏,两颊涨得绯红,眼睛在燃烧……

一个新的、可怕的结合完成了!……

……

半小时之后,老伯爵走进自己太太的小客厅。

“怎么样,宝贝儿,你没有吩咐为我们尊贵的客人端上茶炊吗?”他说着,爱抚地拍拍妻子的脸颊。

那么亲爱的,我要问问您,在看完这段描述后,你有何感想?的确,写得有一点过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确实写得不错。写得好就是好!下面我再从中篇小说《叶尔马克和久列伊卡》[37]中抄一段给您看。

您可以想象一下,亲爱的,野蛮而可怕的西伯利亚征服者,哥萨克叶尔马克,爱上了西伯利亚王库丘姆的女儿久列伊卡,她是被他俘虏来的。您瞧,这个故事直接取材于伊凡雷帝时代,下面是叶尔马克与久列伊卡的对话:

“你爱我,久列伊卡!哦,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爱你,叶尔马克。”久列伊卡轻声说。

“苍天和大地啊,我感谢你们!我真幸福……你们给了我一切,一切,给了我那激荡的心灵从少年时代起就追求的一切。我的指路明星啊,就是你把我引到这儿来的,就是因为这个你才领我越过石林地带来到这里!我要向全世界展示我的久列伊卡,无论是人,还是疯狂的恶魔,都不敢对我加以责难!哦,但愿他们能够理解她那颗温柔的心默默承受的痛苦,但愿他们能看到我的久列伊卡的一滴泪珠是一首完整的诗!哦,让我用热吻来拭去这滴泪珠,让我吮干它吧,这滴圣洁的泪珠……非人间的泪珠!”

“叶尔马克,”久列伊卡说,“世界是凶恶的,人类是不公平的!他们会迫害我们,他们会谴责我们,我的亲爱的叶尔马克!一个在西伯利亚故乡的冰雪中,在父亲的帐篷中长大成人的可怜的姑娘,如今来到你们这个冰冷的,残酷无情、只图私利的世界里,她该怎么办呢?人们不会理解我的,我的情人,我的爱!”

“那么到时,哥萨克的马刀就要在他们的头上呼呼作响了!”叶尔马克怒目圆睁,疯狂地叫道。

瓦莲卡,当叶尔马克知道他的久列伊卡被人杀害,他会怎么样呢?瞎眼的老人库丘姆,趁叶尔马克不在,利用漆黑的夜,潜入他的帐篷,杀死了自己的女儿,想以她给夺去他的权杖和王位的叶尔马克以致命的打击。

“我喜欢在石头上磨刀霍霍!”叶尔马克狂怒地喊着,一边在萨满教巫师的石头上磨他的钢刀。“我要他们的血,他们的血!我要把他们砍死!砍死!砍死!”

在这之后,叶尔马克因为失去自己的久列伊卡而痛不欲生,纵身跳入额尔齐斯河,于是一切也就到此结束了。

对,比如说,还有这么一小段,纯属玩笑,是为了逗人发笑的:

“您认识伊万·普罗科菲耶维奇·热尔托普兹吗?嗯,就是那个在普罗科菲·伊万诺维奇的腿上咬了一口的那个人。伊万·普罗科菲耶维奇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但是品德却十分高尚;与此相反,普罗科菲·伊万诺维奇非常爱吃蜜饯小萝卜。当彼拉盖娅·安东诺夫娜与他熟识的时候……您认识彼拉盖娅·安东诺夫娜吗?嗯,就是那个老是反穿裙子的女人。”

这真是笑死人了,瓦莲卡,简直笑死人了!他给我们念这段的时候,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这个人啊,愿主宽恕他吧!不过,亲爱的,这一段写得虽然很新颖,有点轻薄,然而却没有什么坏处,没有任何自由放纵的思想。应该指出,亲爱的,拉塔扎耶夫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因此和别的作家不一样,他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说真的,有时候我的脑子里也会突然冒出个念头……嗯,如果我也写一点东西,那会怎么样呢?嗯,比如说,我无缘无故地忽然出了一本书,书名是《马卡尔·杰武什金诗集》!我的小天使,那时您会说些什么呢?你觉得这事如何,您心里会怎么想?亲爱的,如果我的书问世,我的想法是我绝对不敢在涅瓦大街上露面了。到时人人都会说,看,过来的那个人就是文学家和诗人杰武什金,他们会说,这就是杰武什金,这可叫我怎么办呢?再比如说,那时我拿我的靴子怎么办呢?顺便告诉您,亲爱的,我的靴子几乎总是打满补丁,而且说实话,靴掌都快要掉下来了,非常不体面。当所有的人都知道作家杰武什金的靴子上净是补丁,那可怎么办!要是有一位伯爵夫人或者公爵夫人知道了,她会说什么呢,亲爱的?也许她不会注意到这些;因为我想伯爵夫人们是不会注意靴子的,况且这又是一双小官吏的靴子(要知道,靴子与靴子是不同的),但是别人会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如果朋友们想出我的丑的话,那个拉塔扎耶夫就会第一个把我的丑事说出去;他常常去B伯爵夫人那拜访,他说,每次去她那儿都很随意。他说,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是一位很有文学修养的女人。这个拉塔扎耶夫啊,太机灵啦!

不过,这个话题已经讲得够多的了,我之所以写这一切只为了好玩,我的小天使,就是为了让您高兴。再见吧,我的亲爱的!我给您写了这么多,这实在是因为今天我的心情不错。今天我们一块在拉塔扎耶夫家里吃的午饭(他们很喜欢胡闹,亲爱的!),竟然还喝了罗马涅酒[38]……哎呀,我给您写这些干吗呢!您就随意看吧,不过千万别以为我有什么想法,瓦莲卡。我只是随便写写。书我会捎给您的,一定会的……我们这里正在传看一本保尔·德·柯克[39]的一部作品,不过,亲爱的,保尔·德·柯克的书是不适合您看的。……不行,不行!他的书您看不合适。听说,亲爱的,他激起了全彼得堡所有批评家对他的气愤。给您捎去一磅糖果,特意为您买的。

您吃吧,亲爱的,希望您吃每一块糖果的时候都想起我。不过吃水果糖您别嚼,要慢慢吮着吃,不然牙会痛的。您大概也喜欢吃蜜饯吧?请写信告诉我。好了,再见啦,再见,我的亲爱的,愿基督与您同在。

永远思念您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6月26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费多拉说,有人很同情我的处境,只要我愿意,他们会给我谋得一个不错的工作,当家庭教师。您觉得怎么样,我的朋友,去还是不去?当然,这样我就不会再拖累您了,况且这个工作看上去还是不错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我还是觉得害怕。他们是地主,他们会打听我的情况,问这问那,我该怎么说呢?再说,我是个性格孤僻的人,怕见生人,只喜欢在住惯的角落里一直待下去。住习惯了的地方,似乎感觉比较好。虽然日子过得比较苦,但感觉还是老地方好。再说,这工作还需要出远门,究竟去干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也许说不定就是让我照看孩子。况且他们又是什么人啊,两年当中已经换了三个家庭女教师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帮我拿个主意吧,去还是不去?唉,您怎么总也不来看我呢?只是偶尔来一趟。差不多只有在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我们才能见面。您也太孤僻保守啦!您跟我一样!要知道我可算是您的亲人呀。您不爱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常常觉得一个人很凄凉,有的时候,特别是黄昏时分。我孤零零一个人坐着,费多拉出去了。我坐在那就想啊想,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往事,既高兴又悲伤,一切就仿佛在眼前掠过,像在迷雾中显现。一些熟悉的面容出现(我几乎看得很真切),最常见的是妈妈……我做了一些多可怕的梦啊!我觉得我的身体垮了,非常虚弱;比如说今天,早晨一起床我就觉得不舒服;另外,我还咳嗽得那么厉害!我觉得,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会有人埋葬我吗?谁会为我送葬呢?有谁会可怜我呢?……也许我不得不死在陌生的地方,死在陌生人的家里,死在陌生的角落里!……我的上帝啊,生活是多么凄凉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的朋友,您为什么总给我买糖果呢?说真的,我不知道您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唉,我的朋友,别乱花钱,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乱花钱。费多拉把我绣的一条毯子卖了,卖了五十个纸卢布。这很好了,我还以为卖不了那么多钱呢。我要给费多拉三个卢布,再给我自己做身普通的暖和的衣服。我要给您做一件坎肩,我亲手做,选一种好料子做。

费多拉给我借到一本《别尔金小说集》,如果您想看,我就给您捎过去。只是您千万别把书弄脏,别久借不还,因为书是别人的。这是普希金的作品,两年前,我和妈妈曾经一起读过这些小说,现在重读,真是伤心。假如您有什么书,也请给我捎来,只要您不是从拉塔扎耶夫那里借来的就行。如果他有什么作品出版,他一定会把自己的作品送给您吧。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怎么会喜欢他的作品呢?都是非常无聊的东西……好了,再见吧!我真是啰嗦!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唠叨,随便说些什么都好。这好比一剂良药,马上使人顿觉轻松,特别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的时候。再见,再见吧,我的朋友!

您的瓦·多

6月27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不要忧愁啦,这样做您怎么不害臊呢?别再这样啦,我的小天使,您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您没病,亲爱的,什么病也没有;您就像盛开的鲜花,真的风华正茂;虽然脸色有点苍白,可仍然像鲜花盛开。您的那些梦,那些幻影都是什么呀!真害臊,我的亲爱的,行啦,别再这样啦!您别在乎那些梦,根本不必在乎。为什么我就睡得好呢?为什么我就感觉不到什么呢?您瞧瞧我吧,亲爱的。我过自己的日子,睡得香,身体健康,像小伙子一样,看上去很精神。得啦,得啦,宝贝儿,您应该害臊。快改正过来吧。我知道您的那个小脑瓜,亲爱的,一有点什么事,您就会胡思乱想,发起愁来。为了我,您快别这样啦,我的心肝儿。去别人家工作?绝对不能去,宝贝儿,不行,不行,坚决不行!您怎么会想到这样做呢?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而且还要出远门!不行,小宝贝儿,我不允许,我要竭尽全力反对您的这个打算。就是卖掉我的旧礼服,只穿一件衬衫流落街头,也绝不能让您缺吃少穿,受苦受累。不行,瓦莲卡,不行;我了解您!这是胡闹,纯粹的胡闹!我肯定,这一切都是费多拉的错,她就是个蠢婆娘,这全是她给您出的主意。而您,亲爱的,千万不要相信她。您大概对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吧?亲爱的……她就是个愚蠢的、爱吵架的、爱闹事的婆娘,她的丈夫就是让她折磨死的,不然就是她变着法儿惹您生气吧?不行,不行,宝贝儿,无论如何不行!到时我怎么办呢?我留下来能做什么呢?不行,瓦莲卡,亲爱的,您快把这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吧。您在我们这儿还缺什么呢?我们非常喜欢您,您也爱我们,那就这样平平安安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吧。做做针线活或者看看书,不做针线活也没关系,只要您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好。您自己好好想想,您要是走了,那会是什么样子?……书我会给您弄到的,以后大概我们还会出去散步。只是您别再想走,亲爱的,别再想走,您要学聪明些,并且不要无事生非啦!我会来看您的,很快就去,不过作为回报,您得接受我坦率的忠告,别去,宝贝儿,千万别走!当然,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人,因为贫穷,没有读多少书,不过这不是我想说的,也不是要谈自己,可是我要为拉塔扎耶夫说句话,不管您爱听不爱听,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写得不错,很好,很好,相当不错。我不同意您的观点,无论如何不能同意。他的文笔十分华丽,情节起伏,形象生动,而且表达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写得很好!您读的时候也许没带感情,瓦莲卡,或许您读的时候心情不好,正为了什么事生费多拉的气,或者您那儿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不,您得带着感情去读,最好是当您满意快乐,心情愉快的时候读,比如说,您嘴里含着一块糖去读,就好了。我不否认(谁会否认这个呢),有比拉塔扎耶夫写得好的作家,甚至有比他写得强很多的作家,但是,他们写得好,他写得也好。他有自己的特点,写得也还行。他能偶尔写些东西,这就很好。好了,再见吧,亲爱的,我不能再多写了,我得赶快去做事了。您千万记住,亲爱的,我最宝贵的心肝儿,您要静下心来,愿主与您同在。

依然忠实您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6月28日

谢谢您的书,我的亲爱的,我们也要读普希金的作品了,而今天傍晚,我一定去看您。——又及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不,我的朋友,不,我不能再在你们这里生活下去了。我再三考虑,认为我拒绝这样的一份好工作是错误的。在那里,我至少可以有可靠的生活来源,我会努力做,我会去博得他们的好感,假如有必要的话,我甚至会努力改变自己的性格。生活在陌生人中间,寻求他人的恩惠,隐瞒自己的内心,并强迫自己,虽然这是痛苦和难受的,但是上帝会帮助我的。我不能一辈子不与人打交道呀。以前我就常常这样。我记得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寄宿学校读书,每到星期天都在家里欢蹦乱跳。有时候妈妈骂我一顿,我也满不在乎,我心里很高兴,很快活。等到天色渐黑的时候,我就无限愁绪涌上心头,因为九点钟我得回寄宿学校,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冰冷冷的、严厉的。每到星期一,那些女学监的脾气特别暴躁,我心里很难过,总是想哭。于是我独自躲到一个角落里偷偷地哭,不让别人看见,免得别人说我懒,其实我根本不是因为要上学才哭的。嗯,这有什么呢?我逐渐习惯了,后来离开寄宿学校,与同学们告别的时候,我也哭了。我住在这里,拖累你们两人,我这样做是不对的。这个想法一直使我很痛苦。我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诉您,因为我向来跟您坦白惯了。难道我看不到费多拉每天都早早地起床,洗啊洗,一直忙到深夜吗?这个岁数该歇歇啦。难道我没有看见您,为我花费那么多钱,把您最后的一文钱都花掉,都花在我身上了吗?您不是一个有钱人,我的朋友!您在信中说,为了不让我受苦受穷,您要卖掉最后的一点东西。我相信,我的朋友,我相信您的善心,但是这是您现在这么说,现在您有了额外的收入,您得到了一笔奖金。但是以后呢?您自己也知道,我总爱生病。我不能像您那样去工作,虽然我内心非常乐意做,再说也并非总有活干。那我能怎么办呢?只能瞧着你们两个我心爱的人,让痛苦撕碎我的心,我如何才能帮你们忙,哪怕一点也好呢?您为什么那么需要我呢,我的朋友?我对您做过什么好事呢?我只是全身心地依恋您,强烈地、真挚地爱您,但是,我的命苦啊!我懂得爱,我能够爱,可是只能如此,我无法报答您给予我的恩德。不要再留我了,请您好好想想,再把您最后的决定告诉我。盼回复。

爱您的瓦·多

7月1日

胡闹,胡闹,瓦莲卡,简直是胡闹!只要您独自一人,您那小脑袋瓜就会胡思乱想,什么念头都出来了,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现在我可看到了,这一切都是胡闹。您在我们这儿还缺什么呢。亲爱的,您倒是说说看!我们爱您,您也爱我们,我们大家都感到很满足,很幸福,您还要什么呢?唉,您到那些陌生人家里做什么呢?您一定还不了解陌生人是什么样子吧?……那您为什么不问问我呢,我完全可以告诉您陌生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了解他们,亲爱的,非常了解,因为我吃过他们的面包。他们很凶狠,瓦莲卡,非常凶狠,您那颗小小的心脏会受不了的,他们会用责备、埋怨和恶毒的眼神折磨您的心。您在我们这里感到温暖、舒心,就像躲在一个小窝里一样。再说您要是离开我们,我们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没有您,我这个老头可怎么办呢?我们不需要您?您没用?怎么会没用呢?您对我非常有用,瓦莲卡,您对我的影响非常重要……您瞧,我现在只要一想到您,我心里就感到愉快……有时我给您写信,在信中述说我的所有感受,再从您那儿收到详细的回信。我给您买衣服,定做帽子,有时候您托我办点什么事,我也去办了……不,您怎么会没用呢?我已经老了,将来一个人可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呢?也许您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吧?瓦莲卡。不,您一定得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就是说:“我走了,他可怎么办呢?”我跟您过惯了,我的亲人。如果您走了,结果会是什么样呢?我只好去涅瓦河,了此一生。真的,我说的是真的,肯定会发生这样的事,瓦莲卡,没有了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唉,我的宝贝儿,瓦莲卡!您大概希望来一辆运货的大车把我拉到沃尔科沃去吧,只有一个要饭的老太婆踩着泥水给我送葬,在我身上撒上泥土,将我埋葬,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罪过啊罪过,好姑娘!真是罪过,实在是罪过!把您的书还您,我的好朋友,瓦莲卡,如果您,我的朋友,要问我对这本书的看法,那我要告诉您,我这辈子也没读过这么好的书。我现在思考自我,亲爱的,我怎么能像一个傻瓜似的活到现在呢?求上帝宽恕我吧!我做过什么呢?我难道是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吗?我怎么什么都不懂,亲爱的,真是一无所知啊!瓦莲卡,我就直接告诉您吧,我这人没有学问,以前看过的书很少很少,几乎没看过什么书。我读过《人的画像》[40],这是一本写得很不错的书,还读过《用铃铛演奏各种曲调的男孩》[41]和《伊比卡斯的仙鹤》[42],我就读过这几本书,其他的书我从来没有读过。现在,我读了您这本书里的《驿站长》。我要告诉您,亲爱的,竟有这样的事,人活着,却不知道身边有着一本书,书里面详尽地描述了他的一生。有些过去没有想到的事情,现在一开始读这本书,就一点点地全想起来了,全搞清楚了,全看明白了。另外,我喜欢您的这本书还有一个原因:有些作品,不管内容怎么样,你读啊读的,有时即使费尽心思,可是它高深莫测,你就是没法看懂。就说我吧,我很迟钝,天生迟钝,因此我读不了过于严肃的书。可是这本书呢,仿佛就像我自己写的。举个例子说吧,这就好像是我自己的一颗心,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在人们面前掏出来,再把它详细地描述下来。就是如此!这事看起来很简单,我的上帝,可不是吗!真的,我也能这样写,为什么我就不写呢?我也有同样的感受!跟书中写的完全一样,比方说,我也有过与可怜的萨姆松·维林[43]一样的生活处境。而且我们中间有多少萨姆松·维林这样可怜的苦命人啊!这一切写得多么生动感人!当我读到他这个有罪的人借酒消愁,喝得烂醉如泥,变得忧伤,整天盖着羊皮袄蒙头大睡,一想起他的迷途羔羊,心爱的女儿杜尼莎时,就伤心地痛苦,撩起脏兮兮的衣襟擦眼泪的时候,亲爱的,我差点也掉下泪来。是啊,这写得太自然啦!您说一说吧,这多自然啊!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的事情,都是真人真事,我自己曾经亲眼见过,就发生在我们周围。远的不用说,就拿捷列扎来说吧,还有我们这里的那个穷文官,他也许跟萨姆松·维林一样,只不过姓氏不同,他姓高尔什科夫。这是很普通的事情,亲爱的,这样的事,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有可能发生。就是那些住在涅瓦大街或者滨河大道上的伯爵,他也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只是看起来不同而已,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比较高贵,但他也可能发生同样的事,什么都可能发生,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亲爱的,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您还想离开我们,瓦莲卡,这真是罪过,这会要我命的。您会毁了您自己,也毁了我,我的亲人。唉,我的心肝,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这些胡思乱想从您的小脑袋瓜里赶走吧,再不要无端地折磨我了。您是我的一只羽翼未丰的衰弱的小鸟,您怎么可能养活自己呢?怎么可能保住自己不受到别人算计和欺负!得啦,瓦莲卡,快点改正错误吧,不要听信那些胡诌的建议和闲言碎语了,把您的书再读一遍,用心地读,这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向拉塔扎耶夫谈起了《驿站长》。他对我说,这已经是老书了,现在出版的书都带有插图,并配有文字说明。说实话,我也弄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不过,最后他说普希金很好,为神圣的俄罗斯增了光,还对我说了很多有关普希金的话。是的,很好,瓦莲卡,很好,您再把这本书用心地读一读吧,听从我的劝告,用您的顺从让我这个老头高兴高兴吧。那样,上帝会奖赏您的,我的亲人,一定会奖赏您的。

您真诚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7月1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费多拉给我拿来十五个卢布。我给了她三个卢布,这个可怜的人,她是多么高兴啊!我是在匆忙中给您写这封信的。我现在正在给您裁坎肩,料子好极了,淡黄色带小花的。我给您带去一本书,书里有各种小说,我读了几篇。您应该读一读其中的一篇,篇名叫《外套》。您约我跟您一块儿去看戏,这是不是太费钱啦?除非最便宜的楼上坐票。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剧院去了,说真的,什么时候去过,我都不记得了。不过我还是担心,这种想法是不是太破费了?费多拉只是使劲摇头,她说,您现在过日子一点都不量力而行,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您在我一个人身上花了多少钱啊!您要当心,我的朋友,可别出什么事情,费多拉还告诉我,据传闻,您好像因为没有付房租与女房东吵起来了。我真替您担心。好了,再见。我急着出去。有点小事,我要换一换帽子上的绸带。

瓦·多

7月6日

您知道吗?如果我们去剧院,那我就戴上我的新帽子,再披一块黑披肩。这样好不好呢?——又及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我一直在想从前的事。是的,亲爱的,从前我们也胡闹过。我爱上过一个女演员,爱得发疯,这倒也算不上什么,最奇怪的是,我几乎从来就没有见过她。当时我与五个爱惹事生非的年轻人住在一起。我和他们厮混在一起,虽然我一直与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与他们厮混在一起。对,为了不甘落后,我对他们在所有的事情上都随声附和。他们对我说了许多关于这个女演员的事!每天晚上,只要剧院一开演,他们就一窝蜂地(买必需品,他们从来没有一分钱)挤往剧院,坐在最高处的楼座,拼命地鼓掌喝彩,喊着女演员的名字,让她一次次地上台谢幕,简直跟疯了一样!回家之后,他们也不让人睡觉,整宿不睡地谈论这个女演员,每个人都把她叫作自己的格拉莎,大家都爱上了她一个人,每个人的内心之中都只有她这一只金丝雀。他们也挑起了我这个没有抵抗能力的人的渴望,我那个时候还很年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剧院,坐在四楼的楼座里。至于看,我只看到大幕的一小角,但却听得很清楚。这个女演员的嗓子好极了,嘹亮、甜美,像夜莺一样!我们总是拼命鼓掌,大喊大叫,总之,闹到差点有人来干涉我们,有一个人还被拉了出去,真的。我走回家,一路上还陶醉其中。我口袋里只剩一个银卢布,离发薪的日子还差整整十天,亲爱的,您猜怎么着?第二天,上班之前,我拐进一个法国人开的化妆品商店,买了一瓶香水和一块香皂,把钱都花光了。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买这些东西?中午,我也不会去吃饭,老是在她的窗户下走来走去。她住在涅瓦大街,四楼。我回到家,在家休息了不过一个钟头,又去了涅瓦大街,目的只是为了从她的窗口下面经过。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半月,我一直就这样追求她。我还雇了一辆漂亮的马车,不时地在她窗前来回穿梭,结果弄得我精疲力竭,欠了债,之后我也不再爱她了,厌倦了!您瞧,亲爱的,一个女演员能把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搞到如此地步!不过,那时我很年轻,还很年轻……

马·杰

7月7日

我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本月6日您捎给我的那本书,现在赶紧还给您,同时在这封信里还要急于向您解释清楚。不好,亲爱的,不好,您不该使我陷入如此的绝境。亲爱的,我要说,任何社会地位都是命中注定的,全凭上帝的安排。这个人被指定发号施令,那个人则毫无怨言,唯命是从。这是根据人的能力来决定的。有的人擅长这个,有的人则擅长那个,而人的能力都是上帝亲自安排好的,我担任公职已有三十年左右了,我的工作无可指责。行为检点,规规矩矩。作为一个公民,就我自己的观点,我自认为有许多缺点,但同时也有不少美德。我受到上司的器重,大人自己也对我很满意,虽然至今还没有对我表示特别的垂青,但我知道大人对我是满意的。我活到头发花白的年龄,没有犯过大错。当然,谁能不犯点小错呢?人人都会犯错,连您也会犯错,亲爱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犯法的事情,也没有傲慢无礼的行为,像违反什么法令,破坏公共安全,这些事我从来都没干过,从来没有。我还差点得了十字勋章呢,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这一切您凭良心,应该知道,亲爱的,他[44]也应该知道啊。既然要写作品,就应当什么都知道。不,我没有料到您会这样,亲爱的,不,瓦莲卡,我真没想到您会这样。

怎么!从此以后一个人就不能在自己的小窝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小窝,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吗,安分守己,照俗语所说,不招谁惹谁,敬畏上帝,老实本分地生活;希望别人也不来招惹你,过问你的生活琐事,比如说,你有没有像样的坎肩,有没有齐全的内衣,有没有靴子,钉的什么鞋掌,吃什么,喝什么,抄写什么?……为了爱惜靴子,就算在马蹄不平的地方,有时候我都踮起脚来走路,亲爱的,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为什么要写别人有时穷得连茶也喝不上呢?好像人人都一定得喝茶似的!难道我要朝每个人的嘴巴里看,瞧他吃什么吗?我这样侮辱过别人吗?没有,亲爱的,别人又没有招惹你,为什么要欺负人家呢?嗯,我再给您举个例子,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勤勤恳恳地工作,积极努力,简直没说的!上司也看重你(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器重你的),可是就是有人在你的眼皮底下,没有任何明显理由地,无缘无故地造谣中伤你。当然,确实有的时候你给自己做了一样新东西,因此高兴得睡不着觉,比如说,你高兴地穿上一双新皮靴,心里别提多美啦。这是真的,我有过这样的感受,因为看到自己的脚上穿着精致漂亮的靴子,心里就高兴,这一点描绘得相当真实!但是我一直感到十分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本书,不为自己辩护呢,确实,他官职不小,年纪还轻,有时候喜欢大声训斥别人。但是,他为什么不能训斥呢?既然我们这帮人需要严厉训斥,他为什么不能训斥呢?嗯,我们比方说,这是为了摆摆架子,为了摆架子这样做也未尝不可。必须让别人感到震慑,必须吓唬吓唬,因为,这只能在咱们两人之间说说,瓦莲卡,我们这种人不吓唬是什么也不肯干的,每个人都只想到什么地方弄个职务,说自己在哪儿任职,可是一碰到什么事情,他们就溜边儿了。官职有高低之分,因此,每个官员对别人的训斥,必须与他的等级完全相符,这样,训斥的腔调也就因官位而异,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会在别人面前摆架子,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你训斥我,我训斥你,一个管着另一个,亲爱的,要知道,这就是世界之所以为世界的基础。没有这种相互防范,世界就没法存在,也谈不上秩序。我真感到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能轻易放过这样的侮辱!

为什么要写这种事情呢?有什么必要?难道读者中有什么人看了这小说,就会给我做件外套吗?他会给我买双新靴子吗?不会的,瓦莲卡,他们读完之后还要求把故事继续写下去。有的时候,你东躲西藏,躲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没有过错也要掩饰自己,不会在任何地方露面,因为你怕流言蜚语,怕他们捕风捉影,制造谣言,把你的公务生活、家庭生活都写到书里去,印出来,让大家阅读、取笑、议论!这样,你甚至都不敢上街了,因为作品里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现在光看走路的样子就能认出我们这种人来。唉,哪怕他在结尾处改改也好啊,写得温和点该多好!比如说,在人们把碎纸屑撒在他的头上这个情节[45]之后,插进一句:尽管如此,他还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是个好公民,同僚们不该如此取笑他,他服从上司(这一点可以举个例子),从来不对别人使坏,信仰上帝,死后(如果一定要他死的话)有人哀悼。不过,最好还是不让这个可怜的人死去,而是这样写:他的外套找到了,那位将军了解到他的美德后,把他调到自己的办公室,给他升了官,加了薪,这样一来,您瞧,就做到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办公室的同僚们也就白费了心机,一无所获。如果是我,我就会这样写。他的那种写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什么好呢?他那样写,只不过是我们日常平庸生活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而已。再说,您怎么送这样的一本书给我看,我的亲人,这是一本怀有恶意的书,瓦莲卡,简直不符合情理,因为不可能有这样的小官吏。既然这样,我就得提出控诉,瓦莲卡,正式提出控诉。

您的最恭顺的奴仆

马卡尔·杰武什金

7月8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最近发生的事和来信把我吓坏了,令我震惊,我感到困惑不解,费多拉给我讲了一切,我总算知道了原委。您为什么如此灰心、丧气,突然跃进那样的深渊呢,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解释完全不能使我满意。您瞧,我坚持接受人家提供给我的那份好工作,还是对的吧。此外,最近的意外遭遇使我吓坏了。您说,因为您爱我,所以才迫使您瞒着我。其实,我早就明白,我对您亏欠太多。您曾经一再向我保证,您花在我身上的钱是您的存款,您说,是放在钱庄里以防万一的。现在我才知道,您根本就没有这笔钱,您不过是偶然听说了我困苦的境况,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就决定预支自己的薪水,在我生病期间,您甚至卖掉了自己的大衣。现在我知道了这一切,我的内心痛苦万分,我至今都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这一切,怎样思考这一切。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出于同情和亲情,好心地帮助我,这就已经足够了,后来真不应该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您背叛了我们的友情,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您没有对我坦诚相见。现在,当我看到您把自己的最后一点钱都花在给我买衣服,买糖果,带我出去玩,看戏和买书上,我现在为了这一切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为我不可饶恕的轻浮(因为我接受了您的一切,却根本没有关心过您)而悔恨。您原本用来让我快乐的一切,现在对我来说却变成了痛苦,留下的只有追悔莫及。我发现您最近闷闷不乐,虽然我自己也在提心吊胆地担心出什么事情,但是现在发生的事,都是我始料不及的。到底怎么了,您居然会灰心丧气到如此地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所有认识您的人现在会怎么想您呢?会怎么议论您呢?从前,我和所有的人都敬畏您,因为您心地善良,为人朴实,做事稳重,可您现在却突然染上这种让人讨厌的恶习,以前您好像从来没有过呀。费多拉告诉我,您喝得醉倒在大街上,后来警察把您送回了家。我听到这个事情,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啊!我惊讶得发呆,虽然我已经预知要发生什么事情,因为您已经失踪四天了。可是您想过没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上司要是知道您不去上班的真正原因后,他会说什么呢?您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您,还说人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也成了您的邻居们嘲笑的对象。请您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并且,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下来吧。您和这些军官的事情也让我担心,关于这个情况,我了解得不太清楚,请您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在信中说,您不敢向我坦白,担心因此会失去我的友谊;说在我生病的时候您很绝望,因为不知道怎么来帮我治病;说您卖掉一切是为了接济我,不把我送进医院;又说您到处借债,能借的都借了,并且每天都跟女房东发生争执,但是,这一切您都瞒着我。其实,这样更加糟糕,现在我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您不愿意让我承认我就是造成您不幸处境的原因,可是您的做法让我感到加倍的痛苦。这一切令我十分震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唉,我的朋友!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不幸的人和穷苦的人应该互相躲避,以免彼此传染,病得更厉害。我给您带来了许多不幸,那是您以前过着简朴和孤独生活时从未经历过的,这一切都在折磨我,令我伤心欲绝。

现在请您把一切都坦率地写信告诉我,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让我的心安静下来吧。我在这里提到心的安静并不是因为我自私,而是出自我对您的友谊和我对您的爱,它们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从我心中磨灭掉的。再见吧。急切地等待您的回信。您把我想得太坏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真心爱您的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7月27日

我珍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逐渐回到老样子。我想对您说,宝贝儿,您总是担心别人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关于这一点正是我急于要向您说明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对我而言,名誉比什么都珍贵。所以,为了您听到的那些关于我的不幸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要郑重地告诉您,我的上司目前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以后也不会知道,因此今后他们还会像从前那样尊重我。我只害怕一点:就是流言蜚语。我们这儿的房东太太就喜欢嚷嚷,不过,现在用您的十卢布还她一部分欠款后,她也就只是唠叨几句,此外不会再说什么。至于其他人,只要不向他们借钱,他们才不会说什么。最后我还想对您说,宝贝儿,我把您对我的尊重看得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宝贵,尤其是在当下,在我的生活处于这无序的糟糕状态,您对我的尊重给了我安慰。谢天谢地,第一次打击和那些麻烦事都已成为过去。虽然其间由于我没有勇气和您分开,想把您硬留在身边,以至于在某些事情上欺骗了您,但是您并没有因此而认为我是一个背信弃义的自私的人。我爱您,您是我的小天使。现在我要努力工作,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昨天,我从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家经过时,他竟然什么也没说。我不想瞒您,宝贝儿,债务压得我真有些喘不过气来,我的衣橱里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求您,宝贝儿,不要因为这些而为我伤心难过。瓦莲卡,您再给我寄来五十戈比吧。啊,这五十戈比在刺痛我的心,事情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现在不是我这个老傻瓜在帮您——我的小天使,而是您,我可怜的孤儿在帮我啊!费多拉做得不错,她弄到一笔钱,而我目前还没有任何指望能弄到钱。将来哪怕有一丁点儿希望出现,我都会写信告诉您详情。可是,那些流言蜚语,最使我不安的便是那些流言蜚语。再见了,我的小天使,吻您的手,期盼您身体慢慢好起来。信写得很粗略,因为我要赶着去上班,我想用自己的勤勉来弥补工作中因粗心疏忽而造成的所有过失。至于我所遭遇的其他一些事以及和那些军官们发生的事,我到晚上再写信告诉您。

尊敬您并真心爱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7月28日

唉,瓦莲卡啊,瓦莲卡!这一回有过错的确实是您啊,您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您的来信完全把我搞糊涂了,也让我很为难。现在,只要我一有空闲,我就反省自己,于是我发现,我是对的,而且完全正确。当然,我说的不是那些放荡胡闹的事情(那些事,宝贝儿,就让它过去吧),我说的是我爱您这件事,我爱您根本不是感情的一时冲动,它完全是理智的。宝贝儿,您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您知道这一切的原因,知道我为什么要爱您,您就不会说什么了。所有这些个道理您也只是说说罢了,我坚信,在您的内心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宝贝儿,和军官之间发生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明白,也记不清了。我有必要告诉您的是,我的小天使,在那之前我一直处于极度窘迫的状态。你想象一下,整整一个月,可以说,神经一直紧绷着。那状态简直不堪回首。我一直瞒着您,也瞒着这楼里的人,但是房东太太却总是不停地叫嚷。这对我来说倒也无所谓。可是,如果就让这粗俗的婆娘瞎嚷嚷吧,那一来很丢人,二来,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大喊大叫,将这事叫得满楼的人都能听见。我吓呆了,只得用手捂住耳朵。但是,问题在于其他人并没有捂住自己的耳朵,相反,还会竖起耳朵听。现在,宝贝儿,我都不知道该躲到哪儿去才好……

唉,我的小天使,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倒霉的事就已经要了我的命。突然之间,却又从费多拉那儿听说了那件奇怪的事:那个不正经的家伙竟然跑到您家,卑鄙地向您求婚,侮辱您。这事一定让您受到了伤害,受到了很深的伤害,我能体会到您的感受,因为我自己也感觉很受伤害,我气得快要发疯了,我的小天使,我失去理智,感觉彻底完蛋了。我发疯似的往外跑,瓦莲卡,我的朋友,我要去找他,找那个坏家伙。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就是不愿意让您,我的小天使被人欺侮!啊,真郁闷啊!那时天正下着雨,道路泥泞,我的心中满是忧伤苦闷!……我正打算往回返……就在这时,我又倒了霉,我的宝贝儿,我遇见了叶梅利亚,就是叶梅利亚·伊里奇。他是一个文官,我是说他曾经是一个文官,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他已从我们那儿被开除了。我不清楚他现在在做什么,怎么过的日子,就和他走了,就是这样……唉,瓦莲卡,难道得知自己的朋友遭遇不幸、受人诱惑,您会觉得开心吗?第三天的晚上,叶梅利亚就唆使我去找他,找那个军官。我从看门人那儿打听到地址。说实在的,我早就注意过这个年轻人,还是他住在我们这个楼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了。现在我才感觉到,我做了件不光彩的事情,因为那天我被带去见他的时候,头脑已经不清醒。那天的事,说实在的,瓦莲卡,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记得那儿有许多军官,或者是我眼花,以为有许多人——这只有上帝才知道。我记不得我说过什么,只知道,我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话,后来,就被人家赶了出来,还被人从楼梯上抛了下来,那也不完全是抛,只是被推了一下。瓦莲卡,您已经知道我当时是怎样回的家,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过程。当然,我让自己很丢脸,自尊心也备受伤害,好在这件事,除了您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谁都不知道,这样就可以权当没有这回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也许,是可以这样做的,瓦莲卡,您说呢?我就知道,确确实实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去年,我们这儿的阿克谢季·奥西波维奇就偷偷地这么干过,他用这种方式对付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他将他叫到门卫室,就在那儿将一切处理利索,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很体面,因为这一切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见,我是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切的。当然了,我看见也无所谓,因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在这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和阿克谢季·奥西波维奇竟然处得相安无事。您知道,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是对任何人都不会提起的,所以现在,他们见面仍会鞠躬、点头,仍会握手致敬。我不想争辩,瓦莲卡,也没有勇气和您争辩,我这一跤摔得很惨,最可怕的是我自己也认为很失败,但这一切确实是命中注定的。您也知道,命中注定是这样,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这就是我遭遇的不幸和灾难,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您,瓦莲卡,这种事情,就是不读信,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宝贝儿,我有些不舒服,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现在我谨向您表示我对您的依恋、爱恋和尊敬,我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您最顺从的仆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7月28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的两封来信我都读了,内心受到很大震动!您听我说,我的朋友,或者是您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写在信中告诉我的只是您所有不愉快事情中的一部分,或者……说真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来信所写的内容有些凌乱……请您到我这儿来一趟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就来。对了,您听我的,就直接到我们这儿吃午饭得了。我还不知道,您在那儿过得怎样,您又是怎样和您的房东太太和好的。关于这些情况您什么都没写,好像故意避而不谈似的。好,就这样,再见!我的朋友,今天务必要来我这儿。您要是一直能来我们这儿吃饭的话,那就更好了,费多拉做饭很好吃。再见。

您的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7月29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您很高兴吧,宝贝儿,上帝给了您恰当的时机让您报答我的恩情。我相信这一点,瓦莲卡,相信您有一颗天使般善良的心。我这样说不是责备您,只是您千万不要像以前那样责备我,数落我这么大年纪还瞎折腾,搞得麻烦事不断。唉,倒霉的事就这样。假如您一定要说道说道这些荒唐事,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是从您的口中,从我的朋友口中听到指责我的话,我心里不舒服!我这样说,您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心里满是苦闷。穷人总是固执任性的,这是天性,这一点我之前就有体会,现在则是更深切地感受到。穷人,他也会挑理儿,他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人世间,会斜着眼睛看每一个路人,并用窘迫不安的眼神关注周围的一切,留神听别人说的每一句话,听别人是不是在议论他,是不是在说他怎么怎么不好?每个人都知道,瓦莲卡,一个贫穷的人连一块破布都不如,也不会从任何人那儿得到哪怕一丁点儿尊重,只好让人家乱写一通!那些拙劣的作家,无论怎么写都是一个样!穷人身上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为什么就该是老样子呢?这是因为他们认为,穷人的一切都应当暴露于外,他们不应该有任何珍藏于心的东西,也不该有任何自尊心,哪怕一丁点儿自尊心也不应该有!前几天,叶梅利亚告诉我说,曾有个地方要给他赞助,每给他十个戈比就需要做一番正式审查。他们一定以为这十戈比是白送给叶梅利亚的,其实根本不是,他们出钱是为了要看到一个穷人寒酸的生活状态。宝贝儿,不知怎么的,现在连慈善这事都搞得很奇怪……也许一直就这样,谁知道呢?或许是他们不会做慈善,或许是因为太老道——两者必居其一吧。您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吧,那么我就给您讲讲吧!其他事情我们也许一窍不通,可是在这种事上我们是很清楚的。为什么一个穷人会知道这种事情,而且会思考这一切呢?为什么呢?——当然是经验啰!比如说,他会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位老爷现在正在去某个饭馆吃饭的路上,这位老爷会边走边自言自语,他会说:“嗨,这个穷文官今天会吃些什么呢?我要去吃浇汁的煎肉卷,而他呢,也许就喝没有一丁点儿油星的稀粥吧!”可是,我喝没有油的稀粥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就有这种人,瓦莲卡,这种人常常放在心中盘算的就是这些事。还有那些讨厌的专门写文章造谣生事的人,他们眼睛盯着的就是你走路时,是把整个脚掌踩在石子路上,还是踮着脚尖走。他们就曾经这么写过一个文官,一个九级文官,他的脚趾头从靴子里露了出来,衣服的袖肘也被磨破——那些人将所有这些都详细地进行描写,还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刊印出来……我的衣袖就是破的,可这与你有何干系?哦,瓦莲卡,假如您能谅解我说句粗话,那么我就要对您说,一个穷人在这方面和你们姑娘一样都有羞耻心。要知道你们在众人面前(请原谅我说这么粗鲁的话)绝不会脱光衣服,穷人也是一样的,也不喜欢别人偷窥他的隐私,并对他的家庭关系说三道四——就是这样。瓦莲卡,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和我的敌人一起斥责我呢?他们那些人是故意要败坏一个正派人的名誉与尊严啊!

今天我在机关办公室里坐着就像一头小熊、一只拔了毛的麻雀,连我自己都为自己感到难为情,真是羞愧难当啊,瓦莲卡!要是你的胳膊肘裸露着从破衣服袖中露出来,或是衣服纽扣都勉强挂在线上晃荡,你自然而然也会感到羞愧。我恰巧就是这么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怎能不垂头丧气呢,用得着说吗!……今天,斯捷潘·卡尔洛维奇本人找我谈公事,说着说着,仿佛不经意似的插了这么一句:“唉,您那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老兄啊!”他并没有将他想说的话接着说出来,但是我已经猜出他的意思,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连我的秃顶都泛起红色。这种事其实没有什么,但终究让人心绪不宁,疑虑重重:他们别是打听到了什么吧?!上帝保佑,可别让他们打听到什么!我承认,我在怀疑一个人,非常怀疑。要知道,这些可恶的家伙什么都不在乎,他们会出卖你!你的私生活会因为半个戈比而被公开、被抖露,毫无神圣可言。

现在我已经知道我这事是谁干的了,是拉塔扎耶夫干的好事。他和我们机关里的一个人很熟。一定是在他们交谈时,拉塔扎耶夫将一切情况都夸大地渲染了一番告诉了那个人;或者,他是在自己的部门讲了这件事,然后又传到了我们部门。反正现在我们这儿没有人不知道的,他们还朝着您的窗户指指点点,我知道他们在指什么。昨天我去您那儿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所有的人都从窗户里把头探了出来,房东太太还说什么“老鬼和小姑娘好上了”,她甚至还用污言秽语来说您。但是这一切和拉塔扎耶夫卑劣的想法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拉塔扎耶夫企图把您和我写进他的作品中去,并用尖锐的讽刺笔调来描写我们,这是他亲口说的,是我们这儿的好心人讲给我听的。我现在整个人都蒙了,宝贝儿,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什么罪过是可以隐瞒的,我的小天使,我们触怒了上帝!宝贝儿,您说想送本书来给我解闷儿,可是,送什么书啊!宝贝儿,书算什么玩意?满纸谎言!小说也是一派胡言,胡乱杜撰,供闲着无聊的人们消遣阅读。请相信我说的,宝贝儿,相信我这么多年的经验。假如他们跟您提起什么莎士比亚,说,您瞧,文学界就有莎士比亚,那么,莎士比亚也是一派胡言,写出的文字都是为了诽谤污蔑。

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8月1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不论什么事,您都别再纠结担心,上帝保佑,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费多拉给她自己,也给我弄到了一大堆活儿,我们已经在高高兴兴地着手干这些活儿了。也许,一切都会慢慢好转。费多拉怀疑,我最近发生的那些不开心的事都与安娜·费多罗夫娜有关。但是,现在一切对我来说都已无所谓。我今天就特别开心。您想借些钱——千万别这么做!否则,将来要还钱的时候,您就要吃苦头了。所以您最好住得离我们近些,常到我们这儿来,别搭理您的房东太太。至于您的其他仇人和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我相信那是您多虑了,一定是您胡乱猜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瞧,上一次我就对您说过,您的语言表达很不流畅。好了,再见了,再见!您务必要来,我等着您。

您的瓦·多

8月2日

我的小天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急于想告诉您,我的命根子,我的希望又出现了。可是对不起,我的小女孩,我的小天使,您不是在信中让我不要借钱的吗?亲爱的,不借钱不行。我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而您呢,说不定也会突然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那该怎么办?要知道您身体很虚弱,所以我要说,钱是一定要借的。是的,我要继续去借钱。

您知道吧,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在机关我和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是一个办公室。这不是您认识的那个叶梅利扬,此人和我一样,也是九等文官。在我们机关里,我和他几乎可以说是年龄最长,资历最老的职员。他心地善良,不自私,不爱多说话,看上去总让人觉得像头真正的熊。他业务能力极强,书法是纯英国式的,假如要说实话,那他写得真不比我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和他素来交往不深,只是按照礼节告个别或打个招呼问声好;如果哪天我恰巧要用小刀,我就会对他说:“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请把您的刀子借我用一下吧。”总而言之,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说上这么几句话。可是今天他对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这么心事重重呢?”我看得出,人家是好意,所以就没对他隐瞒,将情况如此这样对他讲了一些,但没有将全部情况说给他听。有些事我是任何时候都不会说出来的,因为我没有勇气说,我只对他说手头有些紧之类的话。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说:“老兄啊,您该借点钱救救急,您到彼得·彼得洛维奇那儿借点吧,他会收取利息,但利息公道,不是很高,我就借过。”哦,瓦莲卡,我又有些心动了。我想了又想,或许上帝真会让彼得·彼得洛维奇发发善心借钱给我。我自己盘算了一下,若借到钱,既可以将房东太太的债务还掉,又可以给您点儿,还可以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利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丢人现眼。现在,我就是坐在那儿不动,心里也是战战兢兢的,这还不算,那些喜欢嘲弄别人的家伙还总是笑话我,让他们见鬼去吧!另外,大人们有时也会经过我们的办公桌,哦,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们注意到我,发现我衣着这么不成体统!在他们看来,衣冠整洁是最重要的。他们也许什么都不会说,可是我却羞愧得要死——一定会这样。正因如此,我要将自己的羞耻心收起并塞到破口袋里,直接去找彼得·彼得洛维奇。我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却又害怕希望落空而内心焦虑——这复杂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唉,瓦莲卡,结果却是一场空啊!那天他正忙着什么事,在和费多谢伊·伊万诺维奇说话,我从侧面走到他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袖,说:“彼得·彼得洛维奇,哎,彼得·彼得洛维奇!”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就对他如此这般讲了自己的情况,并提到借三十卢布等等。刚开始他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再次向他做了解释后,他笑了起来,却什么也没说,沉默不语。我又把我的请求重复了一遍,而他只是问了我一句——您有东西作抵押吗?他说这话时连看也没看我一眼,自己只顾埋头看文件、写东西。我有些不知所措。“没有,”我说,“彼得·彼得洛维奇,我没有可做抵押的东西。”我又向他说明,说我一领到薪水就将钱还给他,一定还,最先还。就在这时,有人把他叫走,我等了他一会儿,他回来后就开始削笔,好像没看见我似的。我再一次提起我的请求,我说:“彼得·彼得洛维奇,能不能想想办法?”他依然默不作声,就像没有听见。我站在那里,等了又等。好吧,我心里嘀咕,我就再试最后一次吧,于是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哪怕随便说一句也行啊!可是,他削好鹅毛管笔就又开始写起来。我也就离开了。宝贝儿,您瞧见了吧,他们也许都是很不错的人,但是太傲慢,非常傲慢——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我们又能把他们怎么样,瓦莲卡!我只是想把这一切跟您说说而已。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知道这事也笑了,摇了摇头,不过,他依然要我相信会有办法的。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真是个好人,瓦莲卡,他还答应给我介绍一个人,这个人住在维堡街,也放贷,是个十四等文官。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保证,这个人一定会将钱借给我们。所以,我明天就去找他,我的小天使,好吗?您认为怎么样呢?要知道,再借不到钱可就糟糕了!房东太太就快把我赶出来了,伙食也不想给我供应。还有,我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衣服上的扣子也参差不齐……我几乎一无所有了!要是被哪个上司发现我着装这么不成体统、有碍观瞻,那该怎么办?真是糟糕啊,瓦莲卡,糟糕,糟糕透顶了!

马卡尔·杰武什金

8月3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看在上帝的分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果可以,您就尽快去借些钱吧。就目前状况而言,我是不该向您寻求帮助的。但是,如果您了解了我的境遇,您就明白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再在这个寓所住下去了。我这里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我现在真是六神无主,内心难以平静。您想象一下,我的朋友,今天早晨,一位陌生人来到我们这里,他看上去岁数不小,差不多可以算是老年人了,戴着许多勋章。我很奇怪,不知道他来我们这儿干啥?那时,费多拉恰巧去小卖铺了。他开始问长问短,问我过得怎样,平常做些什么。但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向我解释,说他是那位军官的叔叔,他很生他侄子的气,因为他的侄子行为处事很不道德,在所有房客面前败坏我们的名誉。他还说他的侄子是个轻浮的人,因而他准备保护我。他让我不要听信那些年轻人的甜言蜜语,并且补充说,他很怜爱我,就像是我的父亲,对我怀有慈父般的感情,并打算在各方面帮助我。我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也没有急于表达谢意。他用力拉住我的手,拍拍我的脸颊,说我长得很漂亮,还说我脸上的小酒窝他也非常喜欢(天晓得,他在胡说些什么)。最后,他说他是个老人,想吻我一下(这人真龌龊)。就在这个时候,费多拉走了进来,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又说他很尊重我,因为我为人谦和朴实、品行端正,并希望我不要把他当作外人。然后,他把费多拉叫到一边,找了一个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借口,要给她一些钱,费多拉当然没有接受。最后,他终于打算回家了,便又将刚才的话重新表白了一番,说他还会来看我,并要带副耳环送给我(他自己好像也感觉很难为情);他劝我换一个寓所,并向我推荐了一处他看好的挺不错的房子,还说不要我付房租。他说他非常喜欢我,因为我是个诚实而又明事理的姑娘。他让我小心那些浪荡少年,最后说他认识安娜·费多罗夫娜,安娜·费多罗夫娜托他转告我,她要亲自来拜访我。说到这,我全都明白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我气急了,把他狠狠数落了一番,费多拉也在一旁帮我,我们几乎是将他从屋子里赶出去的。我们断定,所有这一切都是安娜·费多罗夫娜捣的鬼,否则他怎么会了解我们的情况呢?

现在我找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恳求您帮帮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让我陷于这种境地而不闻不问!您去借些钱来吧,不管多少,借点钱来,否则我们没有钱搬家,而这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住下去了。费多拉也是这个意思,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五卢布,这些钱我会还您,我会做活挣到这笔钱。费多拉这两天还会给我拿来一些活儿,因此即使借款利息太高,高得让您为难,您也别管它,尽管答应下来。这笔钱我会尽数还您,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丢下我不管。您目前的处境已经非常艰难,我又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心里真是十分不安,但是我只能靠您了!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为我考虑一下,愿上帝佑护您成功!

瓦·多

8月4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亲爱的!

这种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令我十分震惊!这些可怕的灾难使我的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这些小无赖和老色鬼非要把您,我的小天使,折磨病倒。这还不算,他们这帮无赖还想把我折磨死。是的,我发誓,他们就是要把我折磨死!现在,要是我不能帮助您,我宁愿尽快死去!要是我帮不了您,那我就不活了,瓦莲卡,我会干干脆脆地死掉。但要是帮上您的话,您就会像鸟儿飞离鸟巢一样从我这儿飞走,而那些猫头鹰和凶猛的飞禽却早已准备好来啄您了,这一切让我很苦恼,宝贝儿。再说,瓦莲卡,您对自己也太残忍了!您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折磨您,欺负您,我的小鸟,您承受着这些痛苦,却还要因为需要麻烦我而感到难受,还许诺要自己挣钱还债。说实在的,这就等于说为了能让我按时还债,您要把自己弱不禁风的身体累坏。瓦莲卡,您自己想一想,您这说的什么话!您干吗要缝缝补补做针线活儿,干吗又要劳心费神地累坏自己的一双好眼睛、搞垮自己的身体呢?唉,瓦莲卡,瓦莲卡,您瞧,我爱您,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我自己也一无是处,但是我一定要努力去做,让自己变得有用!我要承受住这一切,我自己要设法搞到一份额外的工作,为不同的作家抄写各种稿件。我要去找他们,亲自去找,恳求他们给我这活儿干,因为他们也在寻找一些好的抄写员,宝贝儿,我知道,他们正在找。我是不会允许您把自己累得疲惫不堪的,我不能让您实施那种让身体受伤害的计划。我的小天使,我一定去借钱,要是借不到钱,我宁可去死。亲爱的,您在信中说,让我不要害怕高利贷——我不怕,宝贝儿,我不怕,现在我什么都不害怕。宝贝儿,我去借四十个纸卢布,这不算多,瓦莲卡,您认为呢?我一开口就借四十卢布,人家肯借吗?我是想说,您认为我给人家的第一印象能取得人家的信任吗?初次见面,人家根据我的长相可以判断确认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吗?您是怎么认为的呢?您知道吗,我总是感到特别害怕——怕得要命,真是害怕极了!借来四十个卢布,我要拿出二十五卢布给您,两个卢布给房东太太,而余下的我就留着自己开销。您看,本来应该多给房东太太一些的,甚至是必须多给一些,但是,通盘考虑一下,算算我必要的开销,您就会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多给了。因此,这件事就不要再商量了,甚至提都不必再提。我要花一个卢布来买双靴子,我不知道我明天穿着这双靴子还能不能走到办公的地方。缝制一块方帕也是必需的,我的这块旧方帕用了快一年了,但是,您曾答应过用您的一块旧罩布裁剪一块方帕和一件胸衣给我,所以方帕我就不必再去考虑了。这样一来,靴子和方帕都有了,现在就剩扣子的问题了,我的小朋友!您得承认,我的小宝贝儿,我不能没有纽扣,可是我身上的纽扣差不多已经掉了一半了!一想到大人若发现我衣衫这么不整会说些什么,我心里就直打哆嗦!宝贝儿,我可不想听到大人他们说我什么,我会死的,会死的,当场就会死去,就为这个我能活活羞死!唉,宝贝儿!扣除所有这些必要的开支,还剩下三个卢布,以后的日子就靠这三个卢布了。我还要买半磅烟草,因为,我的小天使,没有烟抽我可过不下去,可现在已经有九天没有碰过烟嘴了。凭良心说,我买烟草可以不告诉您,但是我想问心无愧。您现在处境艰难,几乎分文不剩,而我在这里却享用这个,享用那个,所以我要对您开诚布公,免得于心不安。我老实向您承认,瓦莲卡,我现在真是处在极端困境中,以前从未遭遇过如此艰难的情形。房东太太鄙视我,其他没有一个人对我有一点点尊重。我生活困顿,债务缠身,办公室的那帮同僚兄弟之前就没有让我舒服自在过,现在就更别说了。我遮遮掩掩、小心谨慎地向大伙隐瞒一切,我把自己也藏起来,总是侧着身子进机关,尽可能躲着大家。要知道,只有对您,我才有勇气承认这些……唉,万一借不到钱可怎么办?唉,不会的,瓦莲卡,最好别想这个,别提前让这种想法把我们打垮,折磨我们的心灵。我之所以写信跟您说这些,是为了提醒您,让您不要去想这些事情,自寻烦恼。唉,我的上帝啊,万一借不到钱,您可怎么办!那样的话,您就不会从这寓所搬出去,我还能和您在一起;啊,不,万一那样的话,我就不回来,随便找个地方死掉算了,彻底消失。瞧,我只顾在这儿给您写信唠叨了,其实我该刮刮脸了,刮了脸样子会好看些,而样子好看会让人高看一眼。好了,愿上帝保佑!我要祈祷祈祷,然后出发!

马·杰武什金

8月4日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可千万别绝望啊!痛苦的事本来就足够多了!现在就给您送去三十个银戈比,再多的钱我也实在拿不出来。您就给自己买点急需的物品吧,无论如何也要挨到明天。我们自己也几乎一无所有,明天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真是郁闷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过,您也别太伤感,若果真借不到,那也没办法!费多拉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可以继续留在这儿,即使我们搬了家,也不见得会有多大好处,只要他们想找我们,无论在哪儿都能找到我们。只是,现在还留在这儿总觉得有些不好。要是我心情不郁闷的话,我还会给您多写一些。

您的性格还真是奇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心思太重,将什么都放在心上,这样,您就永远会是一个最不幸的人。我仔细阅读了您的所有来信,发现每封信中您都在为我担心和苦恼,却从不为自己操心。当然,大伙儿都会说您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我要说,您的心未免太过善良。我要给您一个忠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感谢您,非常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对这一切我体会很深。可是现在,我迫不得已给您造成这么多不幸,经历这些不幸之后,您却仍然只是为我而活着,为了我的快乐、我的悲伤而活着,猜度我的心思,体会我的心情,您想想,看到这一切,我会是何种心情呢?假如您对别人的事情都是这么关心,对所有人都怀有如此强烈的同情心,那么您必定会成为最最不幸的人。今天,您下班后到我这儿来,看到您,我真是大吃一惊!您那么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痛苦绝望的样子,您的气色很不好——这都是因为您害怕告诉我您没有借到钱、害怕我会伤心、害怕我会受到惊吓的缘故,而当您看到我脸上露出笑容,您才放下心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不要痛苦,不要绝望,要理智一点——我求您,恳求您有所改变!您会发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变化。否则,您总是为别人的痛苦而苦恼担心,您会生活得很辛苦。再见,我的朋友,恳求您不要过于为我担心。

瓦·多

8月5日

亲爱的瓦莲卡!

好了,我的小天使,真是太好了,您能确定我没有借到钱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真好啊,我的心释然了,也因您而感到幸福。我甚至很高兴,因为您不会抛下我这个老头离开这里。要是可以一吐为快的话,那我还要说: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因为在您的信中,您把我写得那么好,还由衷赞美我的感情。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我看出,在您对我的心情表示关心的字里行间充满着您对我的关爱。嗨,好了,现在谈我的心情干什么呢,由它去吧!宝贝儿,您嘱咐我不要沮丧畏缩,是啊,我的小天使,我自己也告诉自己这一点。可是,眼下现有的问题就是我明天能穿什么靴子去上班,宝贝儿,您倒帮我拿拿主意!问题就在这儿,宝贝儿,您要知道,这样纠结的心情可以把一个人的精神压垮,彻底压垮。更主要的是,我亲爱的,我不是为自己悲伤、难过,我对一切都已无所谓,哪怕是在数九寒天让我不穿大衣和皮靴在外面行走,我也能忍受,也能挺住,我不在乎,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嘛!可是,别人会怎么说呢?我的那些对头,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看到我不穿外套又会说什么呢?要知道,您的大衣是穿给别人看的,靴子,恐怕也是穿给别人看的。在这种情况下,宝贝儿,靴子对我而言就是我的面子,我需要一双靴子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好名声,穿带窟窿的靴子会把我的尊严和好名声都丢尽。您要相信我,宝贝儿,相信我多年的经验。我历尽世事,懂得人情冷暖,您要相信我这个年长人的话,别去听信那些信口开河、胡编乱造的家伙。

可是,宝贝儿,我还没详细地告诉您今天事情的实际情况,没有告诉您我为此遭受的痛苦。今天我一个上午所遭受到的精神上的痛苦比别人一年所受到的还要多。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为了能碰上他,我一大早、赶在上班前就先去的那儿,外面下着雨,道路泥泞!我紧裹着外套,走啊走啊,心里一直在想:“上帝啊,请饶恕我的罪过,让我的愿望得到满足吧。”走过一座教堂时,我画了个十字,忏悔自己的一切罪过,我突然悟到我不应该和上帝谈条件。我埋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什么都无暇关注,连路也不仔细辨认,只管往前走。街上空荡荡的,偶尔遇到的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满面愁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在这样的坏天气里谁会没事一大早出来溜达呢?!我碰到一群衣衫破旧的工人,这些乡下人把我推来搡去!我不禁胆怯,心里害怕起来。说实在的,当时连借钱的事也不愿再想了——既然是去碰运气,那就碰碰运气吧!走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桥旁边,我的一只靴底脱落了,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去的。这时我遇见了我们的文书叶尔莫拉耶夫,他挺直着身子站在那儿,看着我走过去,好像想要向我讨杯伏特加喝喝。我心里想,哎呀,老弟,您想喝杯伏特加,可现在我哪还顾得上伏特加啊!我极度疲倦,停下脚步,休息了片刻,就又继续往前挪移。我故意左顾右盼,希望能有什么东西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解解闷儿,振作一下精神。可是谈何容易!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引起我的兴趣,加上我浑身上下都被泥水弄脏,自己看着都觉得难为情。终于,远处出现一幢黄色的木头房子,房子的阁楼很像瞭望台,我想,好了,就是这儿,这就是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所说的那幢房子,马尔科夫的房子(宝贝儿,就是那个放债收息的马尔科夫)。我当时脑子真是混乱,明明知道这是马尔科夫的房子,我还去问那个站岗的岗警,我问:“老兄,这是谁的房子?”岗警态度很粗鲁,好像在生谁的气,不愿意说话,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马尔科夫的房子。”这些岗警为人都很冷漠,岗警与我有什么关系?可心里却感觉极不舒服,很不愉快。总而言之,不愉快的事接踵而至。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提醒着我目前生活困顿的境况,事情常常是这样的。我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三趟,三次从房前经过,越走心里越没底。我想,他不会借钱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借!首先我和他不认识,其次我的事情本身很难办,再加上我的外表不讨人喜欢,很难让他信任我——因此,我想,算了吧,听天由命吧,只是为了以后不后悔,还是去试试吧,他们又不会把我吃掉。于是,我就轻轻地推开了边门。这时,又一件倒霉事发生了:一只可恶的护院犬缠住了我,狂吠不止!宝贝儿,这些讨厌的事儿真能把人逼疯,使人心生胆怯,连事先反复考虑所做的决定也会瞬间被毁灭,因此,我进屋子时整个人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可一进屋,就又碰上一件倒霉事:我进屋时,门槛边黑乎乎的,我也没瞧清楚门槛边有什么东西,一脚就绊在一个女人身上,当时这个女人正提着一桶牛奶往罐子里倒,结果把牛奶洒了一地。这个蠢女人尖声大叫起来,喋喋不休地说:“你往哪儿闯啊,我的天哪,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紧接着就哭诉自己的不容易。宝贝儿,我发现,我总是碰上这类倒霉事,仿佛是命中注定,注定我永远要被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捆住手脚。吵闹声惊动了女主人,一个老妖婆探出身来,我径直走到她的跟前,问道:“马尔科夫是住在这里吗?”“不是。”她回答说。她站了一会儿,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又问:“您找他有什么事?”我向她解释,说我是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介绍来的等等,还说有点其他的事,是一笔小生意。老婆子就叫了她女儿一声,她女儿出来了,年龄也不小了,光着脚。“去叫一下你的父亲,他在楼上房客那儿。您请进来吧!”我走了进去。屋内陈设不错,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一些将军的画像;有一张长沙发、一张圆桌、一盆木犀草,还有几盆凤仙花。我心里一直在琢磨,我是不是该趁早知趣地离开这儿?走还是不走呢?宝贝儿,我想一走了之!我想,我最好还是明天再来吧,明天天气会好些,我能够再等一等——而今天您瞧,牛奶洒了一地,那些将军看上去也都是怒气冲冲……我已经快走到门边了,马尔科夫走了进来。他相貌平常,头发花白,一双贼眼,穿着满是油污的长袍,腰间束着一根带子。他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将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介绍我来找他借四十卢布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说。本想解释原因,但是我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从他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事情没有希望。他说:“不行,这都说的什么事啊,我没有钱,你又有什么东西可做抵押的呢?”听了这些,我就开始解释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做抵押,可是那个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总之一句话,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听了这些,他说:“不行,什么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我没有钱。”好吧,我想,果然如此,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唉,瓦莲卡,此时此刻我真巴不得脚底下裂个缝,我一头钻进去。天很冷,我的脚都冻僵了,背上一阵阵地寒颤。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就差说:“你走吧,老兄,这儿没你什么事了!”要是在别的场合发生这样的情形,那可真让人无地自容。“您怎么啦,为什么需要一笔钱?”(宝贝儿,他就是这么问我的!)我本想张嘴准备回答,免得干站着,可他连听都不想听。“不,”他说,“我没有钱,否则,我是愿意借的。”我一再向他说明,我说:“我借的并不多,我会还您,一到期限我就归还,我可能还会提前还款,利息您要多少就多少。我对天发誓,一定还给您。”宝贝儿,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您,想起您的种种不幸和穷困,想起您的半个银卢布。“不行,”他说,“利息倒无所谓,但必须有抵押品!事实上我现在也没有钱,我向上帝发誓,真的没有,否则我倒愿意借给您。”他竟然诅咒发誓,这个强盗!

是啊,我亲爱的,我根本不记得我是怎样从他家走出来的,又是怎样经过维堡街,怎样来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桥的。我极度疲惫,冷得直打哆嗦,直到十点钟才赶到机关。我本想把身上的泥浆洗刷干净,可看门的斯涅吉廖夫不允许,他说会把刷子弄坏的,而刷子是公家的物品。他们现在都这样对我,宝贝儿,在这些人眼中,我连一块擦脚的破布都不如。瓦莲卡,您知道是什么在摧毁我的精神意志吗?不是金钱,而是所有这些日常生活的惶恐不安,是冷嘲热讽。上司大人可能无意间会听到有关我的事——唉,宝贝儿,我的好日子到头啦!今天,我把您的来信重又读了一遍,心情很郁闷,宝贝儿!再见,我的亲人,上帝保佑您!

马·杰武什金

8月5日

瓦莲卡,我本想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向您描述我所遭遇的不幸,显然,我没有做到这一点,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我是想让您高兴的。我要去找您,宝贝儿,一定要去,明天就去。——又及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亲爱的宝贝儿!

我完了,我们两个人都完了,一起无可挽回地完了。我的名誉与自尊——统统没了!我要死了,您也会死,宝贝儿,您和我,我们死定了!是的,是我把您给害了!宝贝儿,他们折磨我,贬低我,取笑我,房东太太竟然开口骂我;今天她又冲着我大喊大叫,破口大骂,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晚上,在拉塔扎耶夫那里,他们当中竟有人拿着我给您写的一封信的底稿大声朗读,那封底稿是我无意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宝贝儿,他们干吗要这么嘲弄人啊!他们用各种尊称戏称我们,然后哈哈大笑,这帮不讲情义的家伙!我进去找他们,指责拉塔扎耶夫不够朋友,背信弃义!可是拉塔扎耶夫回敬我,说我自己才是无德之人,说我乱搞女人,他说:“您还瞒着我们,您可真是洛维拉斯[46]啊!”现在大家都叫我洛维拉斯,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名字了!您听见了吗,我的小天使,听见了吧?他们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也知道了您的事儿,亲爱的,无论您那儿发生什么事,他们都知道,统统知道!更可气的是,连法尔多尼也跟着他们一起起哄。今天我让他到灌肠店给我买些东西,他竟然推说有事不肯去!我说:“这是你分内的事啊!”他却回我说:“啊不,我可没这责任,您不付钱给我主人,我对您就没有义务。”这真让我受不了,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也来欺侮我。我就说他是笨蛋,他竟回我说:“是笨蛋在骂人。”我想,他可能是喝醉了,才对我这样出言不逊,说粗话,我就说:“你喝醉了吧,真是大老粗!”可他对我说:“难道是您请我喝的不成?您自己都没有钱买醒酒的酒喝,每次还得去找娘们儿讨上十个戈比花花。”接着,他又添上一句:“哼,还是老爷呢!”您瞧,宝贝儿,事情竟然糟糕到了这种地步!瓦莲卡,我真是无颜活在这世上了!简直让人发疯,我的境况比那没有身份的流浪汉还要糟糕。沉重的灾难啊!我要死了,就要死了!无可救药了。

马·杰

8月11日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灾难接踵而至,我自己都不知道该这么办才好!您那儿的情况很糟,我这儿的状况也不理想。今天,我的左手被熨斗烫伤了,是我自己不小心碰掉了熨斗。手被碰疼了,也烫伤了,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再干活了,而费多拉也已经病了三天,我真是痛苦难安。送上三十个银戈比给您救急,这几乎是我们仅剩的积蓄了。而我,上帝作证,真的很想在您需要时帮帮您,但是力不从心,我难受得直想掉泪!再见,我的朋友!要是您今天能到我们这儿来,那就是对我最大的慰藉。

瓦·多

8月13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这是怎么啦?想必您是不害怕上帝的!您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您难道不觉得难为情吗?您要毁了自己,就想想自己的名誉吧!您向来是一个诚实、高尚的人,有自尊心——要是让大家都知道您的事可怎么办!您简直应该羞愧死!您就不顾忌、怜惜您那一头白发吗?唉,您竟然连上帝都不怕!费多拉说,以后她再也不帮您的忙了,我也不再送钱接济您。您把我害苦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一定认为,您这样做蠢事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您可知道,我为您忍受了多少白眼!我现在连楼梯都不敢走,因为上下楼时大伙儿都会看我,对我指指戳戳,并说那些不堪入耳的难听话。是的,他们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一个酒鬼勾搭上了,多么难听的话啊!您被送回来的时候,所有的房客都带着鄙夷的神情指着您说:“瞧,那个文官被人用车子送回来了。”我真为您感到羞愧万分。我向您发誓,我要从这里搬走,随便去哪里,当仆人、当洗衣女工都行,就是不再留在这里。我曾写信让您顺便来我这儿一趟,可是您没来。可见,我的眼泪和请求对您来说不算什么,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钱是从哪儿弄来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要保重身体!这样下去您会毁了人生,白白地毁了!这是多么可耻、多么丢人的事啊!昨天房东都不肯放您进屋,您是在过道里过的夜,我全知道。假如您要知道,当我听到这一切,我的心情有多沉重就好了。请到我这儿来吧,在我们这儿您心情会愉快些,我们将一起读书,一起回忆过去的事,费多拉会给我们讲她去朝圣的事儿。为了我,亲爱的,请别毁了自己,也别毁了我。要知道,我只是为了您才活着,为了您,我才留下来和您一起,可是您现在却变成这样!身处逆境,您更要做一个品德高尚、意志坚强的人,您要记住,贫穷不是罪过,不要绝望,一切都是暂时的!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只是现在您一定要坚持住。给您送去二十个银戈比,您给自己买些烟叶或者其他所需要的物品,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将钱花在那些蠢事上。请来我们这儿一趟吧,一定要来。您大概会像从前那样感到羞愧,可是您别只是羞愧了,羞愧是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您只要真心悔过就好了。相信上帝吧,在上帝的安排下,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瓦·多

8月14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我真的很羞愧,我的心肝,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感到羞愧极了。不过,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宝贝儿?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心情愉悦起来呢?那样,我就不必再去考虑靴底的事,因为靴底不值一提,说到底它就是一只普通的、被人踩在脚下的、满是泥泞的靴底而已。甚至连靴子也算不了什么!希腊的智者们走路都不穿靴子,那我们这些人又何必为这不值一提的东西劳心费神呢?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要遭人欺负、被人轻视呢?唉,宝贝儿啊,宝贝儿,您怎么想出写这些?!您就对费多拉说,她是个多嘴的让人不得安宁的婆娘,好事又愚蠢,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愚蠢!至于说到我的白发,在这一点上您可错了,我亲爱的,我根本没有您想象的那么老。叶梅利扬向您问好。在信中,您说您非常伤心,哭了;那我也要告诉您,我也非常伤心,我也哭了。最后,我祝您身体健康,事事顺利。至于我,我也健康平安。我永远是您的朋友,我的小天使。

马卡尔·杰武什金

8月19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我亲爱的朋友!

我感觉我错了,感觉很对不起您。不过,我认为,即使这些我都感觉到了,您也在那里说了很多,但都无济于事。其实在我犯错之前就有感觉,可是我还是沮丧泄气,明知故犯地放纵自己。我的宝贝儿,我为人不凶恶,也不残忍,如果想要撕碎您那颗小小的心,我亲爱的,那必须是不折不扣的嗜血成性的老虎才行,可是我却有一副绵羊心肠。正如您了解的,我没有任何伤害别人的欲望,因此,我的小天使,在我的行为处事中我并没有多大的罪过,就像我的心、我的思想没有罪过一样。我不知道错在哪里,事情真是难以理解,宝贝儿!您先送来三十个银戈比,又送来二十个银戈比,看着您这个孤苦伶仃的人送来的钱,我的心在作痛。您把自己的手烫伤了,很快就要挨饿了,却还写信要我去买烟叶,唉,这种情形下您叫我如何是好?还是让我就照这样,昧着良心,像个强盗似的去抢劫您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真的心灰意冷了,宝贝儿,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我觉得自己比那只靴底强不了多少。我知道一个人妄自菲薄是有失体面的,我开始认为自己有点不体面,而且在某种程度上非常失礼,简直不成体统。唉,一个人一旦失去自尊,否定自己的优秀品德和人格,一切就完了,人马上就会堕落!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事,错不在我。起初我出去只是为了透透新鲜空气,可后来事情却一件一件地发生了。那天,天气阴冷,下着雨,整个大自然都令人伤感。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叶梅利扬。瓦莲卡,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送进了当铺。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一点点东西了,饿得正想要拿那些无论如何也不能充当抵押品的东西去当。唉,怎么办,瓦莲卡,当时我的心就软了,这并不是由于我自己爱好这个,而是出于对身处逆境的人的同情,我就这样惹了麻烦,犯了错误,宝贝儿!我和他一起流泪痛哭!我们还谈到了您。他是个善良的人,非常善良,而且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宝贝儿,这一切我都能感觉到,因为我也是这样,我对这些深有体会。我知道,亲爱的,我的一切都归功于您!认识您之后,我开始更清晰地认识了自己,也就爱上了您;而在认识您之前,我的小天使,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整天都好像是在昏昏沉沉地睡觉,而不是有滋有味地活在这人世间。他们——我的那些对手坏蛋说,连我的长相都是不体面的,他们嫌弃我,于是,连我自己也嫌弃自己了;他们说我愚笨,于是,我也就真的认为自己笨拙不堪。可是,自从您在我面前出现之后,我灰暗的生活充满了阳光,我的心、我的灵魂也透亮了许多,我得到精神上的安宁,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可炫耀罢了。我没有气派,没有风度,然而我仍然是一个有灵魂、有思想的人。可是现在,我感觉到我的人生饱受命运的驱使奴役,我失去了自己应有的尊严,灾难使我痛苦不堪,我心灰意冷。既然您现在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就含泪恳求您别再过多追究此事,因为我的心已经碎了,我痛苦又痛心。

宝贝儿,向您表示我的敬意。

您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8月21日

上一封信我没有写完,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天我心情沉重,实在写不下去。我有时喜欢一个人呆着,独自品味忧伤与痛苦,不与人分享。现在,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在我的回忆中常常会有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一连数小时对周围事物漠然无感知,以至于完全忘却眼前的一切。现在我生活中的种种感受,无论是喜悦,还是忧伤、沉重,无不勾起我对过往岁月中相似情形的回忆,我常常会因此想起我的童年,我金色的童年!然而,每次回忆之后我的心情就格外沉重。我不知怎的身体变得很虚弱,种种幻想更使我筋疲力尽,而我的身体状况本来就越来越糟。

今天早晨天气不错,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是这儿秋天中少有的好天气。它使我精神振奋,我心情愉悦地迎接这一天的开始。是啊,我们这儿已经是秋天了!在乡下生活的时候,我是多么喜欢秋天啊!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能够感受到许多东西。相比于清晨,我更喜欢秋日的黄昏。我记得,在距离我们家几步远的山脚下有一个湖泊,这个湖——现在我仿佛又见到它了——湖面宽阔,湖水明净、清澈,像水晶一样透明!有时候,假如晚上没有风,那湖水就是宁静的,湖边树上的叶子也都静穆不动,湖面波平如镜。空气多么清新,又多么凉爽啊!小露珠滴落在草丛中,湖边的木屋里亮起了灯光,一群群牲口正被人们赶往各自的家中。就在这个时候,我会悄悄地从家中溜出来,来看我的湖,常常看着看着就出了神。渔夫们在湖边燃起一捆干树枝,火光映红了水面,照得很远很远。天空清冷、湛蓝,天边映出一道道火红的光带,这光带越来越暗淡。终于,月亮出来了。此时,空气中的回声很响,无论是受到惊吓的鸟儿在振翅飞起,还是芦苇被微风吹动,亦或是鱼儿在戏水——所有的声响都能听见。蓝色的水面上升腾起白色的水雾,薄薄的、透明的。远处渐渐暗下来,一切都仿佛隐没在暮色中;而近处,小船、河岸、岛屿,一个个都轮廓分明,仿佛是雕刻出来的物像。一只被丢弃或是被遗忘在湖边的木桶在水面上轻轻晃动;叶子已经发黄的爆竹柳枝垂落在芦苇丛中;一只晚归的海鸥轻盈地飞起,时而扎进冰凉的湖水中,时而又振翅飞出水面,消失在茫茫暮色中。我欣赏着自然的美景,凝听着大地的声音——我感觉奇妙无比!而那时,我还很年幼,只是个孩子!……

我非常喜欢秋天,特别是深秋。那时,庄稼已经收割完毕,所有的农活也都忙完。晚上,年轻人聚在小木屋里,做做手工活或唱唱歌娱乐娱乐,大家都在等待冬天的到来。此时,一切都变得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密布,发黄的落叶铺满林边的小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渐渐变蓝发黑。尤其是到了晚上,林间浓雾弥漫,树木时隐时现,像巨人,又像是丑陋的、可怕的幽灵。有时,在玩耍时你掉了队,落在其他小伙伴的后面,一个人独自行走,拼命赶路,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你整个人会像树叶一样瑟瑟发抖,你会想,也许会有一个可怕的东西突然从这个树洞里窜出来。这时,一阵风吹过,树林一片喧哗,低声哀号,枯枝上的树叶被片片吹落,在空中飞旋;接着,一大群鸟儿发出刺耳的鸣叫声,飞过树林,遮住了天空,天色顿时暗了下来。这时,你心里一定会非常害怕,也就在这时,你仿佛会听见有一个声音在低语:“跑吧,跑吧,孩子,别再耽搁了,这里马上会变得特别吓人,快跑吧,孩子!”一阵恐惧感袭来,你拔腿就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你气喘吁吁地跑到家中,家里真是热闹又开心,所有的孩子都会分到任务:剥豌豆或是罂粟壳。火炉里没干透的柴火劈啪作响,母亲高兴地看着我们开开心心地干活,老保姆乌里扬娜给我们讲述旧时的故事或是那些关于巫师和死人的可怕童话,我们这些孩子们吓得互相紧挨着,可是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笑容。突然,我们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听!有声音!好像有人在敲门!结果什么都不是,这是老弗洛罗夫娜家的纺车发出的声响,多可笑的事啊!到了夜里,我们会害怕得睡不着觉,不断地做噩梦,有时醒来之后,连动都不敢动,躲在被窝里哆嗦到天亮。而到了早晨一起床就又神清气爽,鲜艳得像一朵小花。望望窗外,你会发现整个田野都上了冻,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一层秋霜,湖面覆盖着一层纸片似的薄冰,冰面弥漫着白色的水汽;鸟儿欢快地鸣叫,明媚的阳光照射大地,融化着玻璃似的薄冰。天空多么明亮、耀眼,心情又是多么愉快啊!炉火在劈啪作响,大家围着茶炊坐下来,我们家那条黑狗波尔康昨夜在外面冻得直发抖,现在正趴在窗上往里看,亲切地摇着尾巴。一个农夫骑着一匹神采奕奕的马经过我们家窗前,他要到森林里去打柴。所有人都很满足,也都很愉快!……啊,我的童年真是金色的童年!

我痴迷于对往事的回忆,不禁又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我真切地回忆着从前,往事如此生动、清晰地重现在我的面前,而现在的一切却是这样阴沉,令人压抑!……事情将如何结束?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您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确信今年的秋天我会死去。我病得很厉害,常常想到我会死去,但是我不想就这样死去——躺在这儿的泥土里。也许,我又要像上次春天那样卧床不起,其实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就连现在我也觉得非常难受。费多拉今天要去个地方一整天,我独自留在家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害怕一个人留在家中。我总觉得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会和我说话,尤其是我陷入沉思,又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更是如此,让我感到十分害怕,这也是我给您写长信的原因。当我写信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消失。再见,今天的信就写到这儿,因为纸已写满,我也没有时间写了。我原本攒着准备买衣服和帽子的钱如今只剩一个银卢布。您给了房东两个银卢布,这很好,她可以消停些日子了。

您要尽量把自己的衣服收拾整齐。再见,我累极了;真不明白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虚弱,做一点儿小事就累得精疲力尽,万一将来有工作的机会,我可怎么去干活呢?这让我痛苦得要死。

瓦·多

9月3日

我亲爱的瓦莲卡!

我的小天使,我今天感触颇多。首先,我的头一整天都在疼,为了振作一下精神,我就出门到丰坦卡河边走走。天色昏暗,空气潮湿,才五点多钟天就暗了——现在的天气竟是这样!没有下雨,但是有雾,比正常下雨要好些。天上,一块块又长又宽的乌云飘来飘去。河滨大道上行人如织,大伙儿好像故意似的,全都摆出一副可怕的、令人沮丧的面孔。有醉酒的庄稼汉,有穿着长靴、不包头巾的翘鼻子的芬兰女人,有搬运工,有马车夫,有我们这种因为某种需要出来的人,还有一群孩子;有一个钳工学徒,身穿带条纹的长衫,面黄肌瘦,满脸油污,手里拿着一把锁;还有一个退伍兵,身高有两米多——就是这样一群人。显然,在这个时候除此之外是不会有其他人的。丰坦卡河真是一条运输繁忙的运河啊!河面上穿梭着数不清的平底驳船,多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感叹这运河怎么能容下这么多船只。桥上坐着一些婆娘,她们在叫卖已经受潮的蜜糖饼干和烂苹果,她们身上也同样脏兮兮、湿漉漉的。在丰坦卡河边散步真是了无趣味!脚底下是湿滑的花岗石,两旁是高大的被煤烟熏得发黑的房屋;脚下是雾,头顶也是雾,真是一个昏暗得让人郁闷的夜晚。

当我拐进豌豆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人们开始点亮煤气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豌豆街了,主要是没有机会来。这条街真热闹!各种商铺、店面鳞次栉比,布料、玻璃罩里的鲜花、各式各样带飘带的帽子——件件夺目耀眼。你会以为,这一切摆放出来仅仅是为了漂亮,为了当摆设,其实不是,真有人买这些东西送给自己的妻子。多么豪华的街道啊!在这条街上居住着许多德国面包师,他们当然是非常富有的人。街上不断有马车驶过,这条马路怎么能承受这么多马车的碾压?!豪华的轻便马车,车窗玻璃亮得像明镜,车厢里面蒙着天鹅绒布和丝绸,贵族气派的仆人戴着肩章、配着剑。每辆马车驶过时,我都朝马车里瞥了一眼:马车里坐着的都是衣着华丽的女士,也许是公爵小姐,也许是伯爵小姐或夫人。这个时候,她们一定是赶去参加舞会或晚会的。能近距离地看见公爵夫人或一位名媛、贵妇一定很有趣,应当说,一定非常好,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因而,只能像现在这样,朝马车里张望一下。这时我想起了您,唉,我亲爱的,我的亲人,现在每每想起您,我的心就痛苦至极!瓦莲卡,您为什么如此不幸?我的小天使,您哪一点不如她们这些人?在我心中,您善良、美丽,又有学问,可是噩运为何总降临到您的头上?为什么好人总是多灾多难,而其他人却天生好运当头?我知道,我知道,宝贝儿,这样想不好,这是胡思乱想;但是凭良心说,说真的,为什么有的人还没有出世就已预知一生幸福相伴,而有的人却注定要在育婴堂里出生?要知道,事情往往是这样,小傻瓜伊万努什卡[47]常常会交好运。他,伊万努什卡,尽管在祖上传下来的钱袋里掏钱花吧,尽情唱吧、吃吧、欢乐吧;而你呢,这个没出息的,只能垂涎三尺地看着别人吃喝,你只配这样,老兄,你就是这种人!罪过啊,宝贝儿,这样想真是罪过,可有时这种罪孽的念头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要是您也能坐在这样的马车里,那该多好啊,我亲爱的小心肝,到那时想得到您青睐的就不是我们这些普通职员,而是那些将军。您就不会再穿破旧的粗布衣衫,而是穿金戴银,华服着身。您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憔悴瘦弱,而会有着迷人的身材,整个人看起来光鲜、红润、丰腴。到那时,我只要能在大街上从灯火明亮的窗口看您一眼,哪怕只能看到您的身影,我就会感觉特别幸福;只要一想到您,我可爱的小鸟,在那里过得幸福而快乐,我的心情就会很愉快。可是现在呢!那帮恶人害了您还嫌不够,如今又来了一个放荡的家伙欺负您。他居然穿着燕尾服,趾高气扬,透过金边眼镜盯着您看,这个无耻的东西,好像他可以随心所欲,连他那低俗污秽的话别人也得洗耳恭听!太过分了,是这样,先生们!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因为您是一个孤儿,您无依无靠,没有人保护您,没有一个有势力的朋友可以给您支持、做您的靠山。而那又算是什么人呢,那些恣意欺侮一个孤苦无依的人算得上什么人?他们简直就是畜生,根本不是人。他们只是把自己算作人,事实上并不是,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们就是这种货色!依我看,我亲爱的,就连今天我在豌豆街上碰到的那个背着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也比他们更令人尊重。尽管他整天走来走去,靠别人给他一个闲置已久的用不着的小钱来度日,然而他是自己的主人,自己养活自己。他不祈求别人的施舍,他为人们的快乐而劳动,他像一架开动的机器转动不停,为人们演奏手风琴。他说:“你看,我在尽力给人们带来快乐。”他很穷,是穷光蛋,对,他真的是个穷光蛋,然而,他却是一个品行高尚的穷光蛋。他吃苦受累,艰难度日,但仍然在劳动,尽管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但这终究是劳动。有许多这样诚实的正派人,宝贝儿,虽然他们付出很多,而所获得的收益很少,但是他们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不向任何人乞讨一丁点儿面包。我和这个流浪乐师完全一样,当然不是指我和他做同样的事情,而是指思想方面,在为人正直高尚方面我和他完全一样,像他一样,我也在尽我的一切努力辛勤劳动,而且已经达到极限,再也无力可使,真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宝贝儿,我之所以和您说起这个流浪乐师,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穷困。看那流浪乐师演奏本是为了消遣消遣,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因为总有各种各样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我想打打岔,便停下脚步看。我站在那里,旁边站着几个车夫,一个姑娘,甚至还有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女孩。流浪乐师站在一户人家的窗前。我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模样长得还不错,但是脸色看上去却是一副病态,很憔悴。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脚上套着一双破鞋,却几乎是光着脚站着。我看他时,他正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听音乐——真是个孩子!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德国人表演的洋娃娃舞蹈,而自己的手脚都冻僵了,浑身发抖,忍不住咬着袖口。我看到他手中攥着一张小纸条。一位先生从这儿经过,扔给流浪乐师一枚小硬币,硬币准确地落进那只箱子里。箱子上画着一个法国人和几个女舞伴在菜园跳舞的场景。硬币叮当一响,小男孩就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向四周环顾,显然,他看到了我,并认为钱是我给的。他跑到我跟前,小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并说了声:“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就是那些众人皆知的套话:“我的恩人,孩子们的母亲快要死了,三个孩子在挨饿,求求您帮帮我们吧;如果您现在能够照顾我的孩子们,我就是死了,到了那个世界,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我的恩人。”是啊,事情就是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我能给他们什么呀?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心里真是遗憾!孩子可怜巴巴的,脸冻得发青,也许肚子还饿着,他没有撒谎,真的没有撒谎,这种事我了解。只是这些可恶的母亲为什么不怜惜自己的孩子,在这大冷天还打发几乎是光着身子的孩子出来递纸条乞讨呢?也许她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傻婆娘,什么事都做不来,也没有人要尽量去照顾她,她就只好盘腿坐着;也许,她真的生病了,但是,她应该到该去的地方寻求救助啊;也许,她就是个骗子,故意打发饥饿瘦弱的孩子出来蒙骗路人,使他生病。而可怜的孩子手里捏着纸条又能学到什么呢?这只能使他的心肠变硬。他走啊,跑啊,四处乞讨,可是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工夫搭理他,他们铁石心肠,说出的话也是冷酷无情:“走开!滚!不行!”这就是孩子能从他们那儿听到的话,于是,孩子的心就变得冷漠起来。这个可怜的、受了惊吓的孩子就像从被捅破的鸟窝里掉下来的一只小鸟,在严寒中徒劳地哆嗦着。他的手脚都冻僵了,气也喘不匀。瞧,他已经在咳嗽,要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肮脏的虫爬进他的胸膛,而此时,你会发现,死神已经躲在一个发臭的角落里守候着他,他逃脱不了,也无药可救。这就是他的全部人生!而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唉,瓦莲卡,每每听到乞讨者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而我们一个钱也不给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只对他们说句“上帝一定会赐予你”时,我的心中就很难受。当然,有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就无所谓,因为“看在上帝的分上”有不同的念法,宝贝儿。有的人念时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显得自然、老练,完全是机械式的乞讨腔调,对这种人不给他们钱也不那么难受,他们是老乞丐、职业乞丐,他们习惯于这种生活,知道怎么熬过难关,他们能熬过去。而另一种“看在上帝的分上”则说得那么生硬、不自然,让人害怕,就像今天我从那个小男孩手中接过纸条时所听到的那样。那时,在栅栏旁站着一个人,他没有向任何过路人乞讨,只是对我说:“老爷,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半个戈比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瓮声瓮气,不由得使我产生一种恐惧感,浑身哆嗦了一下,但是我没有给他半个戈比,因为我身无分文。富人总是不喜欢穷人大声地抱怨自己的苦命,他们会说:“这些人搅得我们不得安宁,还真是惹人厌倦!”是啊,贫穷总是让人厌烦的,难道穷人饥饿的呻吟声会妨碍有钱人睡觉?

我向您坦言,我亲爱的,我向您描述这些事情,部分原因是为了排解烦恼,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让您看看我写作的优美文体。您一定意识到了,宝贝儿,最近我的文体风格已渐渐形成。可是现在我感觉十分痛苦,因为我打心眼里赞同自己的想法,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宝贝儿,这些赞成不起任何作用,但终究可以用某种方式来给自己做应有的公正的评价。真的,我亲爱的,一个人常常会毫无理由地贬低自己,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连根稻草都不如。打个比方来说,产生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我和那个向我讨钱的可怜的男孩一样,由于备受惊吓与折磨而变得胆怯懦弱。现在我要比喻给您听,宝贝儿,您就听我说吧。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形,我亲爱的,清晨我赶着去上班,路上我会出神地欣赏这座城市,欣赏它苏醒并逐渐开始的沸腾的生活,欣赏炊烟袅袅和各种声音汇合的交响曲。面对此情此景,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好像有人弹了一下你那好奇的鼻子,于是您就摆摆手,慢慢地走自己的路,比水还安静,比草更谦卑。现在您来仔细看看这些被烟熏黑的高大楼房里都发生些什么事情,深入探个究竟后,您再评判一下,看毫无道理地把自己划为另类、使自己处于不体面的尴尬境地的这种做法对自己是否公平。您要注意,瓦莲卡,我这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实情况。好吧,让我们看看,这些房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在一个烟雾弥漫的角落里,在一个湿气很重、因为贫穷而被主人用作住房的小房间内,一个手艺人刚从睡梦中醒来。而在梦中,比方说,他整夜都梦见那双昨天他无意中剪坏的靴子,好像一个人就应该梦见这种破玩意似的。要知道,他是个手艺人,是个皮鞋匠啊,他的孩子在那里尖声喊叫,他的老婆在挨饿,他老想着这些事是情有可原的,其实,不单单是皮匠们早晨起床的情形是这样。亲爱的,这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本来不值得一写。可是,宝贝儿,这里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在这里,在这栋楼里,在楼上或者楼下的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一个富翁夜里可能也会梦见一双靴子,当然靴子的式样不同。式样虽然不同,但依然还是靴子。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宝贝儿,我们大家都有些像鞋匠。这一切本来都没有什么,然而糟糕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在这个富翁身边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行啦,别再想这种事情,别只为自己一个人着想,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都很健康,你的妻子吃穿不愁;你看看你的周围,难道你没有发现有比你的靴子更为高贵、更值得关注的东西吗?”这就是我要委婉地向您说的话,瓦莲卡,也许,这种想法有些过头,但它会时常从心底冒出来,有时会不由自主地用激烈的言辞表达出来,因此,完全没有理由把自己贬得分文不值,一听到议论声和斥责声就被吓住!最后,我要对您说,宝贝儿,您也许会以为我这是在胡说八道,在诽谤他人,或者认为我这么说是心情忧郁所致,或者认为我是从哪本书上抄来的吧?不,宝贝儿,您别这么想,不是这么回事:我讨厌诽谤他人,我没有忧郁,也没有从什么书上抄袭什么——就是这样!

我情绪低落地回到家中,在桌旁坐下,给自己热了一壶茶,打算喝上一两杯。忽然,我们家邻居高尔什科夫过来找我,早上我就注意到他一直在别的房客身边转来转去,也想到我跟前来,但最终没来。顺便说一下,宝贝儿,他们家的生活状况比我要差得多,差得多啊!又有老婆,又有孩子!因此,如果我是高尔什科夫,身处他那样的境况,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样,我们那位高尔什科夫走了进来,向我鞠了一个躬,流着脓的烂眼边像平常一样挂着泪珠,双脚在地上蹭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请他坐到椅子上,准确说,是把破椅子,可是就这么一把椅子。我请他喝茶,他很难为情,一再推辞,最后才接过杯子。他本来不想放糖,我劝他加块糖,他又推辞,推让了半天,最后总算在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块最小的糖,还一再说,茶出奇的甜。唉,真是人穷志短啊!“嘿,老兄,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他。“事情是这样的,是这样,我的大好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发发善心帮帮我这个不幸的家庭吧,我的孩子和老婆都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了,我这个当父亲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啊!”我刚要开口说点啥,他又打断我的话,“我怕这儿所有的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其实也不是害怕,而是,您知道,我羞于见到他们,他们都是些傲慢而自大的人。我的老兄,我的恩人,我本来不想麻烦您,我知道您自己也有头疼苦恼的事,知道您也拿不出多少钱来,但是觉得好歹您能借一点吧,所以就鼓起勇气来求您,您心地善良,自己本身就不富裕,现在也在受穷,所以您的心更能体会我的痛苦。”最后他说,“请原谅我的鲁莽与失礼,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回答他说,我心里很想帮他,可是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他对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老兄,我不要太多,是这样(说到这儿,他整个脸都涨红了),我的老婆、孩子们都在挨饿,您哪怕借给我十戈比银币也好。”唉,听到这儿,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我想,他们真的比我穷很多啊!可我总共只剩下二十戈比,而且都已计划好用处,明天都要花在最紧要的开销上。“不行啊,亲爱的,我真不能借给您,真是这样。”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老兄,您要是愿意,哪怕借我十戈比也行。”就这样,我从抽屉里取出二十戈比一并给了他,宝贝儿,就算做件好事吧!唉,真是一贫如洗啊!随后,我和他聊了起来,我问他,您老兄手头这么紧,这么缺钱,怎么还花五个银卢布来租一个房间呢?他向我解释说,这房子是半年前租下的,租金预付了三个月,可是后来境况每况愈下,弄得他这个可怜人进退两难,无计可施。他原本指望他的案子在这之前了结,但是,案子又很不乐观。瓦莲卡,您知道吗,为了一件事他要出庭受审,他正在和一位商人打官司,那个商人在承包公家的一个工程项目中耍了欺骗手段,骗局被揭发,商人受到了审判,可他把高尔什科夫也牵扯进来,说他与此事也有关系。其实,高尔什科夫的过错只是工作上玩忽职守,处事轻率鲁莽,严重无视公家的利益。这件案子已经拖了几年了,高尔什科夫遭遇到各种阻碍。高尔什科夫对我说:“我蒙受着强加给我的耻辱,我是无辜的,一点罪都没有,我没有犯诈骗罪,也没有敲诈。”这件事情使他名誉受到影响,他被开除公职;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他有什么大罪,但是在没有完全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之前,他不能从商人那里得到他应得的那一大笔钱,也就是法庭上有争议的那笔款项。我是相信他的,可是,空口无凭,法庭不相信他的话。情况就是这样,错综复杂,让人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只要稍微有点眉目,那个商人就又节外生枝。我打心眼里同情高尔什科夫,我的亲人,我为他难过。一个人丢了职业,其他地方觉得他不可靠又不接纳他,他坐吃山空,一点积蓄都花光了;案子又搁在那儿,一时难以解决;但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可偏巧这时候又不合时宜地生了个孩子,真是不凑巧,什么都要开销花费啊;儿子病了,要花钱,死了,也要花钱;他妻子有病,他也总是病病歪歪的:总之,他在受苦,苦不堪言!

不过,他说,他的案子不日可望得到顺利解决,现在这已毫无疑问。可怜,可怜,真是非常可怜啊,宝贝儿!我同情他,他受到牵连,被人遗忘,他在寻求保护,所以我要友善地待他。好了,再见,宝贝儿!基督与您同在,愿您健康,我亲爱的!每每想起您,都像是给我受伤的心灵敷上一层药,虽然我会为您而痛苦,可是为您受苦我会感觉轻松快乐。

您真正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5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我在给您写信,可心绪不宁,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让我头晕目眩。唉,亲爱的,现在我要给您讲讲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我们说什么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不,我不相信我没有料想到,我全料想到了,这一切在我心中早有预感!前不久,我甚至在梦中还见过类似的事。

这就是发生的事,我要不加修饰、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今天我去上班,到了那里,我就坐下来抄写公文。您要知道,宝贝儿,昨天我也抄写了。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季莫费·伊万诺维奇走到我跟前,亲口对我说:“这是件等着急用的公文,您把它抄一遍,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要抄得整洁些、快些,还要仔细些,今天要送去签字。”我还得告诉您,我的小天使,昨天起我就一直精神恍惚,什么都不想看,又郁闷又苦恼,心里发冷,精神萎靡,满脑子全是您,我可怜的心肝!瞧,我就在这样的情绪下动笔抄写公文,抄得倒是清晰又工整,只是,我不知该如何给您描述得更确切些,我不知道当时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命运在暗中捉弄,或者就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竟然漏抄了整整一行字,结果文章的意思就只有上帝才能读懂了,简直不知所云。昨天公文就被耽搁了,今天才送到大人那儿去签字。可今天我还像没事时一样照着平常的钟点来上班,在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旁边坐下。应该让您知道,亲爱的,最近这段时间我开始变得比以前更加自惭形秽,更加羞于见人,对任何人看都不敢看一眼,只要谁的椅子嘎吱一响,我就会吓得半死。今天也是这样,我老实、安静地坐着,像刺猬一样蜷曲在椅子上,结果叶菲姆·阿基莫维奇(世上没有比他更爱挑刺的人)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大嗓门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这么坐着,呜——呜——呜?”接着还扮了个鬼脸,逗得他和我周围的人都哄堂大笑,当然,都是在取笑我。他们笑我,笑得没完没了!我捂着耳朵,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一向都是这样做,这样可以让他们快些停止取笑。突然,我听到一阵嘈杂忙乱声、奔跑声,我还听见——是不是我的耳朵听错了?有人在叫我,在找我,在叫杰武什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怕什么,我只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叫的也不是我。但是他们又开始喊我,而且喊声越来越近,现在几乎就在我的耳朵上方喊:“杰武什金!杰武什金!杰武什金在哪儿?”我抬眼一看,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正站在我跟前,他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你快去找大人,快去!您抄的公文出了差错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一句话就足够了,不是吗,宝贝儿?一句话就把我吓得半死了,脸色发白,手脚冰凉,知觉全无。我是走着去的,但简直就像是半死不活地在挪动。他们领我穿过一个房间,又穿过一个房间,穿过第三个房间,大人的办公室就出现在眼前!当时我在想什么,我现在真的无法跟您说清楚。我只看到大人站在那里,而其余的人都站在他的周围。我好像没有向大人行礼,我忘了。我心里慌得厉害,嘴唇发抖,两腿也抖得厉害。这是怎么啦,宝贝儿?首先是因为我觉得很羞愧,我朝左边镜子里看了一眼,只是这么一看就让人发疯,我是一副什么形象呀;其次,我向来做事都让自己默默无闻,做得好像这世上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因而,大人未必知道我这个人存在。也许,他只是听说过机关里有个叫杰武什金的,但是从未有过亲密的接触。

大人火冒三丈地说:“您这是怎么搞的,先生!您的眼睛是干吗用的?文件正要用,还急用,您却把它搞砸了,您怎么能这样?”接着,大人又转过身去对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到有这么几句:“玩忽职守!轻率鲁莽!惹了大麻烦!”我张口想说些什么,想请求原谅,但说不出口;想逃离开,却又不敢,就在这时……这时,宝贝儿,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羞愧得到现在都不好意思提笔把它写出来。我的一枚纽扣(见它的鬼吧),本来好好地连在我衣服上的一根线上,突然就从线上掉下来(显然,是我无意中碰到纽扣了),纽扣在地板上又蹦又跳,发出清脆的声音,骨碌骨碌一直朝前滚,这该死的纽扣,一直滚到大人的脚边,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大家都默不作声的当口!这就成了我的全部辩解、歉意、对问题的所有答复以及准备向大人禀明的一切!后果真是糟糕透顶!大人立即注意到我的外貌和衣着,我想起了我在镜子里看到的形象,我就冲上前去抓扣子!我真是愚蠢过头啊!我弯下腰,想把扣子捡起来,可是扣子不停地滚动、旋转,我怎么也抓不住它。总之,我笨手笨脚,丢尽了脸。当时,我觉得我连最后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一切、一切都消失殆尽!所有的尊严,整个人格都完全丧失!这时,我的耳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捷列扎和法尔多尼的声音,他们在嘀嘀咕咕。终于,我抓住了那枚纽扣。我挺直身子站起来,哪怕是个傻子,也该两手下垂,毕恭毕敬地站着!可是我却没有那样做,我努力地想把纽扣连到那根断线上,仿佛这样就可以粘牢似的,而且我还在微笑,我居然微笑着做这件事。大人起初将身子转了过去,而后又看了我一眼,我听见他对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说:“怎么这样?……您瞧瞧他这副模样!……他怎么啦!……他是什么人!……”唉,亲爱的,听听大人说的这些话:他怎么啦?他是什么人?我真是大出洋相啊!我听见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说:“平时倒没有注意过,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发现过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做人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薪水是按数足额发放的……”“好吧,那就想办法减轻他的负担”,大人说,“允许他预支……”“已经预支了,听说已经预支薪水好长时间了。他的生活状况确实如此,有困难,不过,他品行端正,从没发现有什么不良的行为。”我的小天使,我浑身发热,像是在地狱的烈火中燃烧!我快窒息了!这时只听大人大声说:“好吧,赶快去重抄一遍。杰武什金,您过来,您再去重抄一遍,不要出错。你们听着……”说着大人便转身对其余的人分别做了不同的指示,他们接到任务后纷纷散去。大家刚刚离开,大人就急忙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说:“给您,我只能尽这点力,您自己看着花销吧……”说着,把钱塞进我的手中。我浑身一颤,我的天使,我整个灵魂都被震撼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想去握他的手,可是他涨红了脸,我亲爱的,我没有说半句假话,他居然抓起我卑贱的手握了握,真的抓起我的手握了握,好像我们是平等的,好像我和他同样都是将军。“去吧”,他说,“我只能做这些……只是别再抄错,而这次我们责任均摊。”

宝贝儿,现在,我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我想请您和费多拉向上帝祈祷,假如我有孩子的话,我也要吩咐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他们的亲生父亲,而是为了大人向上帝祈祷,每天祈祷,永远祈祷。我还要说,宝贝儿,很郑重地说:“宝贝儿,请认真听我说,尽管在我们遭遇不幸的这些日子里,目睹着您的不幸,又看到我自己的低贱与无能,这种心灵的伤痛让我痛不欲生,但无论如何,我向您发誓,现在对我来说弥足珍贵的不是这一百卢布,而是大人亲自握了握我这个命如草芥的酒鬼的手。他的这番举动让我找回了自己,他的行为振奋了我的精神,我的生活会因此变得永远美好。我确信,尽管我在至高无上的主面前是个罪人,但是我祝福大人幸福、平安的祈祷一定会传达到他的宝座!……”

宝贝儿,现在我心乱如麻,激动难安!我的心在狂跳,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自己不知怎么的浑身乏力。我要给您送去四十五卢布,二十卢布给房东太太,我自己留三十五卢布。我要用二十卢布添置衣物,另外十五卢布供日常生活开销。早上的这些感受一直在震撼我的心灵,我要躺一会儿。我整个人表现得很平静,很镇定,但是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能听见,在胸膛深处,我的心在颤抖、在跳跃。我要去找您,只是现在我依然陶醉在种种感受之中……上帝会看到这一切,我的宝贝儿,您是我最宝贵、最心爱的人!

您当之无愧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9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的朋友,您能遇上这么幸运的事,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也非常敬重您上司的高尚品德。这样一来,您就可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稍微缓和一下了!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乱花钱了。您要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尽可能省吃俭用。从今天起,您要开始多少攒点钱,时常攒点,以防日后又突然遭遇不幸的事。关于我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不用再操心了。我和费多拉勉强能过下去,您何必要送给我们这么多钱呢,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我们的钱已够我们花销。的确,我们不久会需要一笔钱从这个住处搬出去,但是费多拉有希望收回一笔已经借出去很久的欠款。可是我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二十卢布以备急用,余下的退还给您。您要节省着花,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再见,安心好好过日子吧,祝您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我本来想多给您写几句,可是我感觉非常疲劳,昨天一整天我都没有从床上起来。您答应来看我,这做到很好。请一定来看看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瓦·多

9月10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恳求您,我亲爱的,恳求您不要在我感觉无比幸福,对一切都心满意足的时候离开我。我亲爱的!您不要听费多拉的话,您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要好好表现自己,单是出于对大人的敬重,我也要规规矩矩地做人。我们又可以幸福地通信了,我们可以互相倾吐衷肠,分享喜悦,表达彼此的挂念。假如还有挂念,我们两人就一起生活吧,我们会和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我们还会读点文学作品……我的小天使!我命运中的一切都在发生改变,都在朝好的方向改变。房东太太也比以前通情达理了。捷列扎变聪明了,甚至于法尔多尼也变得伶俐了。我和拉塔扎耶夫已和好,我心里高兴就主动跑去找他了。他的确是个好人,宝贝儿,那些说他的坏话都是胡诌。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一切都是恶意诽谤,他压根没有打算写我们的事情,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还给我读了一段他的新作,至于那时他称我为洛夫拉斯,那根本不是什么骂人的话或不雅的称呼,他给我解释说这个词是一字不落地从外语音译过来的,意思是“机灵的小伙子”,如果说得更漂亮一些、更规范一些,那就是“不可等闲视之的小伙子”——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其他含义!这是毫无恶意的玩笑,我的小天使,可是我这个无知识的人因一时糊涂竟生起气来,现在我已经向他道了歉……今天天气真好,瓦莲卡,真是个好天气。的确,早晨下过蒙蒙细雨,那毛毛雨好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似的,可是这毫无关系,空气反而因此变得清新了些。我去买靴子了,买了一双非常好的靴子;我逛了涅瓦大街,读了《蜜蜂》[48]。对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忘了告诉您。

您瞧,是这么回事。

今天清晨我和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阿克谢季·米哈依诺维奇攀谈,我们谈到了大人。瓦莲卡,您知道吗,大人不光是对我一个人这样仁慈,施加恩惠,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在许多地方,人们都对他交口称赞,并常常留下感激的泪水。他抚养过一个孤儿,还操持她的终身大事,把她嫁给一个有名的人,一个在大人手下做一些特殊事务的文官;他把一个寡妇的儿子安排在一个机关工作,并给予多方照顾。宝贝儿,我觉得我有义务做点微薄的贡献,我要向所有的人宣扬大人所做的善事,我要毫无隐讳地讲述事情的经过,收起自己的害羞心理。在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害羞,讲什么自尊心呢!我只需要大声地宣扬大人的高尚行为!我讲得很吸引人,讲得激情澎湃,我没有脸红,相反,我觉得自豪,为自己能够讲出这一切而自豪。所有的事我都讲了(只是关于您的情况我谨慎地避而不谈,宝贝儿),我讲到了我的房东太太,讲到法尔多尼、拉塔扎耶夫,还提到了靴子,还有马尔科夫——统统都讲了。有人在那里相视而笑,是的,他们都在那儿相视而笑。他们一定是在我的衣着上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或者是笑我的靴子——一定是笑我的靴子。他们这么做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因为他们都还年轻,或者因为他们都很富裕。他们没有坏心眼,也不可能刻薄地嘲笑我所讲的内容,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嘲笑我讲的那些关于大人的话,您说对吗,瓦莲卡?

直到现在我似乎还是不能静下心来,宝贝儿,所发生的这些事对我触动太大了。您那儿还有柴火吗?可别着凉了,瓦莲卡,您容易得感冒。唉,我的宝贝儿,您那些忧伤和焦虑让我很难受。我要向上帝祈祷,为您向上帝祈祷,宝贝儿!还有,您有没有长筒羊毛袜,有没有暖和点的衣服?多多保重,我的宝贝儿,如果您那里需要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千万不要让我难过,直接来找我。现在,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您不用再为我担心,未来的一切会是光明与美好的!

过去的那段日子真是让人郁闷啊,瓦莲卡!好在它已经成为历史!岁月轮转,再过几年,我们也会为这段时间叹息。我记得自己年轻时的岁月,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有时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又冷又饿,可是心里总是高高兴兴的,就是这个样子。早晨走在涅瓦大街上,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那一整天就会感觉幸福无比,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宝贝儿!活在世上真好,瓦莲卡!尤其是生活在彼得堡。昨天我含着泪在上帝面前忏悔,祈求上帝宽恕我在这段忧伤岁月中所犯下的种种罪过——怨天尤人、思想散漫、寻衅滋事、言辞偏激。在祈祷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您,内心非常感动。我的小天使,您是唯一使我变得坚强的人,只有您总是在安慰我,给我忠告与指点,对此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宝贝儿!听说,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衣服在卖,我要去看看。再见吧,小天使,再见!

您忠心耿耿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11日

尊敬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内心极度不安,请您听听我们这儿发生的事吧。我预感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请您来判断一下。我珍贵的朋友,贝科夫先生在彼得堡,费多拉遇见了他。他乘着车,吩咐车子停下,亲自走到费多拉跟前,问她住在哪儿。刚开始费多拉没有告诉他,他却冷笑着说,他知道谁住在她那儿(显然,安娜·费多罗夫娜把什么都对他说了)。费多拉顿时就忍不住了,当街就开始数落起他,谴责他,说他是一个不道德的人,说他是造成我一切不幸的根源。他回答说,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毫无疑问就是一个不幸的人。费多拉对他说,我本来可以靠干活儿养活自己,可以嫁人,再不然可以随便找个工作做做,可是现在我的幸福已永远失去,何况还生着病,我快要死了。对此他说我还太年轻,脑子里总是胡思乱想,连我们的美德也黯然无光(他的原话)。我和费多拉都以为他不知道我们的住处,可是昨天我刚去中心商场买东西,他突然进了我们的房间,他似乎是故意趁我不在家才来的。他向费多拉询问了很长时间,打听我们的生活状况,还仔细看了我们房内的一切,看了我做的针线活,最后他问道:“你们认识的那个文官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时恰巧您从院子走过,费多拉就把您指给他看,他看了看,冷笑了一声。费多拉请求他离开,对他说我由于伤心,身体已经不好,要是再看到他在我们这儿,一定会非常不开心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之所以来,是因为无事可做,另外,他想给费多拉二十五卢布。费多拉当然不肯拿。这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来我们这儿?我不能理解,他是从哪儿得知我们的情况的,我真猜不透。费多拉说,她的小姑子阿克西尼娅常到我们这儿来,她认识洗衣女工纳斯塔西亚。纳斯塔西亚的堂兄在一个机关里做看门人,恰巧安娜·费多罗夫娜的侄子也在那个机关工作,那些流言蜚语是不是就这样传出去的呢?不过,很可能是费多拉搞错了。我们不知道该想什么辙。难道他还会来找我们!单是这个想法就让我心惊肉跳!昨天费多拉告诉我这些情况的时候,我简直吓坏了,差点没晕倒。他们要干吗?我现在不想理会他们!他们缠着我这个苦命人干什么!唉,我现在真是害怕,总是在想,万一贝科夫就在这一刻进来了,我该怎么办呢!命运会给我做什么样的安排呢?看在上帝的分上,您现在就来看我吧,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来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来吧。

瓦·多

9月15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今天我们这儿发生了一桩无法用言语来解释清楚、出人意料的悲惨事件。我们的苦命人高尔什科夫(我需要给您讲明白,宝贝儿)已被证实无罪,案子早就有了结果,今天他是去听最终判决。对他而言,这件案子的结果十分圆满,原来指控他玩忽职守、草率对待工作的过错一律不予追究,并判他可以从商人那儿获得一笔可观的款项,这样他的生活境况会有很大的改善,名誉得到恢复,污点被洗刷干净,一切都变得好起来。总之,一切都如愿以偿。今天下午三点时他回到家中,脸色很不好,白得像张纸,嘴唇在发抖,可是脸上却挂着笑容。他拥抱了妻子和孩子。我们大家去他家向他道贺,这让他十分感动,他朝着各个方向鞠了鞠躬,和我们每个人都握了好几次手。我甚至觉得他的个头变高了,腰板也挺直了,连眼角的泪水也都没有了,可怜的人,激动成这样。他在一个地方不能够站定两分钟,手里不停地拿起东西又放下,然后又拿起,又放下,一直不停地微笑并鞠躬,坐下去,站起来,又坐下去,嘴里嘟囔着,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说:“我的名誉,名誉,好名声,我的孩子们。”他就这样说着,甚至还哭了起来。我们大多数人也都跟着留下了眼泪。看得出,拉塔扎耶夫是想给他鼓劲,便说:“什么名誉啊,老兄,一个人若连饭都吃不上,名誉还有什么用;钱,老兄,钱才是最重要的,您要为这个感谢上帝啊!”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觉得高尔什科夫生气了,但他没有直接表示出自己的不满,只是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拉塔扎耶夫,并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拨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宝贝儿!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就比如说我吧,我高兴的时候就不会表现出傲慢的神情。您要知道,我亲爱的,一个人有时表现出过于拘谨、过分谦卑,这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心肠也太软……但是,话说过来,这事与我无关!“是啊,”他说,“钱是好东西,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后来,我们在他屋里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重复那句:“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的妻子订了一桌丰盛可口的午餐,房东太太亲自下厨做菜,我们的房东太太多少也算是一位善良的人。开饭前高尔什科夫一直坐立不安,串东家,走西家,也不管别人有没有邀请他,他就顾自走进去,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下,随便说点什么,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到了海军准尉家,他甚至直接拿起桌上的扑克牌,大家就请他坐下玩,正好三缺一。他打啊,打啊,乱打一通,打了三四把就又不打了。“不打了,”他说,“我就是随便玩玩,随便玩玩。”说着就离开了。在走廊里遇见了我,握着我的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神情古怪,握了握我的手,就又走开了。他一直在笑,但是笑得让人感觉难受,笑得不自然,有些僵硬。他的妻子高兴得直掉眼泪,一家人高兴得像过节似的。他们很快就吃完了午饭,午饭后,他对妻子说:“您听我说,亲爱的,我要去躺一会儿。”说着就躺到床上,他将女儿叫到跟前,把手放到女儿的头上,久久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脑瓜,然后又转身对着妻子说:“彼坚卡怎么啦?我们的彼佳,彼坚卡呢?……”妻子画了个十字,回答说彼坚卡已经死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彼坚卡现在已经在天国了。”妻子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以为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他刺激太大,便对他说:“您还是睡会儿吧,亲爱的。”“是的,好吧,我现在就睡……稍微睡一会儿。”说完他又转过身去躺了一会儿,后来又转过身来。他想说些什么,妻子没有听清楚,便问他:“您说什么,我亲爱的?”可是他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以为他睡着了,便出门去房东太太那儿呆了个把小时。一个小时之后,她返回家中,看到丈夫没有醒,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以为他还在熟睡,就坐下来干点活儿。她说,她大约干了半小时的活,脑子里胡思乱想,至于想的什么内容,她现在不记得了,只是,她说想事情想得把丈夫都忘了,突然,一种恐慌不安的感觉把她惊醒,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让她心悸,她朝床上看了一眼,发现丈夫还是照原来的姿势躺着,她走到床前,掀开被子一摸,丈夫的身子已经冰凉,他死了。宝贝儿,高尔什科夫死了,突然死亡,就像被雷击致死!他怎么会死——只有上帝知道。这件事令我非常沮丧,瓦莲卡,直到现在我还无法镇静下来。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会好端端地就死了,真是命苦啊,这个可怜的高尔什科夫!唉,命啊,苦命啊!他的妻子受到如此惊吓,痛哭流涕,他的小女儿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家里乱成一团,还要来验尸……我已经不能再给您讲下去了,真是可怜,唉,太可怜了!想想还真叫人痛心,谁都说不清在哪天哪个时候……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18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我急于要告诉您,我的朋友,拉塔扎耶夫为我在一位作家那里找到一份活计。有一个人来找他,给他带来厚厚的一摞手稿——感谢上帝,要干的活儿真不少。只是字迹太不清晰,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去做,他们还要求尽快抄完。不知为何,稿子总是写那些似乎叫人看不懂的东西……工钱约定是每页四十戈比。我写信就是为了告诉您,亲爱的,我现在马上就会有额外的收入了。好了,现在再见吧,宝贝儿,我马上要投入工作了。

您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19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亲爱的朋友!

已经有三天什么都没有给您写了,我的朋友,因为有许多烦心的事困扰着我,让我很担心。

前天,贝科夫又来找我了。当时我一个人在家,费多拉出去了,我给他开的门。——看见他,我吓坏了,站在原地两腿动弹不得,我感觉自己的脸煞白。他走了进来,像平常一样哈哈大笑着,拿过一把椅子就坐了下来。我好大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最后我坐到一个角落干起活来。他很快也不笑了,好像是我的样子把他吓住了。最近这段时间我瘦得厉害,脸颊和眼睛都深陷下去,脸也白得像张纸……的确,一年前认识我的人现在很难认出我来了。他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又变得开心起来。他说了句什么,我记不清我是怎样回答他的了,但是他又笑了起来。他在我这儿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和我谈了许多事情,问这问那,最后,临走之前,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您):“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这话只能在我们之间说,您的亲戚,我的老熟人、老朋友安娜·费多罗夫娜是一个卑鄙的女人(在这儿他还用了一个难听的字眼来形容她),她把您的表妹引入歧途,又把您给毁了。就我而言,我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也很卑劣,不过这应该属于平常事。”说到这儿他又拼命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强调说,他不善言辞,那些他必须做出解释的以及高尚的责任感不允许他避而不谈的主要内容他都说了,其余的都三言两语一带而过。这时他说他要向我求婚,他认为他有责任恢复我的名誉,他说他很富有,婚礼后要把我带回草原上他的农庄,他要在那里打野兔,再也不回彼得堡,因为彼得堡让他觉得很厌烦。在彼得堡,据他自己说的,有一个不成器的侄子,他发誓要取消他的继承权,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向我求婚。也就是说,他希望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这是他求婚的主要原因。接着他又说,我的生活太贫苦,住在这样简陋的小房子里不生病才怪;又预言说我在这儿再住上哪怕一个月,我准会把命送掉。他说彼得堡寓所条件都很差,最后他问我是否需要什么。

我对他的求婚感到很震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哭了起来。他把我的眼泪当作是对他的感激,就对我说,他一直相信我是一位善良、懂感情、有学问的姑娘,这次也是在详细了解我现在的为人品行之后,才下决心向我求婚的。说到这儿,他还详细询问了您的情况。他说,所有情况他都听说了,知道您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就他而言,他不想欠您的情,问我五百卢布够不够偿还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向他解释说,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是无法用金钱来报答的。他却对我说,这都是无稽之谈,全是小说中才有的事情。他说我还年轻,喜欢读诗,而小说会害了年轻的女孩子,书只会使人道德败坏,他对任何书都不能容忍,建议我等活到他那个年纪再来评价他人。“到那个时候,”他又加了一句,“您才会识人。”接着他说,希望我好好考虑他的求婚,假如我没经过深思熟虑就迈出这么重要的一步,他会感觉非常不愉快的。他还补充说,轻率和激情会毁了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但是他非常希望从我这儿得到满意的答复,否则,他只得在莫斯科娶一位商人的女儿,因为,他说:“我已发誓要取消那个不成器的侄子的继承权。”他硬把五百卢布放在我的绣架上,说让我买糖果。他说,到了乡村我会发胖,胖得像圆饼,我到了他那儿要啥就会有啥。他还说他现在非常忙,整天为了事务东奔西跑,现在这是偷空来看我,说完他就走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翻来覆去地想,内心很痛苦,但最终我下定了决心。我的朋友,我要嫁给他,我应该同意他的请求。如果说还有谁能够让我洗刷耻辱,恢复名誉,将我从贫穷、困苦中解脱出来,使我将来不再遭受不幸,那这个人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对于将来我还能期望什么,我又能向命运祈求什么呢?费多拉说,不应该弄丢唾手可得的幸福,在当前的情况下,还有什么能被称为幸福呢?至少我目前找不到其他的出路了,我珍贵的朋友。我该怎么办呢?我老是这样干活把身体都弄垮了,我已不能长时间地干活了。到社会上工作——我会痛苦不堪,而且也很难让别人感到满意。我天生多病,因此会永远成为别人的累赘。当然,我现在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天堂,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的朋友,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还有什么选择吗?

我不是在征询您的建议,我要独自一人想清楚这事。您现在看到的已经是不再更改的决定,我也会尽快把这个决定通知贝科夫,他正在催促我作出最后的决定。他说,他有事要办,不能再等,他必须离开,不能因这种小事而耽搁。只有上帝知道我会不会幸福,我的命运掌控在他神圣而又莫不可测的鼓掌中,但是,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听说贝科夫为人善良,他会尊重我,也许,我也会尊重他,对我们这样的婚姻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相信,您会理解我的苦楚。不要试图让我放弃我的决定,您的努力会白费,请您在心中斟酌斟酌迫使我这么做的根源。起初我十分惊慌,现在我内心平静多了,将来会怎样,我不知道。该怎样就怎样吧,听天由命!……

贝科夫来了,只能就此搁笔。还有很多话想对您说。贝科夫已经到门口了!

瓦·多

9月23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宝贝儿,我赶忙给您回这封信,是因为我急于要告诉您,我很惊讶,一切好像都不大对劲……昨天我们埋葬了高尔什科夫。是的,瓦莲卡,是这样,贝科夫做得很体面,只是,我亲爱的,您看,您就这么同意了?当然,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就是说,这里一定有上帝的旨意。当然,天意既能给人幸福,也是不可预知的。命运也是如此,它们原本都是一样的。费多拉也赞成您。当然,宝贝儿,您就要得到幸福了,您会称心如意的,我亲爱的心肝,我的小天使——不过,您看,瓦莲卡,这事怎么就来得这么快呢?……是啊,有事……贝科夫先生有事要办——当然,谁没有事呢?他当然也会有事……他从您那儿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他长得仪表堂堂,可以说是十分出众的男子汉,不过这一切似乎总有些不对劲,问题不在于他是不是仪表堂堂,而是我自己不知怎么的心中茫然不知所措。我们以后将怎样通信呢?我,我独自一人留下又该怎么办呢?我,什么都反复考虑过了,我的小天使,像您在信中对我说的那样,我设身处地考虑了种种原因。我已经抄完了第二十页,哪知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宝贝儿,您就要走了,那您应该需要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买各式鞋子、衣服,而我正好在豌豆街上有一家熟悉的商店,还记得吗,我曾经跟您提过它。啊,不行!您是怎么啦,宝贝儿,怎么啦!要知道您现在还不能离开,根本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要知道您还需要买许许多多的东西,需要添置一辆马车。再说,现在天气这么差劲,您瞧瞧,瓢泼大雨,还那么潮湿,而且……还有,您会冻着的,我的小天使,您的小心窝会着凉的!您怕见生人,可您还要走,而我独自一人留在这儿又该靠谁呢?费多拉还说什么极大的幸福在等待着您……这个刁婆娘是想把我毁掉。今天您去做晚祷吗,宝贝儿?如果可以,我想去看您。宝贝儿,说您是一个有学识、有教养、懂感情的姑娘,这句话很正确,非常正确,只是,最好还是让他去娶商人的女儿吧!您是怎么想的呢,宝贝儿?最好还是让他娶商人的女儿!我要去找您,我的瓦莲卡,天一黑,我就到您那儿呆上个把钟头。现在您是在等贝科夫吧,等他一走,那就……等着我,宝贝儿,我这就去……

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23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的朋友!

贝科夫先生说,我必须得有三打荷兰亚麻布衬衫,因此需要尽快找到几个女裁缝来做两打衬衫,我们的时间很紧。贝科夫先生在生气,他嘟囔说,这些破衣烂衫的事儿还真是麻烦透顶。五天后我们举行婚礼,婚礼后的第二天我们就动身离开这里。贝科夫先生很着急,他说,没必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太多的时间。我忙得累坏了,几乎站不住了。事情实在太多,说真的,要是这些事一件都没有就最好了。还有,我们这儿丝质花边和钩花花边不够,还要去买一些,因为贝科夫先生说不希望他的妻子穿得像个厨娘,他希望我一定要“把所有的地主太太比下去”,这是他亲口说的。所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到豌豆街希丰太太那儿去一趟,一是请她派几个女裁缝到我们这儿来,二是烦劳她亲自来找我一趟。今天我病了,我们的新房子很冷也很乱。贝科夫先生的姑母年事已高,呼吸都很困难,我担心她会在我们动身离开之前就去世,可是贝科夫先生说没有关系,说她会好起来的。我们家里乱极了。贝科夫先生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因此只有上帝知道他的那些仆人都跑到哪儿去了。有时,只有费多拉一人服侍我们,照顾贝科夫起居的那个仆人也已经三天三夜不见踪影了。贝科夫先生每天早上来,总是发脾气,昨天还动手打了这所房子的伙计,为此还和警察闹起了不愉快……连给您送信的人都没有可派的,我就通过邮局寄给您吧。啊!差点儿忘了最重要的事:请您告诉希丰太太,要她务必把丝质花边换掉,要和昨天的花样匹配才行,并让她亲自来我这儿一趟,把新挑选的花样拿给我看看。您还要告诉她,关于那件薄上衣我改变主意了,要用钩针绣。还有,手帕上的花体字母要用锁针绣法,您明白了吗,要用锁针绣,而不是平针绣,您千万要记住啊,用锁针绣法!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转告她,短披肩上的那些小叶子要绣得凸显出来,带子和衣襟要镶细边,还有领子要滚花边或者加宽宽的荷叶边。请您转告她这些,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的瓦·多

9月27日

我觉得很惭愧,总是把自己的这些事托付给您,让您受累,前天您就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里乱七八糟的,我自己的身体又不好,您就别怨我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多么苦恼烦闷啊!唉,未来会怎么样,我的朋友,我亲爱的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害怕去想象未来,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人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又及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朋友,今天对您说的那些事千万别忘掉。我总在担心,担心您会弄错什么事。您要记住,要用锁针绣法,而不是平针绣法。——又及

瓦·多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您交办的事情已经完成。希丰太太说,她自己已经在考虑用锁针绣法,这样会看上去体面些,是不是?我可不懂,我一点儿也不懂。还有,您在信中说到荷叶边,她也提到荷叶边,只是,宝贝儿,关于荷叶边我忘了她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她讲了很多,这个讨厌的婆娘!她究竟说什么来着?反正她自己都会对您说的。我的宝贝儿,我累坏了,今天我都没有去上班。只是您,我亲爱的,没有必要感到无望。为了能让您放心,我准备跑遍所有的商店。您信中说不敢展望未来,今天六点多您就会得知一切,希丰太太会亲自到您这儿来,因此,您不必感到无望,要充满希望。宝贝儿,或许一切都被安排妥当,一切都会好转——就是这样。现在我老是想着那该死的荷叶边的事——唉,这荷叶边,烦人的荷叶边!我真想跑去找您,小天使,真想去,一定要去。我已经两次走到你们家大门口。都是那个贝科夫,我是想说,贝科夫先生总是那么生气的样子,因此也就有点那个……好了,不提这些了!

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27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现在跑去找一下珠宝商,告诉他,珍珠耳环和绿宝石耳环不要做了。贝科夫先生说东西太贵,贵得买不起。他很生气,说我们这是从他的口袋中掠夺钱财;昨天他还说,要是事先知道会有这么一大笔开销,那他就不结这个婚了;他说,我们一结婚就离开,不再宴请客人,让我不要指望应酬、跳舞什么的,说现在离喜庆的日子还远着呢。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上帝看得见,我没有要这些东西!一切都是贝科夫先生自己安排的。我一句话也不敢回他,要知道他的脾气很暴躁。今后我该怎么办!

瓦·多

9月28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那个珠宝商说:同意。一动笔就想跟您说说我自己的事。我病了,病得不能从床上起来。现在正是忙碌、需要奔波的时候,我却感冒了,真见鬼!我还要告诉您,我的不幸不仅仅限于此,大人又变得严厉起来。他很生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的气,对他大喊大叫,最后累得筋疲力尽,可怜的人。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一切。我本来想再写点什么,但是又怕给您添麻烦。要知道,宝贝儿,我这个人又笨头脑又简单,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也许,您那里还有什么事——好了,不谈这些了!

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28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亲爱的!

亲爱的,我今天看见费多拉了。她说你们明天就要结婚,后天就离开,还说贝科夫先生已经租好马车。关于大人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您,宝贝儿。还有,豌豆街上那家商店的账单我已经核对过,账单都对,就是太贵。只是,贝科夫先生为什么要对您发脾气呢?算了,祝您幸福吧,宝贝儿!要是您能过得幸福,我会很高兴,是的,会很高兴。我本来要去教堂的,宝贝儿,但我去不成了,我的腰疼。我老是想着写信的事,今后谁能帮我们传信呢,宝贝儿?是的,您对费多拉慷慨相助,是做了件好事,亲爱的,这件事您做得非常好,是件大好事!为了这每一件好事,上帝都会赐福给您。做好事不会没有好报,善行永远会得到上帝公正的奖赏,不过迟早而已。宝贝儿,我有好多话想写信告诉您,希望就这样一钟头、一分钟地写下去,不停地写下去!在我这儿还留有您的一本书《别尔金小说集》,宝贝儿,您就把它送给我吧,不要从我这儿拿走。这倒不是因为我十分想读它;您自己也知道,宝贝儿,冬天就要来了,冬夜漫长,令人百无聊赖,到时候我就可以读读它。宝贝儿,我要从我现在的住所搬到您原来的旧居,并从费多拉手中租下它,现在我无论如何都和这个忠实的女人分不开了,何况她又是那么勤劳。昨天我去仔细看了您那间腾空的房子,在屋角,原封不动地摆放着您的绣架,绣架上还有您的绣品。我仔细看了您的绣品,那儿还留着各色各样的碎布头。您用我的一封短信绕了一些线,在小桌子上还找到几张纸,有一张上面写着:“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正急于”——就只有这些。显然,信正写到最有趣的地方却被别人打断了。屏风后面的角落里放着您的小床……我心爱的人哪!好了,再见吧,再见。看在上帝的分上,接到信后请尽快给我回信,随便写些什么都行。

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29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珍贵的朋友!

一切都已办妥!我的命运已被决定。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的,但我只能顺从上帝的旨意。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我最后一次和您告别,我珍贵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亲人!不要为我伤心,您要幸福地生活,要记着我,上帝会保佑您的!我会常常想起您,为您祈祷,这段时间也到此结束。在对过往的回忆中能带进新生活的快乐的事情很少,因此,对您的回忆就显得弥足珍贵,您在我心中也愈感珍惜。您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这里,只有您一个人爱我。要知道,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您有多爱我!我的一个微笑、一行书信都能让您觉得幸福,现在您却不得不和我分开。您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可怎么办!您留在这里能依靠谁,我善良、珍贵、唯一的朋友!我把那本书、绣架和刚开个头的书信留给您,当您读这已开了头的几行书信时,您可以把下面没写出的内容想象成您希望从我这儿听到或是读到的任何话语,任何我曾经写信对您说过或是到现在也没说过的话语!您要记住您可怜的瓦莲卡,她曾经那么深深地爱过您。您的所有信件我都留在费多拉的五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您写信说您病了,可是贝科夫先生今天哪儿都不让我去。我会给您写信的,我的朋友,我向您保证,但是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只有上帝知道了。那么,我们现在就要永别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的亲人,永别了!……哦,我现在多么想拥抱您啊!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再见。您要幸福地生活,要身体健康。我会永远为您祈祷。哦,我是多么忧伤啊!我整个灵魂都感觉到压抑与痛苦。贝科夫先生在叫我。

永远爱您的瓦·多

现在我的心头满是泪水,泪水充盈……它令我窒息,撕碎了我的心。再见吧。

上帝啊!我是多么伤悲!

记住我吧,记住您可怜的瓦莲卡!——又及

宝贝儿,瓦莲卡,我亲爱的,我珍贵的人!

他们要把您带走,您要走了!他们要把您从我这儿带走,还真不如把我的心从我的胸膛里剜出来!您怎么能这样!您明明在哭泣,却还要离开?!我刚收到您的来信,满纸泪痕,可见您并不想走,是他们硬要带您走,可见您舍不得我,您爱我!今后您要和谁在一起生活,又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在那里,您的心会苦闷忧伤,会凄凉冷清。苦闷会吸干您的心血,忧伤会把您的心撕成两半。您会在那里死去,会被人埋进那潮湿的泥土里,没有人为您哭泣!贝科夫先生只会顾着打野兔……唉,宝贝儿,宝贝儿!您怎么能作出这样的决定,您怎么能下决心走这一步?您这是在做什么,在做什么,您怎么对自己做出这种事!要知道,在那里,他们会把您送进坟墓,他们会把您折磨死,我的小天使。要知道您柔弱得像根小小的羽毛,宝贝儿!我又在哪儿呢?我这个傻瓜怎么光顾看热闹呢!我明明看出这是小孩子在瞎胡闹,是小孩子的脑瓜儿出了毛病!我本该毫不客气地加以阻止——可是没有,我这个傻瓜简直愚蠢透顶,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这事很对,仿佛这事跟我毫不相干,居然还为了荷叶边跑前跑后!……不行,瓦莲卡,我要起来;也许,到明天我的身体会好起来,这样我就能够起床了!……宝贝儿,我要扑到车轮底下,我不放您走!啊,不行,这又算怎么回事?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要和您一起走,如果您不带我走,我就跟在您的马车后面跑,我要拼命地跑,直到跑断气。还有,您是否知道,您要去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宝贝儿?您大概是不清楚的,那就让我告诉您吧!那里是草原,我亲爱的,是草原,光秃秃的草原,就像我的手掌一样光秃秃!那里的婆娘麻木无情,那里的男人没有受过教育,常常喝多酒。现在这个时节,那里树上的叶子已经纷纷落下,总是在下雨,冷飕飕的——可是您却要到那里去!当然,贝科夫先生在那里有事可做,他可以去打野兔,而您呢?您想做个地主太太吗,宝贝儿?您看看您自己,您像地主太太吗?……事情怎么会这样,瓦莲卡!今后我将给谁写信呢,宝贝儿!是啊!您要仔细考虑考虑,今后我将给谁写信?我再叫谁宝贝儿?我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去叫谁?以后我又到哪儿才能找到您呢,我的小天使?我会死的,瓦莲卡,一定会死去,我的心承受不了这种不幸!我爱您,如同爱上帝的光辉,如同爱亲生女儿;我爱您的一切,宝贝儿,您是我的亲人!我只为您一个人而活!无论是工作、抄文件,还是来回奔波、散步,并将自己所见所思倾诉于纸、写成情深意切的书信,所有这一切我都乐于去做都是因为您,我的宝贝儿,就住在这里,在我的对面,离我很近。您大概不清楚这些情况,可是一切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您听我说,宝贝儿,您再考虑考虑,亲爱的,您要离开我们,这怎么能行呢?我亲爱的,您不能走,不行,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走!何况外面正下着雨,而您的身体本就虚弱,您会着凉的。您的马车会被淋湿,一定会被淋湿。您一出城门,马车就可能会坏掉,好像故意坏掉似的。要知道,在彼得堡这儿,马车的质量令人堪忧!这些马车制造匠我都认识,他们只能制作些模型、玩具之类的东西,就是这些东西也做得不结实,我发誓,他们造不出结实的东西!宝贝儿,我要跪在贝科夫先生的面前,向他说明,向他说明一切!而您,宝贝儿,也要跟他说清楚,跟他说清楚道理!您要告诉他,说您要留下来,您不能走!唉,为何他不在莫斯科娶个商人的女儿呢?该让他在那里娶个商人的女儿才对!他若娶个商人的女儿会更好,也更适合他,要适合得多,其中的道理我很明了。我要能把您留在身边该多好啊!宝贝儿,这个贝科夫对您来说算是什么呢?他怎么就突然让您觉得很可爱了呢?也许,是因为他总给您买荷叶边吧,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可是,荷叶边算得了什么呢?它又有什么用呢?它,就是个无用的东西!我们的交谈话题是关于人的生命,而荷叶边,宝贝儿,只是一块破布而已,荷叶边就是一块破布。等我领到薪水,我亲自给您买荷叶边,买许多荷叶边;宝贝儿,我认识一家小店铺,只是您要等我领到薪水,我的小天使,瓦莲卡!唉,上帝啊,上帝!可是您却一定要和贝科夫先生去草原,而且是一去不复返!唉,宝贝儿!……不,您还得给我写一封信,告诉我一切情况,您离开这里到了那儿,就从那儿给我写信。不然的话,我的小天使,这就是最后一封信了!这样不行,这封信不能成为最后一封信!这封信怎么就突然无可挽回地成为最后一封信了!这样不行,我要写信,您也要写……否则的话,我的文笔现在刚有些像样……唉,我亲爱的,还谈什么文笔!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不想再看一遍,也不会再做文字上的修饰,我只是一门心思在写,只想多给您写一些……我亲爱的,我的亲人,我的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