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阿尔芒得的这一类病,说起来倒也干脆爽快,要么一下子送了人的命,要么过不了几天就会痊愈。在我刚才叙述的事情过去半个月后,阿尔芒已经完全康复了,我们彼此已经成为挚友。在他整个患病期间,我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旁。

春天到了,百花争奇斗艳,绿叶扶疏,百鸟齐翔,我朋友的窗扉向花园欣然敞开,花园里清新的气息正一阵阵地向他迎面袭来。医生已经允许他下床,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在这阳光最和煦的时候,我们经常坐在这敞开的窗前闲聊。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提玛格丽特,生怕一提起这个名字就会使得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的病人重新勾起他往日忧伤的印记;阿尔芒却相反,他似乎很乐意谈到她,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说起她就泪眼汪汪,而是面带柔和悦色,这种微笑使我对他身心的健康颇为放心。

我注意到,自从上次去公墓,他看到那个使他突然发病的场景之后,他精神上的痛苦似乎已经被疾病所掩盖,对于玛格丽特的死,他的态度与过去截然不同。他已经确信玛格丽特的死是无可挽回的,心中反而顿觉舒畅,为了驱散经常萦绕在他心头上的阴暗形象,他一直沉溺于和玛格丽特交往时的幸福时光,似乎他也只愿意回忆这些事情。

阿尔芒高烧刚退,大病初愈,身体还极度虚弱,在精神上不能让他过于激动。阿尔芒置身于春天大自然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中,这使他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那些欢乐的景象。他始终固执地不肯把岌岌可危的病况告诉家里,一直到他脱离险境后,他父亲还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窗前,比平时坐得晚了一些,那天天气好极了,太阳在沐浴着蔚蓝和金黄的薄暮中沉睡。虽说我们身处巴黎,但四周的绿色仿佛使我们与世隔绝了,除了偶尔传来的阵阵车辆的喧闹声,没有任何杂音来干扰我们的谈话。

“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个季节,也就像这么个傍晚,我认识了玛格丽特。”阿尔芒对我说。他陷入了沉思,追忆着自己的过往,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于是,他扭过头来对我说:“我还是应当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您可以把它写成一本书,别人定然难以置信,但这本书写起来也许会很有韵味的。”

“过几天您再给我讲吧,我的朋友。”我对他说,“您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呢。”

“今晚天气很暖和,鸡脯肉我也吃过了,”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也不发烧了,我们无事可做,我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述给您听。”

“既然您这么有兴致,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于是他接着说,“我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一一给您讲,如果您以后要用这个故事作为素材写点儿什么,您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创作。”

下面就是他跟我述说的内容,这个故事感人肺腑,除了个别字句的斟酌外,我几乎没有作任何改动。

是啊——阿尔芒把头靠在椅背上,紧接着说道——是啊,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我跟我的朋友R.加斯东在乡下度过了一整天,傍晚我们回到巴黎,因为闲暇无趣,我们便去了杂耍剧院。在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们出来走走,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走过,我朋友向她打了个招呼,问了声好。

“您在跟谁打招呼呢?”我问他。

“玛格丽特·戈蒂埃。”他对我说。

“她的模样变化好大,我几乎认不出来了。”我激动地说。我为什么如此激动,等会儿您就会明白的。

“她生了一场病,看来这个可怜的姑娘是活不长了。”

这些话,我记忆犹新,就像是他昨天才告诉我的一样。

你要知道,我的朋友,两年多来,每当我遇见这个姑娘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我会莫名其妙地脸色泛白,心怦怦地直跳。我有一个朋友是研究秘术的,他把我这种感觉称为“流体的亲和性”;而我却只相信我命中注定要爱上玛格丽特,我已经预感到了这点。

她经常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几位朋友都亲眼看见过,他们知道我是为谁如此多情时,总是大笑不止。

我第一次瞧见她是在交易所广场的絮斯商店门口。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停在那儿,一个身着素色衣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一走进商店便引起了一阵暗暗的啧啧称赞声。而我却像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似的,从她进去开始一直到她出来为止,一动也没有动。我隔着橱窗望着她在店铺里选购商品。我本来也可以进去,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我怕她猜出我进店铺的用意会生气。当然那时候,我也没有指望能与她再相会。

她服饰美观雅致,穿着一件镶满花边的细纱长裙,肩披一条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丝镶边和丝绣的花朵,戴着一顶意大利草帽,还戴着一只无与伦比的独特手镯,那是当时刚兴起的一种粗金手镯。

她又登上她的敞篷马车走了。店铺里的一个小伙计站在门口,目送这位穿着高雅的女顾客的马车远去。我走到他身边,请他告诉我这个女人的名字。

“她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道。我不敢细问她的住址,于是问完话就离开了。

我以前有过很多幻想,过后也都不以为然了,但是这次却不像我以前的幻想那样很快离开我的脑海,它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怀。于是我到处去寻找这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丽。

几天以后,喜剧歌剧院举行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了。我在台前旁侧的包厢里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

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年轻同伴也认出了她,因为他指名道姓地对我说:“您看看!这个漂亮的姑娘!”

此刻,玛格丽特正拿着望远镜朝着我们这边观望,她发现了我的朋友,便对他微微一笑,向他做手势要他过去看她。

“我去跟她问个好,”他对我说,“一会儿我就回来。”

我发自内心地说:“您真幸福!”

“幸福什么?”

“有幸去见这个女人。”

“您是不是爱上她了?”

“不。”我涨红了脸说,因为这一下我真的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跟我来,我替您介绍。”

“得先去征得她的同意吧。”

“啊!得了,跟她是用不着这么拘束的,来吧。”

他的这席话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唯恐因此而确信,玛格丽特是不值得我对她这么用情的。

阿尔封斯·卡尔在名为《烟雾》的小说里说:一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尾随着一个非常俊俏的女人。她体态优美,容貌艳丽,使他一见倾心。为了吻吻这个女人的手,他顿时感到自己拥有了战胜一切、征服一切的意志和敢为人先的勇气。这个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土,撩起了裙摆,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几乎看都不敢看一眼。正当他想入非非,思索着怎样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却在一个街角拦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愿意上楼到她家里去销魂一番。他扭头就走,穿过街道,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我记起了这段描述。我原本很想为这个女人受尽痛苦,我担心她草率地接受我,怕她过于仓促地爱上我;我宁可长期等待,或者历尽艰辛后才得到这种爱情。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这样;如果能赋予我们头脑里的想象一点儿诗意,使肉欲服从心灵的幻觉,那就会让我们感到无比欣慰了。总之,倘若有人对我说:“今天晚上您可以拥有这个女人,但是明天您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也会欣然接受的。如果有人对我说:“花上十个路易,您就可以做她的情夫。”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而且会伤心落泪,就像一个孩子在醒来时发现夜里梦见的宫殿城堡已荡然无存了一般。

可是,我渴望结识她。这是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的方法,而且甚至还是唯一的方法。因此我对我的朋友说,我还是要他先征得玛格丽特的同意以后,再作介绍为妥。我独自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心里思索着,她就要看到我了,而我在她的注视之下,会感到无所适从的。我尽量把我要对她说的话事先想清楚。爱情是多么纯真,多么天真无邪啊!

不一会儿,我的朋友下来了。“她等着我们呢。”他对我说。

“就她一个人吗?”我问道。

“还有一个女伴。”

“没有男人吗?”

“没有。”

“我们走吧。”

我的朋友向剧场的大门走去。

“喂,不是从那儿走的呀。”我对他说。

“我们去买些蜜饯,是玛格丽特刚才向我要的。”

我们走进了歌剧院过道上的一个糖果铺里。我真想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正当我留心可以买些什么东西装进口袋之时,我的朋友开口了:“一斤糖渍葡萄。”

“您知道她爱吃这个吗?”

“她从来不吃别的蜜饯,大家都知道的。”

“啊!”我们走出店铺时他接着说,“您知道我要给您介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吗?您可别以为是把您介绍给一位公爵夫人,她只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青楼女子罢了,一个地地道道受人宠幸的妓女。亲爱的,大可不必拘束,想到什么尽管说什么好啦。”

“好吧,好吧。”我嘟嘟囔囔地说。我跟在朋友的后面,心里却在想,我的热情看来要凉半截了。

当我走进包厢的时候,玛格丽特放声大笑。我倒是希望看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玛格丽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就说:“我的蜜饯呢?”

“在这儿。”

拿蜜饯的时候,她望了望我,我垂下眼睛,脸涨得绯红。

她俯身在她邻座那个女人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随后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不用说,我成了她们的笑柄;我发窘的模样更加让她们忍俊不禁。那时候,我本来也有一个情妇,她是一个小家碧玉,温柔多情。她那些过于煽情和忧伤的情书经常使我不由自主地发笑。如今我感同身受,终于懂得了我从前对她的态度一定给她造成了伤害,因此在那五分钟里,我爱她就像一个从未爱过任何女人的人一样,这是一种犹如初恋一般的感觉。

玛格丽特吃着糖渍葡萄不再理会我了。我的引荐人不愿意让我陷入这种尴尬可笑的境地。

“玛格丽特,”他说,“如果迪瓦尔先生对您不言不语,您也大可不必感到奇怪。您搅得他不知所措,连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了。”

“我看您是一个人来的,怕您觉得无聊,所以才请这位先生过来作陪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口说话了,“那么我就不该请欧内斯特来这儿,要求您同意把我介绍给您了。”

“这很可能是一种拖延这个倒霉时刻的手段罢了。”

谁要是曾经跟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稍有过一点儿来往,就会知道她们喜欢搞恶作剧,还喜欢戏弄和她们初次见面的人。这无疑是对那些侮辱的一种报复,她们每天都不得不忍受那些迎来送往的人。

因此要对付她们,也要用她们那些人所惯用的伎俩,而这种伎俩我是不会的;再说,我对玛格丽特原有的看法,使我对她的玩笑不免小题大做,过于认真了。对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我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因此我站起身来,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沮丧腔调对她说:“如果您真把我看成这样一个人的话。夫人,那么我只能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我不得不就此告辞,并向您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这样鲁莽行事了。”

说完,我行了个礼就退出来了。我刚把包厢的门关上,就听到了第三次爆发出的哄堂大笑声。这时候我真希望有人来推我一把。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时候击锤开场了。欧内斯特回到我的身边。

“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对我说,“她们还以为您疯了。”

“我走了以后,玛格丽特说什么了吗?”

“她笑了,对我说,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您这样滑稽可笑的人,但是您绝不要以为您失败了,对待这些姑娘您大可不必那么认真。她们不懂得什么是风度,什么是礼节,这就好比替狗洒香水一样,它们反而感觉气味难闻,要跑到水沟里去打滚洗掉。”

“说了半天,这些与我何干?”我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说在我认识她以前我对她还有好感;现在见面以后,情况却大不相同了。”

“算了吧!总有一天我会看见您坐在她的包厢里,也会听到您为她倾家荡产的消息。不过,即便如此那也不能怪你,她没有教养,但她是一个值的弄到手的漂亮的情妇啊!”

幸好,帷幕已经开启了,我的朋友没有说下去。我可能至今都无法告诉您那天上演了什么。我所能记起来的,就是我不时地抬起眼睛张望着我刚才匆匆离开的包厢,那里频频有新客拜访。

然而,我根本就无法忘怀玛格丽特,另外一种情感在我心里翻涌而起。我觉得我不应该总是絮叨她对我的侮辱和我自己的笨拙可笑。我暗自说道,即便倾家荡产,我也要拥有这个姑娘,那个我刚才匆忙离开的位置,我一定会当仁不让的。

戏还未结束,玛格丽特和她的女友就离开了包厢。我身不由己地也离开了我的座位。

“您就这么走啦?”欧内斯特问我。

“是的。”

“为什么?”

这时候,他也发现那个包厢已经没人了。

“走吧,走吧,”他说,“祝您好运,或者应该说是时来运转。”

我走出了剧院。

我听到楼梯上有衣裙声和喁喁的谈话声。我闪在一旁不让人发觉,只见两个青年人陪着这两个女人走过。剧场的圆柱走廊里有一个侍者上前恭迎她们。

“去告诉车夫,要他到英国咖啡馆门口候着,”玛格丽特说,“我们直接步行到那里去。”

几分钟以后,我在林荫大道上踯躅的时候,看到那间咖啡馆的一个大包间的窗口,玛格丽特正靠着窗栏,一瓣一瓣地摘下那束茶花的花瓣。两个青年中的一个正俯首在她肩头跟她窃窃私语。

我走进了附近的“金屋咖啡馆”,坐在二楼的餐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玛格丽特的那个窗口。深夜一点钟,玛格丽特跟她的三个朋友又一起登上了马车。我也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尾随其后。她的车子驶到昂坦街九号门前就停了下来。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独自回到自己的家。她一个人回家可能是偶然的,但是这个偶然使我觉得非常高兴。

从那以后,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遇见玛格丽特,她总是那样快活,而我始终是那样激动。

然而,一连有两个星期我都没有遇见她。我碰见加斯东的时候,向他打听她的消息。

“可怜的姑娘病得很重。”他回答我说。

“她生的什么病?”

“她生的是肺痨,再说,她过的那种生活对治好她的病是毫无益处的,她已卧床不起,命在旦夕。”

人心真是不可捉摸,我听到她的病情竟然感到自己很幸灾乐祸。

我每天都去打听她的病况,不过我既不去通名报姓,也没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过这种方法才知道她已病愈,后来又去了巴涅尔的消息。

随着时光的流逝,就算不能说我的脑海已经逐渐忘了她,那也可以说她给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外出旅游,走亲访友,生活琐事和日常工作已冲淡了我对她的相思之情。即使我回忆起那次邂逅,也不过把它看作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这种事只不过是年轻小伙子的心血来潮,一般时过境迁,都会付诸一笑。

何况,战胜这种相思之苦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因为自从玛格丽特离开后我就没有再遇见过她。正如我对你说过的那样,当她在杂耍剧院的走廊里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竟然认不出她了。不错,她戴着面纱,这是真的。但是,如果在两年前,尽管她戴着面纱,我也能闭着眼睛认出她来,我肯定一猜一个准。即便如此,当我知道那就是她的时候,我无法抑制我内心的激动,遗憾的是两年都没有见到她了,但只要碰一下她的衣裙,这场别离带来的冷漠便顿时消弭在旧情的死灰复燃之中,泯灭得像一阵烟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