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晚上好,亲爱的加斯东,”玛格丽特对我的同伴说,“见到您很高兴。在杂耍剧院,为什么您不到我的包厢里来?”

“我怕冒昧打搅。”

“对于朋友来说,永远也谈不上冒昧。”玛格丽特着重地说了朋友这两个字,仿佛她要让在场的人明白,尽管她接待加斯东的样子很亲热,但他始终只不过把他作为一个朋友,不论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

“那么,请允许我向您介绍阿尔芒·迪瓦尔先生!”

“我已经答应布吕丹丝,让她给我介绍了。”

“不过,夫人。”我赶忙弯了弯腰,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能听得清的话,“我早已有幸被人介绍给您了。”

从玛格丽特迷人的眼神里似乎看得出她正在回忆中搜寻,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者说,看起来似乎她已经记不得了。

“夫人,”于是我又说,“我很感激您已经忘记了初次的相会,因为那时的我很可笑,而且一定惹您生气了。算起来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在喜剧歌剧院,与我在一起的是欧内斯特·德……”

“啊!我记起来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那时候不是您可笑,而是我爱捉弄人,就像现在一样,不过我现在比过去好些了。您已经原谅我了吧,先生?”

她把手递给我,我吻了一下。

“真是这样,”她又说,“您可以想象得到我的脾气有多么的坏,我总是爱捉弄初次见面的人,使他们感到很难堪,这样做其实是很愚蠢的。我的医生说,这是因为我有些神经质,并且总是感到难受的缘故,请相信我医生的话吧。”

“但是现在您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很健康了。”

“啊!我曾经生过一场大病。”

“这我知道。”

“是谁告诉您的?”

“人尽皆知,我经常来询问您的病情,后来我很高兴地知道您康复了。”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您的名片呀。”

“我从来不留名片。”

“据说在我生病的时候,总有一个青年每天都来关心我的病情,但却始终不愿意留下姓名,这个年轻人难道就是您吗?”

“是我。”

“这么说,您不仅宽宏大量,而且还心地善良。”她向我望了一眼。女人们评价一个男人如果不便用言语表达的时候,常会用这种眼神来补充。随后她转身对德·N伯爵说:“伯爵,换了您恐怕就不会这样做了吧。”

“我认识您才不过两个月呀。”伯爵辩解说。

“而这位先生认识我才不过五分钟呢,您的回答尽是些蠢话。”

女人们对待她们不喜欢的人总是冷酷无情的。伯爵满脸通红地咬着嘴唇。

我有些同情他,看来他似乎和我一样,也爱上了她,而玛格丽特却毫不遮掩她那蛮横生硬的态度,这一定使伯爵很难堪,尤其是在两个陌生人面前。

“我们进来的时候,您正在弹琴,”我想把话题扯开,于是就说道,“难道你不愿意把我当老朋友看待,继续弹奏下去吗?”

“啊!”她一面用手势示意我们坐下,一面倒坐在沙发上说,“加斯东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如果我只是跟伯爵单独在一起弹奏倒还可以,但我可不愿意让你们也遭这份罪。”

“您对我居然这么偏爱?”德·N伯爵聊以解嘲地微笑着说。

“您可就错怪我了,那可是绝世无双的优厚待遇啊。”这个可怜的青年注定只能哑口无言了,他简直像哀求似的向那个姑娘投去了一道目光。

“那么,布吕丹丝,”她继续说道,“我托您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

“那好,您待会儿告诉我好了,我们有些事要谈谈,在我没有跟您谈这件事之前,请您先别走呀。”

“我们也许来得不是时候,”于是我说,“现在我们,还不如说是我,已经得到了第二次介绍,这样就可以把初次的相会给忘掉了。我们,加斯东和我,就此告别了。”

“千万别误会,这话不是说给你们听的,恰恰相反,我倒希望你们能留下来。”

伯爵掏出一块非常精致的表,看了看时间。“我该去俱乐部了。”他说。玛格丽特一声也不吭。于是伯爵离开了壁炉,走到她跟前说:“再见,夫人。”

玛格丽特站起身来。“再见,亲爱的伯爵,您这就走吗?”

“是的,恐怕我使您感到厌烦了。”

“今天您也并不比往日更使我讨厌。何时才能再见你啊?”

“只要你愿意。”

“那么,就再见了吧!”

您得承认,她这一招可真厉害!幸好伯爵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很有教养。他只是握着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向他伸过去的手轻轻地吻了吻,然后向我们行了个礼就走了。

他在临出房门的时候,又望了望布吕丹丝。布吕丹丝耸了耸肩,那副神气劲儿似乎在说:“您要我怎么办呢,该做的事我都做了。”

“纳尼娜!”玛格丽特大声嚷道,“替伯爵先生照个亮。”

我们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总算走了!”玛格丽特嚷着走进门来,“这个人使我浑身难受。”

“亲爱的孩子,”布吕丹丝说,“您对他真是太狠心了,他对您有多好,多么体贴。瞧,您的壁炉架上还有他送给您的一块表,我敢肯定,这块表至少要花上他三千法郎。”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近壁炉,把玩那件她刚刚说起的珍贵饰品,并投射以贪婪的目光。

“亲爱的,”玛格丽特坐到钢琴前说,“我把他送给我的东西放在天平上头一称,我觉得接受他的来访未免太便宜他了。”

“这个可怜的青年爱上您了。”

“如果我得听所有爱我的人所说的话,那么我恐怕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了。”

接着她随手弹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对我们说:“你们想吃点儿什么吗?我呢,我很想喝一点儿潘趣酒。”

“我呀,我很想来一点儿鸡,”布吕丹丝说,“去吃夜宵怎么样啊?”

“好啊,我们出去吃夜宵!”加斯东说。

“不,我们就在这里吃。”

她拉了铃,纳尼娜应声走了进来。

“吩咐准备夜宵!”

“吃些什么呢?”

“您看着办,但是要快,马上就要。”

纳尼娜退了出去。

“好啦,”玛格丽特像一个孩子似的跳着说,“我们要吃夜宵啦。那个笨蛋伯爵真讨厌!”

我越看这个女人越痴迷。她美得令人心醉,甚至连她的消瘦也成了一种风韵。我陷入了遐想。

我究竟着了什么魔?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对她的生活满怀同情,对她的美貌赞叹不已。她不愿接受一个漂亮、富有,并准备为她倾家荡产的年轻人,纵然她以前有什么过错,在我的眼里都是可以谅解的。

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单纯的东西。可以看出,她虽然过着放荡的生活,但内心仍不失纯洁。她举止稳重,体态婀娜,玫瑰色的鼻翼微微张合,一双大大的眼睛散发出淡蓝色的光彩,表明她是一个天性热情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向四周散发着一股诱人情欲的芳香,犹如东方的一些香水瓶一样,不管盖子盖得多严实,里面的香水味儿仍然不免要四溢出来。不知是她的气质,还是她的病态所致,这个女人的眼里不时地闪烁着一种希冀的光芒,这种现象对她曾经爱过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上天的启示。但是爱过玛格丽特的人不胜枚举,而她所爱过的人还寥寥无几呢。

简单说来,似乎可以看出这个姑娘当年的童贞,她只是一时失足而沦落为妓女的,又仿佛可以看出现在身为妓女的她,只要有点儿真情,就又可以成为最多情、最纯洁的贞节女子。玛格丽特的身上还存在着一种傲气和独立性,这两种特质在受了挫伤以后,可能会起到与廉耻心同样的作用。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的灵魂似乎化进了我的心坎里,而我的内心情感却又流露于我的眼睛之中。

“这就是说,”她突然又继续说,“在我生病的时候,经常来打听我病况的人就是您啦?”

“是的。”

“您知道这有多么感人至深啊,我怎样才能感谢您呢?”

“允许我经常来拜访您就行。”

“您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下午五点到六点,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都可以。好吧,加斯东,请为我弹一首《邀舞曲》。”

“为什么?”

“一来让我高兴高兴,二来是因为我一个人总是弹不了这首曲子。”

“哪一段难住您啦?”

“第三段,有高半音的一节。”

加斯东站起身,坐到钢琴前面,开始弹奏韦伯的这首名曲,乐谱就摊在谱架上。

玛格丽特一手扶钢琴,眼睛随着琴谱上的一个个音符移动,同时嘴里不时地低声吟唱。当加斯东弹到她刚说过的那一节的时候,她一面在琴背上用手指敲打着,一面小声唱道:“do、re、mi、do、re、fa、mi、re,这就是我弹不下去的地方,请再弹一遍。”

加斯东又重新弹了一遍,弹完后,玛格丽特对他说:“现在让我来试试。”

她坐到加斯东的位置上,开始弹奏起来,但是当她那不听使唤的手指弹到那几个音符时,还是出了差错。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用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腔调说道,“这一段我就是弹不好!你们信不信,我有时就这样一直弹到深夜两点多钟!每当我想到这个愚蠢的伯爵竟然能不用乐谱就弹得那么好,而且还十分悦耳,我就恨透了他,我想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才恨他的。”她又开始弹奏了,但弹的效果仍旧不好。

“让韦伯、乐谱和钢琴全都见鬼去吧!”她一面说,一面把乐谱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为什么我就不会连续弹八个高半音呢?”她一面交叉双臂望着我们,一面踱着脚步。热血顿时涌上了她的脸颊,一阵轻微的咳嗽使她微微地张开了嘴。

“好了,好了,”布吕丹丝说,她已经脱下帽子,正在镜子前面梳理两鬓的头发,“您又在生气了,这又让你自讨苦吃了不是,我们最好还是去吃夜宵吧,我快饿死了。”

玛格丽特又拉了拉铃,然后她继续坐到钢琴前弹奏,曼声低吟一首打情骂俏的歌。弹唱这首歌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卡壳。加斯东也会唱这首歌,他们就来了个二重唱。

“不要唱这些下流歌曲了。”我带着一种恳求的语气亲切地对玛格丽特说。

“啊,您有多正经啊!”她微笑着对我说,同时把手伸给了我。

“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您呀。”

玛格丽特做了一个姿势,意思是说:“呵,我嘛,早就跟贞操绝缘了。”这时纳尼娜走了进来。

“夜宵准备好了吗?”玛格丽特问道。

“太太,一会儿就好了。”

“正好,”布吕丹丝对我说,“您还没有参观过这屋子呢,来,我领您去看看。”您知道的,客厅布置得很有特色。

玛格丽特陪了我们一会儿,随后她叫加斯东跟她一起到餐室里去看看夜宵是否准备好了。

“瞧,”布吕丹丝高声说,她望着一个礼品架子,从上面拿下了一个萨克森小瓷像,“我还不知道您还有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呢。”

“哪一个?”

“一个手里拿着鸟笼的小牧童,笼里还有只鸟呢。”

“如果您喜欢的话,拿去好了。”

“啊!我岂不是要夺您所爱了。”

“我觉得这个塑像不怎么好看,我本来想把它送给我的女佣,既然您这么喜欢,您就拿去好了。”

布吕丹丝只看重礼物本身,并不讲究送礼的方式。她把小瓷像搁在一边,把我领到梳妆间,指着挂在那里的两张肖像细密画对我说:“这就是德·G伯爵,他以前非常爱玛格丽特,是他把她捧出来的。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那么这一位呢?”我指着另一幅肖像问道。

“这是小德·L子爵,他不得不离开了她。”

“为什么?”

“因为他几乎破了产。这又是一个爱过玛格丽特的人!”

“那么她肯定也很爱他了。”

“这个姑娘脾气极其古怪,别人永远也猜不准她在想些什么。小德·L子爵要走的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照常去剧院看戏,不过在他动身的时候,她倒是哭了。”

这时,纳尼娜来了,通知我们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当我们走进餐室的时候,只见玛格丽特倚靠着墙,加斯东拉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

“您疯了,”玛格丽特回答说,“您很清楚我是不会跟你相好的,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您认识已快有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想到要做我的情人呢。我们这些人,要么马上委身相许,要么永远也不会靠近。来吧,先生们,请就座。”

玛格丽特把手从加斯东手里挣脱出来,请他坐在她右面,我坐在左面,接着她对纳尼娜说道:“你先去告诉厨房里的人,如果有人拉铃,不要去开门,然后你再过来坐。”

她吩咐这件事的时候,已是子夜一点钟了。

在用夜宵的时候,大家嬉笑玩乐,大吃大喝。过不多久,欢乐已经到了顶峰,不时还可以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而这些,圈子里的人却觉得很逗乐,竟使得纳尼娜、布吕丹丝和玛格丽特听了都为之大声喝彩。加斯东纵情玩乐,他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但是他从小就染上了不良的习气。我一度真想随波逐流,不要独善其身,索性对此也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参与到这场犹如一盘佳肴似的欢乐中去。但是慢慢地我就同这场喧闹格格不入了,我停下喝酒,看着这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女人喝酒,说粗话,她的谈笑就像一个脚夫,别人讲的话越肉麻,她就笑得越起劲,我的心情也就越来越忧郁了。

然而,我觉得如此寻欢作乐,这种说话和喝酒的姿态,对在座的其他客人似乎可以说是放荡恶习的精神宣泄,或者是精力旺盛的结果;但在玛格丽特身上,我却觉得是一种忘乎所以的需要、一种冲动、一种神经质的发作。每饮一杯香槟酒,她的面颊上就泛起一阵发烧的红晕。夜宵开始时,她咳嗽得还很轻微,慢慢地她越咳越厉害,不得不把头仰靠在椅背上,而且每当咳嗽发作时,她的双手便用力地按住胸脯。她身体孱弱,每天还要过着这样暴饮暴食的生活,以此折磨自己,我真为她心疼。最后,终于不出我所料,我担心的事发生了。在夜宵快结束的时候,玛格丽特突然又咳了起来,比前几次我所看到的都厉害。我觉得她的肺仿佛正在胸膛内部被撕碎一般。这个可怜的姑娘脸涨得通红,痛苦地闭上眼睛,拿起餐巾擦擦嘴唇,餐巾上随即沾上了一滴血,这时,她站起来,连忙跑进梳妆室里。

“玛格丽特怎么啦?”加斯东问。

“她笑得太厉害,咯出血来了。”布吕丹丝说,“啊,这没什么的,她每天都是如此,她就会回来的。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她喜欢这样。”

可我呢,我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立刻站起身来去看玛格丽特,不管布吕丹丝和纳尼娜是多么惊讶不已地想叫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