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者序

“亲爱的孩子，我最好的作品就是你。”当大仲马得知儿子排演的话剧《茶花女》在巴黎一举成名时，他给儿子发出了这封贺电。《茶花女》是国人家喻户晓的经典文学著作，它是小仲马一生作品精髓之所在，也是世界浪漫主义文学的典范。

《茶花女》中女主人公玛格丽特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聪颖美貌的她，不幸少年时就沦为娼妓，由于她喜爱茶花，人们称之为“茶花女”。玛格丽特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魅力，有幸出入于巴黎上流社会。但她早已厌倦了卖笑生活，渴望拥有真正的爱情。在荒淫嬉笑的生活中，玛格丽特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友阿尔芒相识。阿尔芒是个愿用生命来换取爱情的年轻人，凭借着赤诚之心，阿尔芒深深地打动了玛格丽特。他们彼此坚信是瞬间迸发的激情使他们相遇，面对这个物欲横流、虚情假意的巴黎名利场，他们早已身心疲惫。抱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们远离巴黎市区，在乡间过起了田园生活，玛格丽特受创的心灵开始愈合，并决心一改往日的颓废生活方式。就在一切都如愿以偿时，阿尔芒的父亲迪瓦尔先生以维护家族声誉为由，坚决反对他们结合，并逼迫玛格丽特离开阿尔芒，最终导致玛格丽特在爱情和疾病的双重折磨下悲惨死去。

《茶花女》中人物的内心思想是矛盾的。无论是主人公玛格丽特和阿尔芒，还是配角布吕丹丝和迪瓦尔，小仲马笔下的这些人物在现实与希望中都摇摆不定。玛格丽特是妓女，却满怀着改变现实的愿望，遇到阿尔芒之后，这种愿望愈加强烈。玛格丽特这个形象是个多面体，在她纵欲的时光中，我们既能聆听她的欢快与愉悦，也能窥视她的空虚与无助。表面上的阿谀逢迎，无法泯灭玛格丽特对真爱的翘盼，更无法遮掩她的圣洁与高尚。男主人公阿尔芒是一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他对待感情多少有些单纯，纯真得近乎痴情，但阿尔芒的痴情，使他能鼓足勇气执着地对待爱情，以至置世俗与地位不顾，狂热地爱上了一个妓女。但他的内心又是狐疑的，他不信任玛格丽特，甚至猜忌玛格丽特一直在欺骗他。当玛格丽特被迫疏远他时，不明真相的阿尔芒竟百般侮辱和伤害这个心力交瘁的恋人，他的报复行为使玛格丽特过早地饮恨黄泉。

迪瓦尔先生是一个配角，但又是整部小说的关键性人物，是他粉碎了两个年轻人的美梦，是他的虚伪与自私，把玛格丽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所有的理由，仅为保住他“圣洁”女儿的婚事。但他又并非无情，因为当玛格丽特奄奄一息时，他还托人送来了慰问金，不知道是出于怜悯，还是愧疚？玛格丽特的女伴布吕丹丝是玛格丽特的“经纪人”，是旧日的巴黎交际花，只因容颜尽失而不得不追随玛格丽特。在玛格丽特受人仰慕时，她尾随其后沾点儿风光；当玛格丽特处于弥留之际，她却毫不留情地弃她而去。但这个伪善的老妓女也非磐石一块，在阿尔芒对玛格丽特展开爱情攻势时，她曾苦口婆心劝说阿尔芒远离玛格丽特，也许她在这两个人的爱情中看到了自己的经历，这个狡黠的老女人深知妓女的爱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但她又没有去拆散这对鸳鸯，在玛格丽特与阿尔芒心存误解时，她还从中说合，帮助两人破镜重圆，似乎她企盼玛格丽特不会重蹈自己往日的覆辙。

如果说彻底牺牲现实的结果是艺术创作，那么，《茶花女》是一个例外。正如作者小仲马在书中所强调的那样，他并不是在编造什么“风流韵事”，而是在讲述一个发生在巴黎的真实故事。倘若读者熟知小仲马的人生历程，便会知晓《茶花女》中的曲折爱情正源于作者的情感际遇。正如小仲马所说的：“任何文学，若不把完善道德、理想和有益作为目的，都是病态的、不健全的文学。”

小仲马是个私生子，他的父亲是当时法国文坛骁将大仲马。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当时大仲马还默默无闻，在德·奥尔良公爵那里担任文书，并开始创作剧本。他住在意大利广场的一间陋屋里，他的邻居是个漂亮的洗衣女工，名叫卡特琳娜·拉贝。卡特琳娜·拉贝已年逾三十，而大仲马当时只有二十一岁，初恋的冲动使他们结为恋人。一八二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他们爱情的结晶小仲马诞生了。据小仲马回忆，父亲大仲马在平日创作时对他很烦厌，提起他就把他扔向一边，可见小仲马的童年生活并不幸福。后来，大仲马的戏剧创作成绩斐然，这使他在法国文坛上声名鹊起。他开始步入巴黎上流社会，整日与贵妇、名媛和女演员厮混，早把小仲马母子俩抛在了脑后。小仲马的母亲只能靠缝补衣物的微薄收入来勉强维持生活，幼年时的小仲马还常遭受他人的奚落与羞辱。

一八三一年春，大仲马与一位女演员同居并生下了一个女儿，当这位情妇要求大仲马通过法律形式承认女儿的合法地位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曾育有一子。于是他找到小仲马，并通过法律形式认领了他，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离开含辛茹苦抚育他成长却身份低微的母亲。当小仲马挥泪离别母亲时，他已对这个世界的不平充满了控诉。

受大仲马的影响，小仲马从小就踏入了戏剧界，认识了钢琴家李斯特、诗人兼戏剧家缪塞、作家巴尔扎克等名流。耳濡目染使他日渐对文学充满浓厚的兴趣，并促使他走上了戏剧创作的生涯。大仲马一向过着浪荡生活，小仲马对父亲的行为颇有微词，但内心矛盾的小仲马因受父亲的影响也开始沾染上这种放荡不羁的习性。从一八四二年起，他摆脱父亲操持起独立的生活，并开始在巴黎寻找情妇、追逐姑娘，过着风花雪月的日子。一天，当和好友欧仁·德雅塞在巴黎杂耍剧院看演出时，他遇见一个身着素衣的神秘女郎，她就是当时巴黎名妓玛丽·迪普莱西。她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妓女，但她对富人和社会名流的那种不羁态度，以及她身上所散发的光彩和神秘气息，给小仲马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八四四年的一个夜晚，小仲马在杂耍剧院又遇见了她，她的身旁还有一个老富翁德·斯塔凯贝格陪伴。很快小仲马就找到机会并成了玛丽·迪普莱西的情人，两人在巴黎郊外度过了人生一段最为欢乐的时光。由于小仲马没能从父亲那儿得到任何财产，他背负上了高达五万法郎的债务。一八四五年夏，日生嫌隙的两人因一次争吵而断绝往来。小仲马为了忘却旧情，开始埋头创作，发表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一八四六年二月，玛丽·迪普莱西在伦敦与德·佩雷戈伯爵秘密订婚，但她的身体已非常羸弱，不得不外出疗养。当大仲马父子在西班牙旅行时，玛丽·迪普莱西因沉疴旧疾于一八四七年二月三日病逝于巴黎，年仅二十三岁。二月十日，小仲马在马赛得知了噩耗，返回巴黎后他到玛丽·迪普莱西的坟墓前凭吊了一番。此后，小仲马躲在昔日与玛丽·迪普莱西度假的乡村，仅用一个月的工夫，就一气呵成地写下了《茶花女》，并将它改编成话剧在巴黎上演。

《茶花女》不只是一部小说，更是一部话剧，归根结底，它是人类冲破世俗等级寻求真爱的宣言书。当阿尔芒与玛格丽特初次相会时，小仲马似乎在追忆他与旧情人——巴黎交际花玛丽·迪普莱西——相识时的场景。当阿尔芒与玛格丽特准备远离藏污纳垢的巴黎上流社会时，小仲马似乎在回想与情人玛丽·迪普莱西在乡下度过的幸福时光。当阿尔芒因无法承担生活费而混迹于赌场时，小仲马也许正哀叹自己曾为玛丽·迪普莱西所负上的五万法郎债务。作为全剧的最高潮，当玛格丽特与迪瓦尔先生坦诚交谈时，他也许正咬牙切齿悲痛地回忆父亲当年是如何抛弃他们母子俩的。当阿尔芒误解玛格丽特而对她百般嘲弄时，小仲马似乎在悔恨当初因芥蒂琐事就与玛丽·迪普莱西争吵不休的日子。当玛格丽特因沉疴旧疾处于弥留之际还给阿尔芒去信时，小仲马也许正滴下悲情的泪水。当阿尔芒赶来为玛格丽特办理迁葬时，小仲马也许早已去过情人玛丽·迪普莱西的坟前献花。当评论家谴责是迪瓦尔先生的冷酷、布吕丹丝的绝情、老公爵的玩弄导致玛格丽特死亡时，小仲马一定会站出来跪倒在玛格丽特的灵柩旁，告诉所有的世人他才是害死玛格丽特的真凶。正如小说讲述的，“在我狂热的爱情袭来之际，我曾一度想是不是杀了她，让她永远不会属于别人”，或许直到这一刻小仲马才意识到是自私的爱害死了玛丽·迪普莱西，是年幼时家庭遗留给他的阴影才造成了今天的畸形心理。但无论如何，这不仅是小仲马个人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当中孰是孰非，自有后人公断……

虽然《茶花女》历经了一个世纪的岁月沧桑，但读者仍对这部经典爱情剧作青睐有加。因为当读者细细品味后，总能发现小仲马笔下那个聪颖、美貌却又尝尽世间辛酸的玛格丽特，那个涉世未深但却对爱情执着得近乎痴狂的阿尔芒，那个虚情伪善却又深感愧疚的迪瓦尔先生，以及那个寄人篱下却又自私无情的布吕丹丝夫人，如同小说在卷首所预示的，“故事中所有的人物，至今仍活在世间”。一八五二年当小仲马将《茶花女》改编成话剧并搬上舞台时，巴黎歌剧院内人头攒动，市民争先恐后欲睹茶花女的“真实风采”，就连那些曾诟病小仲马的名媛贵妇，也不禁发出赞誉之声。

现今，《茶花女》不仅有话剧本、影视本，就连小说的译本也多达十余种。虽然话剧本以凸显情节矛盾而见长，影视本以展现人物表情而著称，但唯有小说本才能折射出小仲马的内心世界和真情实感。谈及《茶花女》的中译本，我国翻译界前辈林纾早在上世纪初，就率先以“巴黎茶花女遗事”为题将小仲马笔下的凄美爱情介绍给了国人，可以说，这部译本开创了中国翻译文学的先河。但林老以文言来叙述情节，未必不是一种遗憾。夏康农及王振孙先生也曾先后译过《茶花女》，仅就文字推敲及言语锤炼而言，他们的译本实属《茶花女》译本中较好的作品。

然而迈入新世纪，我想唯有推陈出新，旧著新译，才能激发广大读者重温经典文学的兴趣。

当出版社的同志与我商议重译《茶花女》时，我深感前人译著实难逾越。但我认为，翻译工作本就是继往开来的事业，即便是同一部作品，在不同时代也会有不同的见解，这就需要我们翻译工作者结合时代特色，将最好最新的译著介绍给读者。怀着这一信念，我如履薄冰，字字琢磨，努力将小仲马这部传世经典呈献给读者，希望读者能像法国人读原著那样毫无中西文法之扞格，来欣赏这个已经讲述了一个多世纪的动人故事。

书中不免舛误，请广大读者不吝赐教。谨对在本书校译工作中给予帮助的同志表示诚挚的谢意！

董强

二〇〇八年秋于苏州大学独墅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