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私通
-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大仲马集(全8册)
- (法)大仲马
- 10655字
- 2021-10-25 16:57:23
拜访完德·特雷维尔先生出来,达达尼安若有所思,走最长的一条路回家。
他这样绕远道,举目望着天上的星星,时而叹气,时而微笑,究竟在想什么呀!
他在想博纳希厄太太。在一名见习火枪手看来,这位年轻女子是近乎理想的爱恋对象。她美丽、诡秘,几乎熟知宫廷的所有秘事,因此之故,她那俏丽的面容显出十足迷人的严肃表情。看样子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这对初恋的人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再说,达达尼安把她从要搜她身、要折磨她的那些魔鬼手中解救出来,这种大恩大德,就在他们二人之间建立起感激之情,而这种感激之情又极容易带有更温存的色彩。
美梦乘着想象的翅膀,飞得特别快,达达尼安已经看见那年轻女子派了信使,交给他约会的一封情书,还带给一条金链或者一颗钻石。我们说过,年轻的骑士接受国王的赏钱,并不感到羞耻,现在我们还要补充一句,在那种不修行检的时代,他们接受情妇的馈赠也毫不为耻。情妇几乎不断地送给他们珍贵而耐久的纪念物,就好像要以她们牢固的礼物,来征服他们脆弱的感情。
当时,靠女人发迹也并不脸红。仅仅貌美的女子就献出美貌,从而引出这句谚语: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也只能贡献出她所拥有的。有钱的女子,还要拿出一部分钱财。那个风流时代的大部分英雄,如果不是情妇将多少装满的钱袋系在他们的马鞍上,他们既不能崭露头角,也不能进而功成名就。
达达尼安一无所有。外省人的迟疑,无非是薄薄一层清漆、瞬间凋谢的花朵、桃子表皮的绒毛,而三个火枪手作为朋友给他的违背正统观念的劝告,则像一阵风,将他的迟疑吹得无影无踪。当时的习俗相当离奇,达达尼安也入乡随俗,将巴黎当作战场,就好像来到佛兰德尔[64]。所不同的是,那边对付西班牙人,这边对付女人,但同样是要攻打敌人,同样是要缴获战利品。
不过,平心而论,这时候达达尼安所怀有的情感,还是比较高尚而无私的。服饰用品商说过他挺富有,而这个年轻人也猜测得出来,同博纳希厄先生这样的傻瓜一起生活,掌管钱柜的肯定是太太。然而这一切丝毫也没有影响他见到博纳希厄太太所产生的感情,这种起初由贪图钱财而导致的初恋,同金钱利益几乎毫不相干。我们说“几乎”,只因一个美丽、优雅、聪明的年轻女子,同时又富有,绝不会削弱,反倒会激励这种初恋。
女人生活优越,就有贵人的各种修饰和癖好,与她们的美色十分匹配。一双精织的白袜子,一件丝绸的衣裙,一副镶花边的乳罩,脚上穿一双漂亮的皮鞋,头上扎一根鲜艳的缎带,这些不会使一个丑女人变得漂亮,却可以让漂亮的女人越发显得美丽,还不要说那双手也会倍加增色——人的手,尤其女人的手,需要休闲才能保持秀美。
而达达尼安呢,读者完全了解,我们也没有隐瞒他的财产状况,他不是百万富翁。他很希望有朝一日能变成富翁,不过给自己定的这种幸福转变的时间还很遥远。可是目前,有了一个心爱的女人,眼看她渴望千百种构成女人幸福的小玩意儿,自己却不能提供,这该多么让人痛心啊!
女人如果富有而情夫没钱,他不能向她提供的东西至少由她自己提供了;这种享乐虽说花的是丈夫的钱,却很少领丈夫的情。
再说,达达尼安准备成为最温柔的情夫,不过暂时还是先做个忠诚可靠的朋友。他与服饰用品商的妻子相爱,做出各种打算,其中也没有忘记他的朋友们。像博纳希厄太太这样漂亮的女人,最适于带着去圣德尼平野上散步,或者去逛圣日耳曼集市,由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陪伴,达达尼安征服这样一个女人,正可以得意地向他们炫耀。接着又想,闲逛的时间长了,肚子也饿了——须知好一阵子,达达尼安注意到这一点了——那么就随便在一起吃顿饭,惬意的晚餐,一边能触到朋友的手,另一边能碰到情妇的脚。总之,在紧急关头,在极端的困境,达达尼安还是他朋友的救星。
至于博纳希厄先生,达达尼安高声否认同他有关系,将他推到那些打手的手中,还悄声许诺救他,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呢?我们应当向读者承认,达达尼安根本没有去想他,即使想过,心里也要说,管他在哪儿,只要待在那儿就成——爱情是所有感情中最自私的。
然而,读者尽可放心,即使达达尼安忘掉房东,或者借口不知道将他押往何处,就佯装把他忘掉了,还有我们呢,我们并没有忘记他,也知道他人在哪里。不过,也让我们效仿这个多情的加斯科尼人,暂时把他置于脑后。以后我们还会谈到他,那位可敬的服饰用品商。
达达尼安一边思索他未来的爱情,同时向黑夜倾诉,朝星星微笑,一边沿寻午街,或者按那时的叫法,沿猎午街上坡路走去。他恰巧来到阿拉密斯居住的街区,灵机一动,就想去拜访他这位朋友,要向他解释一下出于什么缘故刚才打发卜朗舍去通知他火速前往捕鼠笼。阿拉密斯那会儿如果在家,毫无疑问会当即赶到掘墓人街,而到了那儿,除了他的两个伙伴之外,也许什么人也找不到,他们三人,恐怕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次打扰需要说明,这便是达达尼安高声讲出来的念头。
继而,他又心中暗道,他倒可以趁此机会,谈一谈娇小而美丽的博纳希厄太太。她的身影,如果不是占据他的心,至少占据了他的头脑。既是初恋,就不必遮遮掩掩。初恋总伴随极大的喜悦,而这种喜悦必须向外流溢,否则就会把人憋死。
两小时之前就黑了天,巴黎街道现在开始冷清了。圣日耳曼大街的所有时钟都报十一点钟。天气暖和,达达尼安沿着一条小街巷走去——那正是今天阿萨街的位置。他呼吸着和风从伏吉拉尔街带来花木的香气,那是由于夜露的浸润,微风的吹拂,花园变得清爽而散发出来的。远处平野散布的几家小酒店,还有人在饮酒,他们的歌声透过酒店厚实的护窗板传过来就微弱难辨了。达达尼安走到街巷的尽头,便朝左拐去。阿拉密斯所住的房子,坐落在首饰匣街和塞尔旺多尼街之间。
达达尼安刚刚走过首饰匣街,已经认出他朋友住宅的大门,只见桐叶槭和铁线莲枝叶掩映,在门上交织成巨大的绿荫棚。这时,他忽然瞧见什么东西,仿佛是人影,从塞尔旺多尼街走出来。那身影裹着一件斗篷,乍一看达达尼安还以为是个男子,再看那矮小的身材、迟疑的姿态、为难的脚步,很快就认出是个女子。那女子好像不能断定那是她要找的房子,抬起眼睛辨认,停下脚步,又往回走,随即又返回来。达达尼安不免奇怪。
“我要不要上前帮她忙?”他想道,“从步伐可以看出她很年轻,也许长得很美。唔!当然美了。不过,时间这么晚了,一位女子跑到街上来,只能是出门会情人。哎呀!别打扰人家的幽会,这样跟人拉关系可找错门儿了。”
这工夫,那年轻女子继续朝前走,还一边数着房舍和窗户。这倒既不费时,也不费力,因为街道两侧,各有三座公寓、两扇临街窗户;有两座公寓相像,阿拉密斯就住在其中的一座。
“见鬼!”达达尼安心中嘀咕,又想起那位神学家的侄女,“见鬼!深夜飞出来的这只小野鸽,如果是找我们朋友的房舍,那才有趣呢。真的,凭良心讲,恐怕就是这码事。啊!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这一回,我可要弄个水落石出。”
达达尼安尽量缩小身形,躲到街道最幽暗的一侧,紧挨着墙龛里的一条石凳。
那年轻女子继续朝前走,除了轻盈的步伐显露她很年轻之外,刚才一声轻咳,嗓音无比清脆。达达尼安心想,这声咳嗽是个暗号。
这时,也许有人用约定的暗号回应这声咳嗽,这位夜间寻觅的女子不再犹豫,也许她并没有借助外力,最终跑到地方就认出来了。她果断地走近阿拉密斯的窗板,用弯曲的手指间隔均匀地敲了三下。
“她的确来找阿拉密斯,”达达尼安喃喃说道,“哼!伪君子!让我逮着了,您就这样研究神学的啊!”
刚刚敲了三下,里面的窗户就打开,从护窗板的玻璃透出一束灯光。
“哈!哈!”窃听者想道,“不敲门而敲窗户,哈!哈!里边有人等候呢。瞧着吧,窗板要打开,这位女士要跳窗户进去。很好!”
然而,令达达尼安深感诧异的是,护窗板始终关着,刚才点亮的灯光又消失了,周围又恢复黑暗。
达达尼安心想,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多久,他就接着睁大眼睛观瞧,竖起耳朵倾听。
他判断得不错:过了几秒钟,窗里脆生地敲了两下。
街上的年轻女子作为回应,只敲了一下,于是,窗板就打开了。
可以想见,达达尼安该有多么贪婪地注视和谛听。
可惜,灯光移到另一间屋去了,好在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况且,加斯科尼人的眼睛,就有人断言,像猫眼睛一样,天生就有黑夜辨认东西的本领。
因此,达达尼安瞧见那年轻女子从兜里掏出一件白色物品,急忙展开,那形状好似一块手帕。她展开之后,又让对方注意看它的一角。
这让达达尼安想起,他在博纳希厄太太脚边拾起的那块手帕,而当时他就联想起在阿拉密斯脚下拾到的一块手帕。
活见鬼,那手帕到底有什么名堂呢?
达达尼安所处的位置,看不见阿拉密斯的脸,但是年轻人毫不怀疑,在屋里跟外面的女子谈话的肯定是他的朋友。于是,他的好奇心战胜谨慎,趁着上场的两个人物专心看手帕之机,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动作疾如闪电,脚步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闪身贴到一个墙角,从那里望去,他的视线恰好能探进阿拉密斯的房间。
到了那里,达达尼安真想惊叫一声:同夜访的女子谈话的并不是阿拉密斯,而是一位女子。达达尼安只能分辨出她衣裙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容貌。
与此同时,屋里的女子也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交换了刚才给她看的手帕。接着,两个女子匆匆交谈几句,最后,护窗板又关上了,窗外的女子转过身来,将风帽拉低,但是她采取这种谨慎措施为时已晚,她刚从离四步远的达达尼安面前走过,已被他认出是博纳希厄太太。
博纳希厄太太!她从兜里掏出手帕时,达达尼安就闪过念头怀疑是她。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博纳希厄太太派他去见德·拉波尔特先生,好让德·拉波尔特先生带她回罗浮宫,她怎么可能在半夜十一点半钟,独自跑到巴黎大街上,冒着第二次被劫持的危险呢?
因此,肯定有重要事情。一位二十五岁的女人,能有什么重要事情呢?爱情。
不过,她冒着这样的危险,究竟为她自己,还是为别人的事呢?这正是年轻人在内心发出的疑问——嫉妒的恶魔在咬噬他的心,他那颗不折不扣正式情夫的心。
要弄清博纳希厄太太去哪里,倒是有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就是在她后面跟踪。这办法实在简单,达达尼安十分自然就采用了,而且出于本能。
博纳希厄太太忽然看见一个青年离开墙壁,仿佛一尊雕像走出神龛,又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便轻轻叫了一下,赶紧逃跑。
达达尼安随后追赶,要追上一位身披斗篷、行动不便的女人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因此,她逃进那条街,还没有跑出街长的三分之一,就被他追上了。不幸的女子跑得筋疲力尽,一感到达达尼安的手搭到她的肩上,腿一软便单膝跪倒在地,倒不是因为太累,而是吓的,她声音哽咽着嚷道:
“您要杀就杀吧,从我这儿什么也不会问出来。”
达达尼安伸出双臂抱住她的腰,扶她起来,但是从身子的沉重上觉出她就要昏过去了,于是他赶紧表白愿为她尽心效力,让她放心。在博纳希厄太太听来,这类表白毫无意义,因为心怀恶意的人,也同样可以这样表白,但是声音胜过一切话语。年轻女子觉得听过这人的声音,便睁开眼睛,瞧一瞧把她吓得半死的那个人,认出了达达尼安后,不禁高兴地叫起来:
“唔!是您啊,是您啊!”她说道,“谢谢,我的上帝呀!”
“对,是我,”达达尼安说道,“是上帝派我来保护您的。”
“您就是抱着这种打算跟随我的吗?”年轻女子问道,同时风情十足地微微一笑。她有点儿爱戏谑的性情重又占了上风,一看清是朋友而非敌人,她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
“那倒不是,”达达尼安说道,“我承认,那倒不是。我是偶然在路上碰见您,看见一位女子敲我一个朋友的窗户……”
“您的一个朋友?”博纳希厄太太打断他的话。
“当然了,阿拉密斯是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
“阿拉密斯?他是谁呀?”
“算了吧!莫非您要对我说,您不认识阿拉密斯?”
“这个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这样看来,您也是头一次到那所房子去?”
“当然了。”
“您不知道那儿住一个青年男子?”
“不知道。”
“住的是一名火枪手?”
“根本不知道。”
“您刚才不是去找他的吗?”
“绝对不是。再说,您也完全看清楚了,跟我说话的是个女人。”
“不错。不过,那女人是阿拉密斯的朋友。”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她待在阿拉密斯的家中……”
“这就与我不相干了。”
“那么她是谁呀?”
“哎!这就不是我本人的秘密了。”
“亲爱的博纳希厄太太,您很可爱,但同时您也是最神秘的女人。”
“我是不是因此就掉价啦?”
“不,正相反,您令人赞叹。”
“那好,让我挽上您的胳臂。”
“乐意效劳。现在做什么?”
“您现在送送我。”
“去哪儿?”
“去我要去的地方。”
“可您要去哪儿啊?”
“到地方就知道了,您要送我到门口。”
“要我等您吗?”
“不必了。”
“怎么,您要一个人回去?”
“也许是,也许不是。”
“那么陪您返回的人,是个男人呢,还是个女人呢?”
“我还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呀,我会知道的!”
“您怎么会知道?”
“我等着看您出来呀。”
“既然如此,那就再见了!”
“这是为什么?”
“我用不着您。”
“可是刚才您还要求……”
“一位绅士的帮助,而不是一个密探的监视。”
“这话可有点儿刺耳!”
“硬要跟踪别人的人,应当怎么称呼呢?”
“冒失鬼。”
“这词儿也太轻了。”
“好了,太太,我明白了,一切都得按照您的意思办。”
“您何不做得漂亮些,当即答应照办呢?”
“那么悔改就一点儿也算不上漂亮吗?”
“您真心悔改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我所知道的,就是答应您一切照您的意思办,假如您让我陪您—直走到那地方。”
“然后您就离开我吗?”
“对。”
“不窥伺我出来?”
“不会。”
“以人格发誓?”
“以贵族的诚信保证!”
“让我挽上您的胳臂,咱们走吧。”
达达尼安伸出胳臂,博纳希厄太太紧紧挽住,她虽然有说有笑,但是身体还是不住地发抖,二人走到竖琴街地势高的一端。到了那里,年轻女子又显得犹豫不决,就像在伏拉吉尔街那样。继而,她根据一些特征,似乎认出了一扇门,于是走到门口。
“现在,先生,”她说道,“我就到这儿了。万分感谢您盛情陪伴,使我免遭独自行走的各种危险。现在,您履行诺言的时刻到了——我已经到达目的地。”
“您回去的路上,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吗?”
“只怕强盗。”
“难道那不算什么吗?”
“他们能抢去什么呢?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您忘了,还有那块带有纹章的漂亮绣花手帕呢。”
“什么手帕?”
“就是我从您脚边拾起来,放回您兜里的那块。”
“住口,住口,坏家伙!您想毁了我呀?”年轻女子嚷道。
“瞧见了吧,您还有危险,简单一句话就让您发抖,您也承认了,这句话如果让人听见,您就毁了。哦!听我说,太太,”达达尼安高声说道,同时握住她的手,以火热的目光凝视她,“听我说!您还是大度一点儿吧,完全信赖我。您在我的眼中,难道没有看出我心里唯有忠诚和友善吗?”
“看出来了,”博纳希厄太太说道,“正因为如此,您就问我个人的秘密吧,我会告诉您的,可是别人的秘密,那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那好,”达达尼安说道,“我自己去发现;既然这些秘密可能影响您的生活,那么我就应该掌握。”
“千万不要这样。”年轻女子叫起来,她态度那么严肃,让达达尼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哎!千万不要插手关系到我的那些事,千万不要总想帮我完成那些事。我引起您的关怀,您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忘,就以这种关怀和帮助的名义,我求您千万不要插手。请相信我对您说的话。您不要再管我了,我对您来说不存在了,就当您从来没有见过我。”
“阿拉密斯也应当像我这样做吗,太太?”达达尼安不免恼火,问道。
“这个名字,先生,您已经向我提了两三次,然而我对您说过,我并不认识他。”
“您不认识人家,却去敲人家的护窗板。得了吧,太太!您这么说,还以为我太轻信人了。”
“老实承认吧,您就是想套我的话,才编造这段故事,造出这个人物。”
“我没有编什么,也没有造什么,太太,我讲的是不折不扣的真话。”
“您说您的一位朋友住在那所房子里?”
“我是说了,而且还要重复第三遍,那所房子住着我的朋友,而那朋友就是阿拉密斯。”
“这些情况,以后会弄清楚的,”年轻女子轻声说道,“现在,先生,还是住口吧。”
“如果您能洞彻我完全敞开的心扉,”达达尼安说道,“您就会看到我心里充满好奇而可怜我,看到我心里充满爱而愿意立即满足我的好奇心。丝毫也不必担心爱您的人。”
“您谈论爱也未免操之过急了,先生!”年轻女子摇着头说道。
“因为爱来得快,这是我头一次,我还不满二十岁。”
年轻女子偷眼瞧他。
“听我说,我已经摸到线索了。”达达尼安说道,“三个月前,我差点儿同阿拉密斯决斗,就是由一块手帕引起的,而那块手帕,同您给在他家里的那个女人看的那块手帕一模一样,而且可以肯定,上面也有同样的图案。”
“先生,”年轻女子说道,“我向您发誓,您总唠叨这些问题,已经让我烦透了。”
“可是您呢,太太,这么谨慎的人,要好好想一想,您身上带着这块手帕,如果让人抓住,手帕让人搜去,您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怎么会呢?上面缩写姓名C.B,不正是我的姓名孔斯唐丝·博纳希厄的开头字母吗?”
“或者是卡蜜儿·德·布瓦-特拉西[65]的开头字母。”
“住声,先生,再说一遍,住声!唉!我本人所冒的危险,既然制止不了您,那就想一想您可能冒的危险!”
“我?”
“对,您。认识我,就有坐牢的危险,就有生命危险。”
“那我就再也不离开您了。”
“先生,”年轻女子合拢手掌恳求道,“先生,以上天的名义,以一名军人荣誉的名义,并以一位贵族礼让的名义,请您走吧。喏,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时间到了,有人等我呢。”
“太太,”年轻人施礼答道,“以这种方式向我提出要求的人,我什么也不能拒绝,让您满意,我走了。”
“您真的不会跟随我,不会窥伺我吗?”
“我这就回自己的住所。”
“唔!我早就知道,您是个诚实的青年!”博纳希厄太太高声说着,就一只手伸给他,另一只手按住几乎嵌在墙里的一扇小门的门锤。
达达尼安抓住伸给他的手,热烈地吻着。
“噢!我真希望从来就没有见过您!”达达尼安嚷道,他那种天真的粗鲁口气,往往比矫揉造作的虚礼更讨女人喜欢,因为这能暴露内心的思想,能表明感情胜过理智。
“不然!”博纳希厄太太接口说道,几乎是安抚的声调,而她那只一直被对方抓住的手,反过来紧紧握住达达尼安的手,“不然我不会向您说这种话:今天未得到,不见得将来得不到。有朝一日我解除了约束,谁知道我会不会满足您的好奇心呢?”
“对我的爱情,您也做出同样的许诺吗?”达达尼安乐不可支,高声说道。
“哎!这方面,我不愿做出任何保证,这要看您能激发我什么感情。”
“就说今天,太太……”
“今天,先生,我还只有感激之情。”
“唔!您太可爱了,就故意怠慢我的爱情。”达达尼安伤心地说道。
“不,我承蒙您的慷慨,仅此而已。不过,请相信我这话:同某些人打交道,一切都会有转机。”
“啊!您让我成为最幸福的人。不要忘记这个夜晚,不要忘记这种许诺。”
“请放心吧,到了适当的时间和场合,我会忆起这一切的。好啦!您走吧,走吧,看在上天的分儿上!有人午夜十二点准时等我,我已经迟到了。”
“晚了五分钟。”
“是的。然而有些情况,五分钟就等于五个世纪。”
“人在爱恋的时候。”
“哼!谁告诉您,我不是去会一个恋人呢?”
“是个男人等您?”达达尼安嚷道,“一个男人!”
“好了,又要争论起来。”博纳希厄太太说着,浅浅一笑,脸上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好,好,我这就走,我走了。我相信您,我要保持我这忠诚的全部价值,哪怕这种忠诚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别了,太太,别了!”
达达尼安握着她的手,仿佛感到没有勇气放开,只好猛力一甩,便跑开了。于是,博纳希厄太太去敲门,就像敲窗板那样,缓慢而均匀地敲了三下。达达尼安跑到街头拐角,回头望望,只见打开的门又关上,服饰用品商的美丽妻子的身影消失了。
达达尼安接着往前走,他许诺不再窥伺博纳希厄太太的行动,哪怕她的性命交给她去的地方,交给要陪伴她的人,他达达尼安也管不了,他说过回家就得回家。五分钟之后,他就到了掘墓人街。“可怜的阿多斯,”达达尼安说道,“他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他等着我就睡着了,也许他回家去了,可是到家却听说,一个女人来过。阿多斯家来了个女人!不管怎么说,”达达尼安接着说道,“阿拉密斯家里也有一个女人。这一切实在离奇,我真渴望知道这一切该如何收场。”
“很糟,先生,很糟。”有人回答,而年轻人听出是卜朗舍的声音,因为,他像满腹心事的人那样一路自言自语,不知不觉走进过道,走到头,上楼便是他的房间了。
“怎么,很糟?傻瓜蛋,你这是什么意思?”达达尼安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啦?”
“什么倒霉事儿都有。”
“哪些倒霉事?”
“首先,阿多斯先生被捕了。”
“被捕了?阿多斯?被捕了?为什么?”
“他们在您这儿找到他,把他当成您了。”
“是谁来逮捕他的?”
“是被您赶跑的那些黑衣人找来的卫士。”
“他为什么不报出名字呢?为什么不说他与此事无关呢?”
“他就是故意不讲,先生。他反而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此时此刻,需要自由的是您的主人,而不是我,因为他全知道,而我一无所知。他们以为抓到了他,这就给他争取了时间。三天之后,我再说出我是谁,他们只能放了我。’”
“好样的,阿多斯!高尚的心。”达达尼安喃喃说道,“从这件事儿就看出他的品格!那些打手都干了什么?”
“四个人把他押走,不知去哪儿了,也许押进巴士底狱,也许送进主教堡。两个人留下来跟那些黑衣人到处搜查,拿走了所有材料。还有两个人在搜查过程中把守门口。完事儿之后他们全走了,扔下门窗大开的空屋子。”
“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呢?”
“我没有找见他们。他们没有来。”
“可是,他们随时都可能来,您不是让人转告他们,我在等他们吗?”
“对,先生。”
“很好!你待在这儿别动,如果他们来了,您就告诉他们我这儿出了什么事,让他们去松果酒店等我。这里可能有危险,这房子也许被监控了。我马上去见德·特雷维尔先生,向他报告这些情况,然后再去找他们。”
“好吧,先生。”卜朗舍答道。
“让您留下,您也用不着害怕!”达达尼安走了又返回来,给他的跟班打气。
“您就放心吧,先生,”卜朗舍说道,“您还不了解我:我一干起来就勇敢,关键就是让我干。再说,我是庇卡底人。”
“那就这么定了,”达达尼安说道,“您就是让人杀了,也不能离开岗位。”
“是的,先生。为了向先生证明我的忠诚,就没有我不能做的事儿。”
“好哇,”达达尼安心中暗道,“我驾驭这个小伙子的办法显然很有效,以后有机会还得用。”
达达尼安奔波了一整天,两条腿也有点儿累了,但他还是大步流星,急速赶到老鸽棚街。
德·特雷维尔先生不在府上,他的卫队在罗浮宫值勤,他和自己的卫队一起待在罗浮宫。
必须见到德·特雷维尔先生,让他了解发生的情况,这很重要。达达尼安决定试试,也许能进罗浮宫。他穿着德·艾萨尔先生的禁军卫队服,也算是一张通行证。
于是,他沿着小奥古斯丁街往下坡走去,再沿河滨路上坡,想从新桥过河。本来,他闪过念头,要乘渡船过河,可是到了河边,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才发觉没钱付给摆渡的艄公。
他快要走到盖内戈街时,忽见太子妃街方向走出两个人来,走路的姿态引起他的注意。
结伴而行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
那女子的身段好似博纳希厄太太,那男子同阿拉密斯则一模一样。
而且,那女子还是披着那件黑斗篷,当时在伏吉拉尔街敲窗板,在竖琴街敲门的情景,又浮现在达达尼安的眼前。
此外,那男子身穿火枪队卫士服。
那女子的风帽拉得很低,男子则用手帕遮住脸。两个人都那么小心谨慎,显然是怕被人认出来。
他们上了桥,这也正是达达尼安去罗浮宫要走的路。于是,达达尼安跟上去。
达达尼安还没有走出二十步,就确认那女子是博纳希厄太太,那男子是阿拉密斯。
他立时就感到,由嫉妒而起的种种怀疑,在他心中闹腾开了。
他的朋友,以及他已经当作情妇所爱的那个女人,双双背叛了他。博纳希厄太太还向他赌咒发誓,说她不认识阿拉密斯,才过了一刻钟,她就挽上阿拉密斯的胳臂又让他撞见了。
达达尼安只是没有考虑这一点——他认识美丽的服饰用品商太太也不过三个钟头。他从那些要劫持她的黑衣人手中把她解救出来,她因此对他怀有感激之情,此外什么也不欠他的,而且她也没有向他许诺什么。他却以遭受侮辱、遭受背叛、遭受嘲弄的情人自居,气得满脸通红,决意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那对青年男女已经发觉有人跟踪,便加快了脚步。达达尼安干脆跑起来,超过他们,然后再掉头朝他们走去,正好在撒马利亚人水塔前打了照面。一盏路灯照亮水塔,光亮也投在这段桥面上。
达达尼安在他们面前站住,他们也站住了。
“您要干什么,先生?”火枪手后退一步,问道,那外国口音向达达尼安表明,他的猜测有一部分错了。
“不是阿拉密斯啊!”达达尼安高声说道。
“对,先生,不是阿拉密斯。从您惊讶的声音,我听出您把我错当另一个人了。我原谅您。”
“您原谅我?”达达尼安嚷道。
“对,”外国人答道,“请让开路吧,既然您要见的人不是我。”
“您说得对,先生,”达达尼安说道,“我要见的不是您,而是这位夫人。”
“这位夫人!您并不认识她啊。”外国人说道。
“您错了,先生,我认识她。”
“哼!”博纳希厄太太责备道,“哼!先生!您以军人的荣誉、贵族的诚信向我保证过——当时我还真希望靠得住。”
“可是我,太太,”达达尼安尴尬地说道,“您也曾向我保证过……”
“挽上我的胳臂,太太,”外国人说道,“我们往前走吧。”
达达尼安碰到这意外情况,一时不知所措,神情十分沮丧,他叉着胳膊,呆立在火枪手和博纳希厄太太面前。
火枪手朝前走两步,用手推开达达尼安。
达达尼安往后一跳,抽出剑来。
与此同时,那陌生人也疾如闪电,拔剑在手。
“看在上天的分儿上,大人!”博纳希厄太太高声说道,她冲到两个斗士之间,双手抓住那两把剑。
“大人!”达达尼安也高声说道,他猛然醒悟,“大人!对不起,先生,莫非您就是……”
“白金汉公爵大人,”博纳希厄太太小声说道,“现在,您可能把我们全毁了。”
“大人,太太,实在抱歉,万分抱歉。不过,我爱她,大人,因而嫉妒了。您也了解爱是怎么回事,大人,请宽恕我,告诉我,我如何为公爵大人献出生命。”
“您是个诚实的青年,”白金汉说着,就把一只手递给达达尼安,而达达尼安则恭敬地握了握,“您主动要为我效劳,我接受。您隔二十步远跟随我们,一直到罗浮宫,如有人窥探我们,您就把他杀掉!”
达达尼安将拔出鞘的剑夹在腋下,让过博纳希厄太太和公爵走出二十步,便追随其后,准备不折不扣地执行查理一世[66]的这位高贵的、风度翩翩的大臣的指示。
所幸的是,这个年轻的亲信并无机会向公爵证明他的忠勇,年轻女子和英俊的火枪手一路上没有碰到麻烦,就从梯子街角门进入罗浮宫。
至于达达尼安,他随即赶往松果酒店,见到在那儿等他的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
然而,他还是没有说明为何让他们折腾一趟,只是告诉他们有一件事有一阵子认为需要他们的援手,最后他独自妥善处理了。
现在,我们受到这个故事的吸引,就让我们三位朋友各自回家,我们就跟随白金汉公爵及其向导,走进罗浮宫那弯弯曲曲的路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