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支生花妙笔,幻化出五百罗汉十六善神,描摹出空中楼阁蜿蜒回廊;且看,那三寸香炉和五寸花瓶之上,勾勒着大和人物和汉族名仕,有些充满元禄时代[1]的风情风貌,有些梳着神代[2]的高高发髻。那武士的铠甲以及盛装威严的贵族人物,全都惟妙惟肖,更不必说,古朴清丽的花鸟风月,楚风韵致的高山流水,等等。
意趣高雅,浓淡相宜,怡然成趣,这是一个由入江濑三创造的斑斓的陶瓷世界。
这绝妙手艺博得喜爱洒金画的外行人的惊叹,但是入江濑三本人却日渐颓靡,他常放下画笔感慨此行的衰微。当下这个“萨摩[3]”世道,堂堂锦斓陶器却比不上声望日重的“萨摩小鱼干”。
犹记得天保[4]年间,那位出身苗代川的陶工朴正官,曾慨叹此地缺乏制陶能手,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豪情万丈,又是向官长陈情,又是到藩厅[5]请示,最终聘请两位师傅来到坚野教授技艺。他苦心孤诣,披肝沥胆几个春秋,终于在安政[6]年间于田子浦成功开办了陶器窑厂,并在制陶技艺中很有建树,其历经的艰难困苦自不尽言。现当下生逢提倡美术的盛世,且东京这个地界儿就聚集了二百多位陶艺师,可其中竟无一人愿极尽艺术之道,将日本陶器之精妙传播给万里海外的洋人。他们心中缺乏一展画技的豪情壮志,尽管手握画笔,内心却纠结于蝇头小利。
“美是什么,美不过是一种养家糊口的方式。”更有人以吉原洲崎[7]的花街娼妓为美,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品川一带也不乏好货色。这些人嘴里哼着三味线的调子,边画边唱,乱画一气,自大无比。
“在这个金钱世界中,哪里还有什么品位可言,不过是把价格当作艺术品的评判标准罢了,能够符合批发商要求的商品,就是上乘之作。”不知哪位画工如是说。
就这样,日本陶艺界被奸商左右,陶器价格一落千丈,众多画工虽然手持一支妙笔,却彷徨在无明的困梦中。就这样形成恶性循环,他们既怕耽误时间又怕浪费材料,继而不断偷工减料,最后做出一些粗制滥造的烂品。甚至还有人把刚刚入门的惺忪困觉的小徒弟打醒,任由他们胡乱涂抹,不管洒金还是描金[8],那些图案简直和抹布上的污渍无异,根本与美无关,简直是给业界丢尽了脸面。如果任凭事态发展下去,用不了十年的时间,怕是他们手下的陶器便会沦落到与今户烧[9]的土器为邻,在破败的店面中积灰。
其实这些画工也备感忧虑,他们并非一无所知的傻瓜,但是很多人认为时势如同即将倾泻而下的洪水,总有一天会冲垮堤岸,遂冷眼旁观之。而且还将自身懈怠原因导致的后果归咎于地震之类的天灾,老天爷真是冤枉极了。诚然如此,如今这世道都是不明就里的人们,虽然大家是蜻蜓州[10]的一分子,却毫不顾忌大日本帝国的名誉。
“我这般执着,看上去是有些愚蠢,但是我自有主张。也许有人会笑我疯狂,但纵使赐予我千万黄金,也不能动摇我的志向分毫。我一定要发奋精进,在这个把轻浮浅薄之人当作才子的明治时代,叫大家睁大眼睛看看所谓愚钝价值几何?让众人瞧瞧热情钻研的结果是什么。即便在世人眼里不名一文,我也立誓要烧制出完美无瑕的作品,将自己的名号留在陶艺史上。可我入江濑三如今一贫如洗,空抱志向已有数年岁月,我的理想何时才能实现?”
每次想到这些烦心事,濑三便气得手脚发抖,几乎肝胆俱裂,把满腔热泪往肚子里咽。
也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一个“愤世先生”的名号,由此,入江濑三慢慢成了人们酒足饭饱后的谈资。他家鲜有人来访,他没有朋友,没有弟子,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妹妹阿蝶与之为伴。在高伦的如来寺前,一处夕颜缠绕的篱垣墙内,蚊香袅袅不绝于檐前的茅屋里,过着与破蒲扇有着不解之缘的日子。
第二回
十六七岁,伤春悲秋的年纪,哪怕望见一片飘零的落叶,也会心生挂念。但对于穷人家的姑娘来说,所谓的风花雪月不过徒增愁苦罢了。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们,纷纷穿着当下流行花样的浴衣,风姿楚楚,越看越令人心生怜爱。她们涂着厚厚的白粉,费尽心思将头发梳成发髻燕尾,姿色平平的脸庞,精心装扮之下倒有几分正牌美人的味道,擦肩而过留下香气盈盈。她们如此精心装扮,原是黄昏前要去神社参拜,也不知道这些姑娘们许了什么心愿,想必神仙也在为实现这么多的愿望感到头疼吧。
阿蝶虽不为自己的衣衫简陋感到羞耻,但也并不十分高兴,她身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浴衣,迈着小碎步从她们身边匆匆路过。缘日[11]那天,她无心留恋卖女孩子饰品的小店铺,满脑子都是哥哥的事情。
我心所求并非荣华富贵,只希望哥哥的一身手艺可以大放异彩,让平日里总是寒碜人的两个画工给哥哥道歉,安慰父母的在天之灵。如果可以得偿所愿,哪怕自己再寒酸一些也无妨,哪怕是到了用绳子当腰带的地步,我也心甘情愿。
阿蝶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所以每次把绣活交到店面的时候,总会顺道去白金町的清正公神社祈福。但她从未把心事告诉哥哥,怕哥哥到时会打趣说:“哎呀,妹妹比我还要热心陶艺呢。”
阿蝶疾步匆匆,想着快点回家。经过一条小胡同时,看见前面路人攘扰聚集,不知是有人打架,还是抓住了小偷。阿蝶不想招惹是非,本想悄悄绕过人群,但此时从围观群众里传来了呜咽啼哭的声音,阿蝶不由得停下脚步,原来中间围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跟自己相比,她的样子更贫寒几分,原来贫穷真是没有底线的。
或许从前这位婆婆也是大户人家的妇女,那皱纹深深的眉目中还残存着往日高雅的风度。她在此处靠叫卖小饼子为生,此时正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赔罪。对方是个三十出头、胡须茂盛、身着大花纹样式浴衣的男人。只见他袒露胸脯,暴跳如雷地大喊大叫。哎。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也许他们曾经还是熟识呢。
有些人受到别人钱财方面的施舍,但是后来却无法遵照约定按期偿还。人世难居,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啊。这其中有些人为了躲避债务,总是佯装自己离家在外,不得已用一些谎言来搪塞债主,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还有些人半夜到东家那里请罪,不顾名誉脸面,一逃了之。这个老婆婆也许就有着类似的遭遇,她害怕丢脸似的,一边流泪一边小声求饶着。阿蝶慢慢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老婆婆的境况,好像是她唯一的女儿如今卧病不起了。
“求您再宽限些时日吧,女儿病好了,我们一定想办法。”老婆婆苦苦哀求着。
阿蝶觉得自己与她同病相怜,不禁对眼前这个男子心生怨气。可那个男子却扬言:“既然还不了利钱,那么就把这个饼摊子给我吧。”
老人抱着他的大腿,痛哭流涕:“求您高抬贵手吧,没有了这个摊子我和女儿更没有活路了。”
但那个鬼夜叉却狠狠拨开老婆婆作揖的双手,这一幕气得阿蝶全身发抖,她暗想:“这个恶鬼,他养尊处优,整日胡吃海喝,哪里懂得穷人的疾苦啊。他不是恶鬼就是夜叉,要是自己有钱一定会将钞票狠狠地拍在他的脸上。”只是自己穷得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在这里干着急罢了。
阿蝶叹息着,她多希望围观的人群中能够有人挺身而出,哪怕一个人也好,能够出面帮帮老婆婆。而就在这时候,有个男子几乎是擦着阿蝶的肩膀,快步走进了人群中间。还没等阿蝶反应过来,那个男子一把抓住大胡子的胳膊,望着他微微一笑,看热闹的人群立即将目光投放在这个男子身上。
这个人身姿俊朗,微微露出怀表的金链,温和儒雅的风姿,叫人心生敬佩,是位年纪二十八九岁的绅士。
他回头望望老婆婆,对着大胡子说:“我只是在此路过,并不知晓你们之间的恩怨,不过她已经上了年纪,办事欠周到也是有的。何况在大街上拉扯容易招惹是非,要是把带洋刀的大老爷们惹来了,那就不好办了,给我几分薄面,饶了她吧。”绅士温和地劝告道。
“你是哪根葱?别在这里多管闲事,要是赔罪能够解决问题,我至于在这里跟她浪费口舌吗?我现在就把实情跟你好好说道说道。我是她的恩人,把房子租给她住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免去她风餐露宿之苦,哪承想这老鬼又觍着脸跟我借了五块钱,我借钱给她自然是为了赚钱。当时约定好的利钱是二分,哪怕天崩地裂,就算死了独生女,我从没有松口说过可以延期,或是打折扣。现在在这里跟我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我可不是大慈善家,这个摊子就权当利钱吧。我没收了这个饼摊子,合情合理。”大胡子放出狠话,那样子简直可恶极了。
绅士一听,放声大笑道:“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情,这个容易,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钱我来替她还吧。”
说罢,他便从钱包里取出一枚五元钱和一块银圆,和善地说:“我知道这些远远不够啊,但你是大恩人,好人做到底,就这样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别看这个绅士老爷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但是要是那个大胡子依旧不依不饶,说不定也会抡起拳头,把他臭揍一顿呢。”
大胡子将钱揣进怀里,又接着找出很多借契,那些无数人眼泪写就的字条在他手里被翻来翻去,终于摸索出写有老婆婆名字的那张。
“看,全都给你了,这个钱儿哪够还债啊,不过啊,聊胜于无,这回算啦,你可是遇见大靠山了,不用还利息就能借钱了,哎哟,虽然跟我没关系,但我可担心这大善人的下场呢。”
大胡子冷笑着拂去衣裳上的尘土,没有还礼也丝毫不觉得羞愧,大步流星地走了。这样的坏人,大地在他的脚下并没有裂开缝隙,也没有石头把他绊倒。
年轻的绅士不等老婆婆道谢,忙劝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刚巧我手里有点钱,这才帮解了围,要是没带钱,我也犯难哪。人生本就起起伏伏,等什么时候你东山再起了,我再去朝你讨要这点钱吧。那么在你发达之前就先把这份人情记下吧,我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不用记得我是谁。”
说罢,他推开老婆婆的双手,人们望着他悠然离去的背影,觉得天空分外明亮烜赫。
第三回
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算起,入江濑三执笔已十六载年月。他沉迷画道,虽视富贵如浮云,但却始终放不下成名的念头,那恒久的信念经年在胸中燃烧着,欲望的火焰烧灼得他痛不欲生。不过他这个人自视甚高,若要他学会世人那般谄媚逢迎,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绝对不会轻易放下身段,因此人家都叫他“老顽固”。也因此,他对眼下这个社会更加不满,只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告慰自己:“我一定可以等到一飞冲天的黎明,待到光耀门楣的那一刻,让你们好好瞧瞧我濑三的手艺。”可是事实呢,他除去贫穷之外身无长物,那飞黄腾达的时刻究竟要等到何时?无数个夜里,想到自己那如同弥勒出世般渺茫的前景时,入江濑三心中煎熬难以将息。
某天,依旧是睁眼到天明。清晨,庭院中露珠涟涟,他恍惚间想起了亡师,遂决定前往寺庙参拜,于是顺手摘下几朵墙根下的夏菊花,也不理会妹妹阿蝶的询问,没有吃早饭便出门去了。
师父的坟地在他家不远处伊皿子的泉岳寺内,濑三穿过青翠的嫩竹篱笆,拖着格拉格拉的木屐走在还残存着扫帚痕迹的小道上,小路上面刚洒过凉凉的水。他感到底襟缠在脚底甚是烦琐,于是利索地撩起底襟,露出两条赤裸裸的大腿。
濑三身高适中,模样不赖,黑黑的皮肤,高鼻梁,嘴巴紧闭着,目露威光,看起来难以接近,冷酷中又有几分寂寥。他身穿萨摩产的蓝色旧单衣,系着白色兵儿带[12]。咋看都让人觉得他这个人似有满腔怨气无处发泄似的。不过此时的濑三右手拿着几枝夏菊花,显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在他的眼里,所见之物都是可以研究的作画对象。
这时,路边一家格子户中,有位肌肤胜雪的美人,身着米泽亮纱,绑有黑孺腰带,面如芙蓉,袅袅身姿,杨柳黑发上簪有华丽的首饰。濑三不禁赞叹道,“美不胜收,若要将这种美丽映射到我的陶器之上,也是一件妙事,若真能如此,我们也可称为益友。”
他茫然自失的模样吓到了那位美女,“啊,那个人好恶心,傻乎乎的。”美女说完便往前走了五六步。濑三自讨没趣,觉得很是无聊。
这时屋子里又跑出来一个小男童,三岁左右,穿着一件无袖浴衣,上面印有几朵变种的菊花。濑三看见这几朵菊花,不由得又开始琢磨,“要是把这几朵菊花画在顾客定制的香炉上,肯定不赖,可是人家要求的花样是红叶。但那又如何,画画的可是我的这双手,我可不愿听任何人的差遣。”
说真的,濑三长这么大,只听取过师父的意见,虽然如今他穷困潦倒,但依旧不改顽固的心志。可是正因为自己的固执,妹妹才会整日为了柴米油盐愁眉苦脸。濑三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妹妹面前摆谱,可又转念一想,“好像阿蝶并不怨我,她也在为我的命运不济而感叹,这是自然,总有一天我会时来运转的,将来有一天,我要让阿蝶也乘坐黑漆包车出入自家的豪华公馆,被人尊称夫人,这绝对不是难事。嗨,说起大公馆,首先要觅得良婿呀。”
想到这里,濑三抬头一看,眼前不正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大公馆吗,牌匾上“筱原辰雄”四个大字赫然醒目。濑三不禁赞叹道:“好个气派的住宅,不知房主是何方人物,如果碰巧是位爱国志士,那么自己可否将日本美术行业的颓靡以及画工地位的窘迫向他陈情一二呢,说不定他会提供一些帮助呢。”濑三竟一厢情愿地从一个陌生人身上找出路,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迈上小土坡,穿过寺门。和尚们还在贪睡,也听不到念经的声音,真是自然清净的宝地。清晨的风吹过松梢,清清爽爽的。他绕过佛堂向墓地走去,当他走过堆放水桶的井台旁边时,“入江先生,好久不见。”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濑三回头一看,有个男人猛地跑到他跟前,两手俯伏在地上。濑三被这幅情景吓住了,他木然地呆立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那个缩在濑三脚底的男子开口道:“你不记得我了吗?还是你觉得我不配为人所以不愿意理我呀。我知道,跟清白正直的你相反,我真是寒碜极了。可是如今我已改过自新,也并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想着能为曾经的罪孽还债。我如今后悔不已,想忏悔自己的罪过,但是我始终不曾找到可以袒露心扉的人。我们曾经同为师兄弟,我认为只有你才能帮助我。”
伏在濑三身边的男子清晰地露出耳朵旁的两颗黑痣,虽然装束和以前完全不同,但濑三一眼就认出他是新次。
“他是故去恩师最宠爱的弟子,师父将来还打算收为义子,谁知他假借购买材料的名义,卷着一大笔钱跑路了。自此,直到师父去世他再也没有露过面。现在突然出现,跟自己还称呼什么师兄师弟,真是胆大妄为。”濑三心里想道。
濑三气得急火攻心,横眉瞪眼地凝视着新次,丝毫不听对方的分辨:“我不想听你胡扯,闭嘴吧,如果我们还是师兄弟,那么也就是兄弟,作为兄长的我自然要听你解释,还要教训你;但是你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从来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我入江濑三从来清白正直,你可不要胡乱把我当作友人什么的,我还珍惜自己这点清誉呢。你快走开,我要趁露水未干之前为师父敬花,要是花朵枯萎了,就可惜了。”
说完,濑三便匆匆往前走了。
那个男子喊道:“请等等我。”然后便站起来抓住濑三的衣袖。
“你说得对,我都听你的,请你尽情地责备我吧,我认识到了自己的罪孽,哪怕你用鞭子抽我我也认了。可是你却说跟我是陌生人,难道我以前认识的入江师兄和如今的入江先生是两个人吗?或者是你的心变了,或者是我看错你了,我将你看作师父的唯一亲人,我诚心谢罪,想跟你表明自己改过自新的经过,你真的令我很失望。”
“闭嘴。”濑三不等新次把话说完,就回头呵斥一声,那洪亮的声音几乎要震破了新次的耳鼓。濑三生来不是巧舌如簧的人,他气得嘴唇抖个不停:“新次,你不是人,你不懂得感恩,忘恩负义,你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我濑三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从来都是遵循人间正道,一步都不曾走错。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这人,做出种种不忠不义之事。奈何师父生前宠爱你,只有我和师父二人知道你的丑行,自从我发誓绝不泄露你的罪行以来,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正是因为我守口如瓶,你才能安稳度日到现在,这一切究竟是拜谁所赐,即便你刚才不提,我也是要拿鞭子打你的。我手中的菊花本来是要供奉给师父的,那么,我现在就用它来惩戒你,不错,打你的是我濑三,命令我打你的是师父,新次,你要是真心悔悟,就记住这打在身上的感觉吧!”
濑三气冲冲地朝新次鞭打了几下后,便丢下菊花,狠狠地盯着新次。这回新次倒有个男子汉的样子,他从头到尾一动不动,默默忍受着。新次本就俊朗的容颜更添一分庄雅,双眼充满悔恨的泪水,眉宇间满是惭愧的神色。
“这个人曾是师父生前宠爱的徒弟,如今我究竟是将他看作仇人来敌视,还是当作陌生人视而不见呢?”濑三心中十分迷惑。
此时的新次静静地抬起头来,开始叙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濑三听过之后感到十分懊恼,为方才的冲动羞愧不已。原来新次并不是蓄意卷款逃跑的,他也是因为一时糊涂才误入歧途的。
“我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啊,以前我认为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想着自己能够干出一番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没想到却弄巧成拙。现在醒悟过来才知道自己的蠢笨。现实和理想根本就是两回事,我终于领悟到自己的无能,也渐渐认识到正义是人间至宝,因此我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为时已晚,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于是我不得不痛下决心,远走他乡。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离奇,如今我也算是小有成就,今日荣归故里,我一心想去师父面前磕头赔罪,可是没想到师父早已化入黄土。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汲取新鲜的井水供奉在师父坟前,只要一想到师父就泪流不止,每每由松风吹干湿润的衣袖。每当从井水中望到自己的脸时,我就增添几分怀念,我越发思念你,真的,我的好兄弟,哪怕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能够再次见到你我觉得太高兴了,你就是我的亲哥哥呀。”说罢,新次滚落下一滴眼泪。
濑三连连感叹,将新次从地上扶起,“误会你了,很抱歉,我很后悔刚才的鲁莽,不过我没有别的意思,希望你能体谅我,走,咱们到师父坟前去吧,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濑三为人磊落大方,听完师弟的一席话后,自然是冰释前嫌。他们两个从前就非常要好,现在一定是师父的旨意,让两个人重归于好。濑三与新次互邀到家中做客,新次问道:“哥哥如今住在哪里呀?”
“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如来寺前面,那处草丛茂密的茅舍。”
新次高兴地说,“我们离得不远,我如今住在坡下,现在我改名叫筱原。”
濑三吃惊道:“真是人间奇遇呀,传说中的辰雄先生就是你吗?”
第四回
如今天下恶鬼横行,在黑暗中彷徨已久的濑三,总算得以看到一点光亮,他慢慢感到光明的前途徐徐在眼前展现出来。曾经的新次,也就是当今的筱原辰雄,以前当画工的时候,因为心高气傲而人缘不太好,师父越是宠爱于他,旁人就越是看不惯,常有人在背后诋毁他傲慢狡猾,与之来往者不多。
濑三心地善良,拿新次就像自己弟弟那样对待,但是自打新次辜负了恩师的情谊,将钱财卷跑以后,师父和濑三都觉得自己看走了眼,为了不让此奇耻大辱被世人知晓,他们隐瞒了七八年的时间。在这几年中,濑三始终没能释怀,他经常想起新次,担心他不知在哪里进了恶人的圈子,如今身在何方在干些什么,等等。没想到世事轮转,新次如今摇身变成了堂堂绅士,为人高洁谦逊,濑三越来越喜欢与他交谈,从墓地回去的路上,濑三在新次家同他交谈了半日。
如今的辰雄把自己迄今为止的经历和盘托出,不论好坏都毫无保留地讲予濑三。现在这家公馆的原主人姓筱原,是某某地的大财主,辰雄来到他家做事后渐得主人的青睐,于是主家便将自己的独生女许配给他。后来辰雄继任户主,没过两年,妻子和岳母也相继病逝,辰雄便继承了万贯家财。虽然并没有人背后非议,但辰雄心里并不乐意支配这些财产,他希望亲戚中能有人出来代为管理。但是一直没有人愿意出面承担,于是他便接受了这安逸自在的生活。
辰雄继续往下说:“自从继承遗产之后,我心里埋藏的那些理想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知道有些不切实际,但还是不能完全断念,这可能就是我这个人的老毛病吧。为了筹办社会福利事业,我四处奔走,这次的东京计划也是缘于一个项目,抵京的这几日我的确结交了不少仁人志士,因此在圈内积攒了些许名气。被人尊重爱戴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每当想起往日的种种,便会吓出一身冷汗。虽说我不是出于歹意,但是的确辜负了师父的期望,做了有辱师门的事情,青天白日下我也不能安心,我害怕老天爷的凝视,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太多太多,心中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常常从睡梦中惊醒。这隐匿于内心深处的痛苦,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辰雄将自己的想法坦白地告于濑三,濑三非常反感那些外表清秀朗朗而内里肮脏轻浮的白面小生,因而辰雄这种坦率的态度让他大为感怀,他由衷地敬佩辰雄的性情,甚至觉得连其往日的错误也似白璧微瑕般,几经雕琢后反添几分耀眼的光泽。
慢慢地,濑三消减了心中的恨意,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由于辰雄人脉宽广,来访者络绎不绝,打扰了二人促膝谈心的好时光。
“入江兄,真想找个闲静的地方跟你畅所欲言,你什么时候有空?”辰雄问道。
“这个呀,穷人哪有清闲时间啊,不过说起闲静,我那个地方倒是僻静得很,有的不过是后院的汲水声和哄孩子的声音罢了,而且离你这里很近,你随时都能过来。粗茶淡饭我还是请得起的。”濑三直率地说。
“这可真是太好了,入江兄不问世事,胸中一股浩然正气,远离凡俗的境地,以笔为乐,肯定心无所扰。我和你相比,真是自惭形秽。”辰雄叹气道。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我这支笔不能遂心,我这个人也不能融入社会,将来啊,不知道自己是被饿死还是被气死呢。”濑三苦笑道。
追忆起往昔的岁月,濑三也打开了话匣子,一番促膝长谈过后,濑三准备回家。看屋外,回廊曲折蜿蜒,庭院宽敞阔绰,濑三不禁感叹人世的变幻莫测。他回顾着辰雄与众不同的风姿,而辰雄也面带微笑地目送他离去。
“真是个气派的人物。”濑三心里赞叹着辰雄,竟也毫不客气地穿上了侍女摆在门廊上的木屐,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回到家,他忍不住在阿蝶面前对辰雄大加赞赏,虽然阿蝶并不想目睹这位辰雄大人的风采,却也在心里暗暗思索:“平常在哥哥口中,世人大都是毒如蛇蝎的,能被他大加夸赞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阿蝶看见哥哥开心的样子,也开心起来。
当夏蝉在后院的朴树上叽叽喳喳的时候,阿蝶收起针线活,又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正在门前洒水时,听到门外有人询问,“入江先生在吗?”
“您是?”阿蝶急忙回头问。
来者正是辰雄,他看到阿蝶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13]的俏丽身姿,不禁赞叹道:“真是个大美人儿。”
阿蝶发现客人正凝视着自己,俄而双颊泛红。原来这位客人就是前几日在清正公神社参拜路上遇见的那位年轻绅士,阿蝶心中诧异:“来我家何事?”
她的心狂跳不止,从此与相思结下不解之缘。
第五回
八月末,蟋蟀在房间一隅鸣叫不已,街道的景色也染上了淡淡秋意。而这时,有人在皇城南面的三田附近买下一块土地,拆掉原有的二三十栋房屋,热闹地兴起土木来了。工地上的木桩上醒目地写着“博爱医院建筑用地”几个大字,在堆满砖头的台基处传来吵闹的打夯声。这件大事顿时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人们无不赞扬筱原辰雄的善行。
当今世道下,这位大人没有怨天尤人,也从不惋惜宛如吉野纸般凉薄的世情,他立志救国救民,虽然个人力量微不足道,但却甘愿为了心中理想奉献终身。面对当今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他身先士卒,痛恨着这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实——
富人傍炉赏落雪观花的冬日,穷人妇女挨饿的眼泪却要冻结成冰;权贵在高楼中悬挂宫灯迎风纳凉的夜晚,孝子们也许在病床前偷偷抽泣。最最可怜的是身患疾病的人,纵然世有名医,周围也不乏药铺药品,但因为无钱求医问药,只能任由疾病折磨摧残。有些人无奈地望着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死亡的原因不是大限已到也不是前世的宿孽,只是由于贫穷。此时,身为亲人的内心苦楚可想而知。
人之初,性本善,有些人迫于生活的重压,哪里还顾得上礼义廉耻,因此群情激愤,世道便动乱了。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必须要挺身而出挽救贫苦大众。于是筱原先生率先捐出资产,从亟待解决的部分着手,一面构建富国强民的策略,一面周旋于达官显贵中间。
诚如古人云:“德不孤,必有邻[14]。”这样一来,某某大官某某财主跟他意气相投,行善积德的美名迅速传播开来,自然,崇尚德义的人也同声附和,筱原辰雄很快成了响当当的人物,人人倾慕他的德行,无人不知这个有名的大慈善家。
濑三也越发尊重起这个曾经的小师弟,况且自己又和他亲身接触过,因此对他颇为敬仰。本来濑三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但在辰雄面前却无暇顾及颜面,将压抑已久的话语一股脑儿都倾诉了出来。
某日,二人谈到日本当下陶艺界的颓靡,濑三便向辰雄说道:“我向来笃志画道,可尽管我一日不曾懈怠,又有谁会听我倾诉衷肠呢?世人反过来辱骂我讥讽我,想来真是叫人气愤,但是这又能怪谁呢,我入行十六年之久,却从未在共进会上获得什么奖项。虽说贫苦没能束缚这支自由作画的笔,可我知道自己性情执拗,不讨喜,批发商也只是在我这里订购一些低等商品。每天都做着不合心意的工作,这心气怎么能平顺呢,对世间万物的不满在胸腔里累积着,因此我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反正没有人懂得欣赏艺术,那我又何苦苦心孤诣呢?所以我故意将陶器制作得粗俗简陋。渐渐地,我吞下血泪制造的粗品和同行们节衣缩食制造的粗品并无区别,在他人心里我变成了一个只会吹牛,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现在我已经声名扫地了。空有一支绝妙之笔和精心构思,不能描绘心中的风景。我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不明白‘有志者事竟成’?但不知是世人太愚蠢,还是我自己过于顽固,冥冥之中虚度了这些年。你曾经在这行待过,多少也了解一些行情,希望你能为我出个好主意。”
辰雄听濑三感慨一番,也感叹道:“其实我也正有此意,我为国家忧虑的也是这个,德义的废弃,人情的腐败,我每天都在担忧这些。世人却投身浊流仍不自知,而同道之人确实少之又少。不过我始终不曾放弃信念,最终得以被两三位有识之士所赏识,而今我募得资金,终于可以大展拳脚。虽然这样说有些大言不惭,但是希望你能将我看作振奋的例子,千万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一定要坚持对艺术的追求。我愿意为你担负制造的费用,不过你生有傲骨,说不定不会接受我的资助。我国特有的石制陶器价格低廉,质量也远远不如英国法国之流。唯独萨摩陶器,土质釉料和其他国家不同,简直是天下圣品,无奈日本的画工不争气,批发商也没能耐,导致日本陶器业变得颓靡不振。我多年以来一直惦念着这件事,为之惋惜。现在咱们两个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就是机缘吧,你千万要把握住。”辰雄热心地鼓励他。
濑三眼含热泪。生平第一次向人服软道谢:“那么就拜托你了。”
辰雄不等濑三说完,信誓旦旦地回应:“交给我好了。”
几日过后,三田的工事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一则爆炸性新闻在陶艺画工们之间传开,传闻那位隐身于如来寺门草莽间,三年以来蛰伏无闻的“愤世先生”,这回终于要大展拳脚了。有些人喜欢奚落优秀于自己的人,同行们明里暗里对他冷嘲热讽。
不过,濑三当下有了坚实的靠山,反而觉得这群人可笑至极,他静静地下笔工作,这次选定的材料是沈寿官[15]的精制细陶[16],作品是濑三素来喜好的三尺高的西口龙耳花瓶一对,假以时日就可看见百花烂漫灿灿金光的成品,那陶器上的人物景色如在眼前浮动,濑三莞尔一笑,感觉自己比王侯贵人还要快乐,他仿佛远离俗世,置身于凌空驾云的神仙境地。
就这样,日子缓缓流淌着。
第六回
阿蝶由衷地佩服辰雄的人品作为,将他尊为神的化身,如今又看到辰雄像待亲妹妹般待自己,心里既高兴又感激。随着两个人相处的增多,最初互相不通姓名之时就萌生的情感,随着时间越发炽热,少女痴心情动,隐而不露。
阿蝶温柔如水,宛如雅淡的荻花般娇弱,可无人知道她刚烈的内在。她其实外柔内刚,一旦下定了决心,哪怕是赴汤蹈火也不会有丝毫畏惧。她感到自身卑贱没有教养,对方是声望显赫的知名人士,她总是暗地中责备自己的奢望。不过,人的感情怎么能轻易受控呢?越是想压制对他的思念,便越是思念万千。虽说她告诫自己要把相思深埋心底,一辈子清净寡居,可信念却时不时发生动摇。她非常在意外界对辰雄的评价,要是听到世人对他的赞美,自己也由衷地高兴,可万万没想到,某天她竟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某子爵有意将自己的爱女许配于辰雄。阿蝶听到这个传闻后,胸膛里一阵悸动,于是试探性向哥哥打听,哥哥听到后哈哈大笑:“没有这回事。”
但濑三也兴许记挂着这件事,第二天晚上辰雄过来做客的时候,濑三向他求证。辰雄回答道:“不是虚言,确有此事,对方是过去收入几万石的旧大名,我听到这个就觉得心烦,早已回绝了对方五六次,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们竟还不死心,还隔三岔五叫媒人过来说合。”
看辰雄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压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为什么呢,你还年轻,不能永远独身下去呀,你是不是早已有了心上人啊,如果没有的话,也应该考虑考虑呀。”濑三故意试探他。
辰雄回答说:“我也没有想过永远独身下去,不过我可不愿成为富贵人家的上门女婿,也不想娶什么公主小姐,即便这个女人精通茶道花道,容貌姣好,再或者有点学问傍身,那又有什么价值呢?我认为不知人间疾苦的妻子和木偶无异,娶过来根本不会料理家务和处理人际,并且自己还要在有钱有势的老丈人面前卑躬屈膝。说起娶妻,我一不要求门第高贵,二不奢求家境优渥,我只看中女子的德行,如果有心地纯良的女子,希望可以介绍给我认识。”
这一番话说得漂亮,濑三回头便看见阿蝶脸上泛起了红晕。
辰雄来这里串门,从未端出名人的架子,三个人亲如一家。濑三觉得辰雄胜似自己的亲兄弟,心里也对他有了一些期望,有时会把自己的这个念头吐露给阿蝶,阿蝶每次听到类似的话,便害羞地遮起脸面匆匆跑去厨房。
不过,从这过后,阿蝶一心磨炼自己的德行言辞,从家里的吃穿用度着手,在待人接物方面倍加细心。情思暗涌,总是来回搅动她的心弦,相思无尽无穷。她祈祷自己能得到辰雄的喜爱,不被他厌烦,期盼可以获得永恒的爱情,两个人未来可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一颗爱恋的心永恒地燃烧着,与此同时,内心也升起了某种别样的情绪,她有时会猜测,辰雄在自己面前那样温柔体贴,可背地里是不是也会想起自己;有时她又开始自责自卑,讨厌没来由的胡思乱想。阿蝶一半的心都放在辰雄那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以辰雄为转移,善恶黑白也完全以辰雄为依据,思恋把她弄得心乱如麻。
濑三站在旁观者角度观察着这对年轻人,他认为辰雄对阿蝶的爱意不次于阿蝶,双方都是真心实意,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每次听到二人缱绻的蜜语,濑三的内心就犹如双双蝴蝶在百花园中飞舞,春风拂过心尖儿,心神在温流中荡漾。他身处和乐美好的环境中,没有心魔作怪,画笔有力,整个人生机勃勃。他笔下的唐草[17],轮廓细节、颜色构图等,无不栩栩如生。经过素烧[18]、一窑、二窑、三窑等复杂的环节,在光阴的流逝中,迎来了残菊落叶的秋日,转眼又到了北风劲吹的冬天,岁末扫除和捣年糕的声音在四处回响。
第七回
辞旧迎新乃是人世常态,但像今年这般心情愉悦地迎接新年,还真是不多见。
初日冉冉升起的时候,濑三在水井里汲水,望着井中旋转的水轱辘,他忍不住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断辗转之中终于也转到了出头之日。他们兄妹二人共饮屠苏,庆祝新年。
“为青春干杯。”他不免慷慨激昂,斟酒给妹妹的样子也蛮有趣。
家中虽只有兄妹二人,但也效仿往日宫中的仪式,拿出彩漆三层套盒摆放饭菜,这个家的一切都很陈旧,唯有十二尺长的廊檐上的那个四扇纸门是新的,不再像往年那样修补得各种颜色,今年换上了崭新洁白的纸张,不消说,这肯定是筱原的功劳,大早起两个人就念叨起了辰雄的恩情。
濑三原本从不受人恩惠,但是为了艺术他也改变了自己的执拗,这四五个月的费用几乎都是辰雄赞助的,其中包括彩陶贴金的二两纯金,几次烧窑的花费以及其他费用,等等。辰雄这样照顾他们兄妹,这让濑三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去年年底辰雄又送来几块布料,濑三推辞不过,最终留下了送给妹妹的那件衣料。他说自己是个糙汉子,无须这些装扮,便把剩余的布料送回去了。濑三为了不辜负人家的一番情谊,特意叫妹妹缝制了一件新衣,阿蝶今年芳龄十八,穿上新装后简直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般娇艳,更加楚楚动人。哥哥心里委实高兴,心想:“要是阿蝶能一直这么打扮自己,该有多好哇。”
新年伊始,大家都忙着走亲访友,但濑三并没有这些人际交往的需要,打算休息一天。他横躺在床上,用手支着脸颊,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盹儿。突然一声:“可喜可贺呀”传来,原来是有人串门了。濑三心中诧异:“真是稀罕,大过年的究竟是谁啊?”原来是平日里鲜有来往的批发店老板。
阿蝶在屋里招呼着,店老板摇着扇子,开始口若悬河起来,并为自己往日的疏于问候表达歉意,希望今后可以多多往来。
阿蝶将老板的话转达给哥哥,哥哥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真是见钱眼开的货,他的那番话可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它们说的。”濑三指了指内室里的那对花瓶。
大家都对这对花瓶抱有很高的期待,在未完工之前就有很多人开始竞争,想要提前预订,不过濑三全都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他早已计划要将这对花瓶送去哥伦布博览会参展,所有事情都是辰雄在背后操持,濑三自己则悠然地在家工作,这怎能不叫他痛快呢,也难怪他吐出了一些大话。
晚上点灯时分,辰雄拜完年后又来到濑三这里串门,人脉颇广的辰雄先生不惧疲倦,叫车夫在濑三家门口停下。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提起放风筝的往昔,一会儿又说起转陀螺的趣事,接下来辰雄一反常态地说:“虽然我在尘世中辗转多年,交游甚广,可是最难忘怀的还是儿时的回忆呀。如今这人世间没有一件事是叫我舒心的,我想到这个需要救援,那个也需要扶助,深陷于不相配的事业中,我愤恨自己力量的不足,经常在暗地里流泪,不过,这一切都是我自愿为之的,如今抱怨什么的好像也说不过去。只有在你这,才能让我暂且忘却尘世的烦忧。”
濑三疑惑道:“真是怪事呀,现在无人不知你博爱仁慈的品性,所有人都崇拜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我心里的苦楚,只有我自己明白。要是值得庆贺的事情,还能拿出来供大家分享,但是这连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苦楚,怎么好意思叫你们一起分担呢。邪易侵正乃是世间常态,所以别再问我了吧,再说下去我只是更加烦恼。”
辰雄说罢,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青白,没有一点血色,阿蝶见他咬住嘴唇眉头紧锁的样子,心疼极了,轻轻拽了拽哥哥的衣角,濑三稍稍往前探了一步。
“真正的朋友怎么可以只谈论喜乐呢,喜忧共同分担才是真正的朋友,也许有人只喜欢听高兴的事情,不喜欢听难过的事情,不过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这样跟我见外,我有点生气。我明白自称兄长有些妄自尊大,不过我是真的把你当作亲兄弟看待的。我愿意和你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希望你能和我敞开心扉,如果你闭口不言,我是不会安心的。尤其是阿蝶,她也会为你担心不已。女孩心胸不如男人开阔,她总会为一点小事暗自伤怀,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太为难了,话都说到一半了,你就跟我们好好说说吧。”
濑三苦口婆心地规劝着辰雄,阿蝶没有说话,一双手不安地扭绞着,她的心焦躁不安。
辰雄则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真是的,我怎么这样呢,这大过年的竟然扫大家的兴。有苦有乐,有乐才有苦,乐极则生悲。人生五十年不就是这样循环往复吗,要是所有的事情都一一介怀,为此伤神的话,那么恐怕也活不长久吧。阿蝶小姐,千万别介意呀,方才是酒后失言,我这个人啊,喝完酒就爱说疯话,你可不要太在意呀。”说完,辰雄咯咯大笑起来,似乎根本没有什么烦心事似的。接着他又继续最开始的话题,夜色深了才起身回家。
阿蝶心中越发苦闷,夜不能眠,眼泪不住地流,浸湿了枕头。她不停地回味着辰雄的话:“可怜的筱原先生,是不是那样热心的公益事业出了什么差池,谈得来的朋友毕竟是少数,这世道还是敌人多啊,他现在一定非常痛苦。今天晚上的话,今天夜晚的脸色,一定是事出有因,不然他绝不会那么萎靡。是不是他觉得我们还是生疏,所以不肯讲予我听。不管怎么样,我将来一定要成为你的妻子,我要和你同喜同悲,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我要向你证明我的一片真心。从外表上看人人都一样,只有剥掉皮肉才能看清内在,希望你有一天能和我袒露心声,我一定会和你共渡难关。”
阿蝶左思右想之际,清晨的钟声将她从梦中叫醒,在这个喜庆的大年初一,怕是只有她一个人在为爱情苦恼吧。
过了三天,辰雄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初七是我的生日,定于该日举办新年宴会,恳请阿蝶姑娘过来帮忙一天。”
或许辰雄是特意想让阿蝶开心,还附带着当天出席宴会的整套衣饰装扮。这是充满心意的礼物,要是阿蝶穿上这身行头周旋在满是达官贵人的宴席上,肯定不会惹人耻笑,濑三高兴地答应了辰雄。阿蝶自不必说,她为了回馈辰雄的心意,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这可真是锦上添花,纯粹的淑女显得更加娇俏动人。
“哇,好个名媛淑女,真想让泉下的父母也看看闺女的风姿呢。”阿蝶听到哥哥这句话,不由得对着镜子哭了。
第八回
窗前的梅花早已在百花盛放之前绽放,莺啼檐前,春风拂面之际,濑三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在四窑、八次烧制的过程中,有关柴火的增减,火色的反应等所有细节,无一不是煞费苦心。有时候火色不够理想,他担忧得整颗心都要燃烧起来,还有时,被窑里传出的某种声响吓得大惊失色,生怕作品发生裂口或是化为乌有,要么就是为金色的色泽忧虑。这几个月的时间他苦心经营,终于得偿所愿,他用新稻草将花瓶的表面擦了又擦,磨出了非常高级的光泽感。当他看着花瓶的彩绘时,感到自己身上也发出了光芒。
花瓶的正面是一条蛟龙,翻涌的浪花呈圆形,周围环绕着古代唐草、菊花和桐花;中间是一片云海,上端是东大寺的模样,此外还有长形和圆形的花纹;圆形菊花模样作为上下端的分界,虽然只是普通的菊花,但胜在画工精巧,一丝不苟;下面部分是金阁寺和银阁寺,另一面画的是稻村和凑川崎。这乃是濑三诚心诚意之作,彩色鲜明,构图生动,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名家之手。边框四周描画着古萨摩风的七草,点缀着镀金模样的蝴蝶,剩余部分则是一片金砂云海,别具一格的设计定是技艺超绝的人才能完成的,底座上的是象征花样。
濑三对自己的作品感到相当满意,他对着这对花瓶说:“如果还有人嘲讽我的手艺,那么随他吧,懂行的人都应该来见识见识,什么是美,也许我濑三能力有限,但也把毕生的能力都倾注在这件作品上了。”
晚上小酌一杯,濑三心情越发明朗轻快,于是想要到筱原家去谈谈这件作品,顺便感谢他招待阿蝶的深情厚谊,阿蝶见哥哥要出门,喊道:“等等。”她拉住哥哥的袖子,之后欲言又止。
濑三后退几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夜凉了,小心风寒。”
濑三明白妹妹的关心,就高兴地说:“放心,我不会逗留太久,不过酒醒了容易感冒,我在外面套一件外套吧。”于是,濑三到廊檐上披了一件外褂。
阿蝶帮哥哥整整衣襟,望着哥哥的脸说:“哥哥,你该刮胡子了,过年的时候不刮胡子出门,有点不雅观呢。”
“晚上没人瞧见,不碍事,明天再帮我刮吧。我刚把作品制作完成,虽说不是踌躇满志,但也值得庆贺一番,我想着这四五天里把辰雄约出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吧。今晚我就去约他,不会回来太晚的,不过啊,家里有值钱的东西,你就插上门等我吧。哎呀呀,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这月色真是美。”
阿蝶见哥哥要出门,就拉着手一直送到门外,地上留下两个斑驳的人影,一个渐渐走远了,另一个身影在原地一动不动,夜晚的风轻轻摇着屋檐下的朴树。
濑三来到了辰雄的住宅,看见了大门上的门牌,心里不禁想:“牌子的主人前几个月还是陌生人,没想到未来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妹夫。”
濑三不喜欢叩门通报这等繁文缛节,而且他也很熟悉辰雄的卧房,于是径自推开通往内室的小门,踏着落满了寒霜的草坪,悄悄来到了袖篱前。他听到里面传出谈话的声音,帐子上映射着两三个人影,看样子好像是卧谈会,濑三便竖起耳朵静听,一句两句,里面的对话简直把濑三吓出一身冷汗,那是做梦都料不到的怪事。
“要是利用子爵做幌子来央求某某长官,这件事保准万无一失,这位长官的印章在花柳街的一位美人那里,金主就是那位大财主,我早已提前打过招呼。若此事能成,管他三七二十一,人们爱说什么说什么。蠢人手里有那么多钱简直就是浪费,拿出来对社会做做贡献也好。那人虽是留洋归来的大才子,也是木头一个,他百分之百会中计。这麻醉药嘛,也就是入江的宝贝妹妹,上次宴会时候我就看清楚了,这个大才子早已经为阿蝶神魂颠倒了。不过濑三这个家伙有点顽固,好在他顾念于我的恩情,不好违背我的要求。那个阿蝶就是个傻女人,又痴情又单纯,最容易下手,尽管我投入了不少本钱,不过啊,山人自有妙计,保准能够获得成功。话说回来,这个濑三真是叫我大呼意外,真是个毫无用处的草包,我可不能白白浪费钱财,虽然历史上也有‘楠公养善哭士兵[19]’的例子,不过世上可没有白活的人,我如此博爱不就是为了成仁吗?”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筱原辰雄。
“畜生。”
濑三气得咬牙切齿,猛然站起来,但他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没有闯进屋去。里面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传出了清脆的玉笛声。
第九回
如果能博得辰雄一笑,阿蝶便感到欢喜;如果看见他愁容满面,阿蝶便忧思满怀。阿蝶已经完全爱上了辰雄,她的容颜上写满了恋爱的苦恼。某天,辰雄这样跟阿蝶说:
“不知何时开始,我对你一见倾心,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本来我一心为国家尽忠,但现在这颗心却有一半属于你,心里十分内疚。不知道你是否对我有意,但我将你看作未来的妻子,那位子爵千金的事情,早就断然拒绝了。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的确是我不好,因为近些日子以来的事业大都仰仗那位子爵大人的扶持,但是眼看我的事业就要见到曙光了,他突然表示不会再继续支持我了。如果没有了子爵的资金支援,那我的事业只能陷于停滞,我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心血呢?但是一切都是为了你,哪怕失败,哪怕被人嘲讽,我也心甘情愿,但我又不能置国家的前途命运于不顾,我在两难中百般煎熬。可是我的苦痛却无人可诉,虽然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但是我不敢向你坦白这些日子以来的全部苦楚,其实事情也是有转机的,但是,但是我怎么能向你解释这样的事情呢?”
阿蝶见状,就抱怨地说:“怎么,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吗?”
“我怎么会不明白呢,正因我们心意相通所以我不敢跟你说啊。其实事情成败与否关键在于你,今天宾客有个相当有实力的大财主,他表示愿意做我的财东。”
“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就是这一点叫我为难啊,他不知道从哪听说的,误以为你是我的妹妹,执意想娶你为妻,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是不是要放手将你献身于国家未来,而自己趁早死心呢?虽然我能放弃私欲,但是这怎么好跟你开口呢?”
阿蝶眼看着心爱的人焦灼难过,一颗小小的心也碎了满地。她将事情的责任归咎于自己,思来想去没有一个好办法。
我是不是要放弃贞洁来表达我对他的忠贞?那么做的话我的心永远不会安宁;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毁掉名声前途,这简直是恩将仇报。天哪,到底我该怎么办,如果左右都为难,那么我还不如死了干净。世上多艰难困苦,人在来到这个世上之前都是无形的,如果没有阿蝶这个肉体的存在,他就不会忌惮流言,他就可以同那位子爵小姐结为夫妇。如果是上天的宿命,那么我愿意舍弃自己的身体。死于疾病和殁于相思并无不同,生命只有一次,我想我无愧于天地,神佛定不会斥责于我,哥哥也会理解我的吧。
阿蝶下定决心,再没有丝毫的留恋了,可怜阿蝶清白之身,始终守身如玉,甚至梦中也不曾忘记训诫自己:“不慕富贵,不惧贫贱。”十八岁的年华正如美玉一枚,但是如今却被一个大魔王划得伤痕累累,这个大魔王寄身于筱原辰雄,时而幻化成引诱鲜花吐蕊的春风,时而变换为蒙住月光的秋云,牵愁惹恨,将阿蝶彻底迷惑。东西南北,最后把她牵引到何处了呢?天涯海角,无处寻觅,一双明眸不再璀璨,一对樱唇不再启开,浓密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全都不复存在了。寒风夜半月凄凄,阿蝶杳无踪影,独留下一封带有泪痕的书信。
第十回
濑三跌坐在花瓶前面,涌出满腔热泪。
他凝望着这对花瓶,眼里似迸发出火光,他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胳膊,痛恨地说道:“该死的,打断我这双胳膊吧,如果我生来身体残缺手指弯曲,我就不会踏入这个行当,哪里还会有什么出名的奢望呢?从前在先师名下,我的陶画首屈一指,虽无卖弄之心,但也成了颇有名气的陶艺画匠。后来无瑕的心中也渐渐有了更多邪念,自己总是愤慨抱怨,抱怨贫困导致一身手艺无用武之地,导致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念想,拜托了不能拜托的人,吃了人家的嗟来之食,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还将阿蝶许配给那个不仁不义之人。我呀我呀,都怪这身技艺,被迷了双目,失了心智。阿蝶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难道说我为了一己私利就要逼死自己的亲妹妹吗?为了学艺的艰苦,就甘心让污浊玷污自己吗?冷笑我的辰雄,嘲笑我的辰雄,得利的是你,罪孽的是我,‘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虽然我不懂君子之道,但我自知蒙受他的恩惠,恩情如泰山沧海,虽然我对他恨之入骨,但我还是要顾念曾经的恩情,听到他的奸恶诡计,我不应该袖手旁观,为了人间正义,我应该挥舞着秘密的短剑刺破他的胸膛,这并不难做到。静言思之,正因为有此身技艺才会有这个花瓶,为了这对花瓶,我不能用刀刺他,不能抡起拳头,那么可恨的是我自己呀,是这身手艺呀,是这对花瓶啊。你们是我的敌人,是我的仇人,是祸害。我要将你摧毁,再去刺死辰雄。若不是因为你们,我何苦求得别人恩情,何苦背负人情?”
濑三紧紧握着双拳,起身。
花瓶上的金阁寺和银阁寺映入眼帘,这每一笔都凝结着他毕生的心血。尤其是四周的洒金,甚至连濑三自己都觉得妙不可言。为了这身技艺,不知历经多少年的困苦。
濑三暗自琢磨:“真的是美不胜收。除我之外,是否还有人怀抱如此精妙之艺呢?入行已有十七年之久,现在将不肯轻易示人的名字刻在花瓶之上,为的就是给海外的洋人和万国的画工瞧瞧日本臣民入江濑三的得意之作。我怎么可以亲手打碎呢?可是我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合世道的,我要隐藏起自己的信念,一辈子隐于深山吗?那岂不是太过可惜?如果阿蝶能够回来,如果辰雄能够改邪归正,这个作品是可以保存下来的。”
濑三双手抱着花瓶,心神恍惚,拿不定主意。仿佛身已入画中,又似被画中之景包围。没有阿蝶,没有辰雄,没有志得意满,没有意气风发,唯有身后发出阵阵金光,四方传来喝彩之声。
在他莞尔一笑之时,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濑三是蠢货。”那是筱原的声音。
“畜生!”他猛然回头,又听见一声温柔的嘱托:“哥哥,别着凉了。”
濑三高兴地想,“阿蝶回来了吗?”
阿蝶指着前边说:“哥哥,我们去那边吧。”
濑三一看,那里有金阁寺和银阁寺,云彩翻涌,秋花烂漫,蝴蝶飞舞,那梦幻的雾霭好似他亲手描绘的那般。濑三如痴如醉地呓语道:“有趣有趣。”
画中蛟龙非池中之物,云海翻涌,波涛滚滚,蝴蝶、花朵、凤凰、桐花、源氏车、斧子车和牡丹花,还有唐草,蔓草、吉野樱花、龙田红叶。
“那个美,这个也美,阿蝶也美,辰雄也美,我的笔最美。如今扔下这支笔,我要去哪里呢,天下之人都有眼无珠,我的佳作没有意义,我的朋友就是你们,你们是我的朋友啊,那么我们一起同归于尽吧!”
濑三抱起那对花瓶,狠狠地扔到庭院的石头上面,而后伴随着嘎吱的碎裂之声和哈哈大笑之声,夜半的钟声远远传来,天地之间,唯有一轮明月朗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