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候鸟

外表强装快乐,内心烦恼困惑。

——阿利盖利·但丁

深秋的夜晚,音乐会结束后,数不清的乌鸦变幻出各种样貌,相互推挤,络绎不绝地走出日比谷公共会堂,继而各自向自家方向扑动翅膀飞去。

“这不是山名先生吗?”

打招呼的乌鸦没戴帽子,头发蓬乱,穿着宽大的夹克衫,是位消瘦的高个子青年。

“是我……”

被叫住的乌鸦是位发福的中年绅士。他未多加理会青年,而是朝有乐町方向走去,“你是哪位?”

“我吗?”年轻人挠挠蓬松的乱发,笑道,“我不过是个音乐发烧友……”

“你有什么事?”

“您是我的偶像。我很崇拜您写的音乐评论。不过您最近的作品似乎不多啊?”

“我有写。”

糟糕!昏暗的夜色中,青年撇撇嘴。他就读于东京某所大学,却没有校帽和校服,只有一套夹克衫和春秋季穿的西服。家人似乎从未寄过生活费,他有时在街头擦皮鞋,有时跑去卖奖券,近来又以协助某出版社编辑的由头做事。其实他倒也并非都是弄虚作假,但似乎背地里也进行一些交易,手头还算宽裕。

“说到音乐,还是莫扎特的最好啊!”

为了挽回刚才的搭讪失败,年轻人想到这位山名老师曾在一篇文章中对莫扎特大为赞赏,便自言自语般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恭维话。

“这也并不绝对……”

好!他好像有点兴致了。我敢打赌,这位老师衣领下面一定藏着一张扭曲的脸。

青年开始得意忘形。

“我以为,近代音乐的堕落是从贝多芬开始的。他把音乐与人生相提并论,让两者相互较量,简直是歪门邪说。依我看,音乐本身至多只是生活的伴奏。今晚,我久违地听到莫扎特,才渐渐明白音乐……”

“我在这里坐车。”

前面是有乐町站。

“哦,是吗?真是不好意思。今晚很高兴和老师聊天。”

青年的手插在裤兜里,就那样轻轻鞠躬后,与老师道别,而后径直右转,向银座走去。

贝多芬也好,莫扎特也罢,不都一样吗?那老师留着惹人厌的胡子,胡子的喜好却让人难以捉摸。嗯,说不定那家伙根本没有什么喜好。嗯,也许果真如此,所谓的评论家们原本便没有什么喜好,所以也不存在什么厌恶。或许我也如此,真难为情。可胡子……听说留胡子会让牙齿更为坚固,这位老师不会是想紧紧咬住什么人吧?皇室成员也是如此,身穿西服,脚踩木屐,蓄着漂亮的胡子。真是可怜,他们的心思着实难以理解。可以说,胡须迫使人与生活较量。蓄须的人睡觉的样子一定很威武吧!我是否也该蓄须试试呢?有了胡子,说不定就能明白一些什么。马克思的胡子多棒呀,他的胡子是如何长的?像是在鼻子下面种了一株玉米,真让人费解。笛卡尔的胡子则像牛的口水,那就是所谓的“怀疑论”[43]……咦?那是谁?没错,那是田边,今年四十岁。但是女人一旦过了四十……但她身上总有零用钱,倒是靠得住。毕竟她个子娇小,显得很年轻。这下好了。

“田边小姐。”年轻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哎!她居然戴一顶绿色的贝雷帽,太不合身了,不如不戴。思想家们平时都不培养自己的审美吗?好歹也考虑一下自己的年龄啊。

“您是哪位?”

近视眼吗?眼睛这么不好使,真让人失望。

“我是蜡笔社的……”

莫非要我自报家门才想得起来吗?不会是有积脓症吧?

“啊,很抱歉,是柳川先生啊。”

柳川是我的化名,并不是本名。本名我是不会告诉她的。

“是我。上次多谢您的关照。”

“哪里哪里,也多谢您关照。”

“您要去哪儿?”

“您呢?”

真是个有心机的女人。

“去听音乐会。”

“哦,是嘛。”

她似乎放心了。正是因为这些人,我才会偶尔去听什么音乐会。

“我正要回家,坐地铁。刚好报社那边有点事……”

哪里会有什么事,她分明在说谎。其实是去见男人的吧?还说报社有事,真会找理由。这些女社会主义者就是虚荣心强,真让人头疼。

“是去做演讲吗?”

看吧,连脸都不红一下。

“不,是工会的事……”

工会?老一套字典曰:工会,乃是令人东奔西窜、累到哭泣的忙碌组织。

我也曾尝过工会的厉害。

“很辛苦吧?”

“是啊,很累人。”

不这么回答就真是在说谎了。

“不过,现在可是民主革命的大好时机啊。”

“是啊,很好的机遇。”

“错过了现在,恐怕今后再也……”

“不,我们是不会放弃希望的。”

马屁又拍错地方了。这种事儿可真够难的。

“一起喝杯茶吧?”

诓她试试。

“今晚可能不行。”

真是个不吃亏的家伙。不过,谁娶了这样的老婆也乐得轻松。与人相处精明干练,又不失娇柔。

若看上去只有四十岁,那她就是四十岁的女人。若看上去有三十岁,那她就是三十岁的女人。若看上去只有十六七,那她就只有十六七。贝多芬、莫扎特、山名老师、马克思、笛卡尔、皇室成员、田边女士,但现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风。

去吃点什么吧。胃似乎有些不舒服……听音乐会恐怕对胃不好,忍不住想要打嗝。

“喂!柳川君!”

啊,真是个好名字。把川柳[44]倒过来念。柳川锅[45]。不行,从明天起要换一个笔名。话说,叫我的人是谁呢?长得可真丑。想起来了,是那位拿着稿子到我们社来的文学青年。看样子我遇到了一个无聊的家伙,还喝得醉醺醺的,别是要让我请客吧?离他远点吧。

“哎呀……是哪一位啊?真不好意思。”

搞不好还会被对方狠敲一笔。

“我曾经把稿子拿到你们蜡笔社,您说我的稿子只是机械地模仿永井荷风[46],还退了我的稿。您不记得了吗?”

这应该不像是要威胁我。我可没说过是机械地模仿,最多说了“模仿”或是“仿造”,总之,他的稿子我一页也没看过,一看题目就不行,叫什么……好像叫《一位舞女的自白》。这种题目,连我看了都觉得脸红,亏这个笨蛋写得出来。

“我想起来了。”

我十分郑重且殷勤地作答。对方毕竟是个笨蛋,要是被他揍一顿可就不值了。但这人看起来并不厉害,我应该能打赢他。不过人不可貌相,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把题目改了。”

真让人吃惊。居然还记着那件事,看来也不是十足的笨蛋。

“是吗?改了或许会好一些。”

我可没兴趣,没兴趣。

“我改成了《男女合战》。”

“男女合战……”

完全不通。这个笨蛋!做事情也要有个限度。简直像只虱子。闪一边去,别挡路。我就是讨厌文学青年这一点。

“卖出去了。”

“啊?”

“那稿子卖出去了。”

真是奇迹。文坛上又多了一名新人啊。太恶心了。长着这样一张丑八怪的脸,这个讨厌鬼说不定真是个天才。毛骨悚然!真是太吓人了。我就是对文学青年没有好感。不管怎么说,还是恭维他几句吧。

“这个题目听起来真不错。”

“嗯,很符合这个时代。”

这个浑蛋,真想把他狠揍一顿。给我适可而止吧!小心天打雷劈!我要跟他绝交。

“今天我收到稿费了,没想到那么多,吓我一跳。我刚才四处喝酒,稿费现在还剩一多半呢。”

那是因为你太小气了。这家伙真是惹人嫌,有点钱就耍起威风来了,剩也就剩三千块吧。等等,这家伙一定是躲在厕所里偷偷数过钱,不然不会那么肯定地说还剩下一半多。数过,肯定数过。总有这种喝得烂醉的人,在厕所或是小巷的电线杆下数着剩下的钱,一边无力叹息着“看那鸟儿飞过满是烦恼的天空啊……”真是可怜。其实,我也那么做过。

“我打算今晚把钱全花光,您要跟我一起来吗?要是这附近有您熟悉的酒馆,那咱们一起去吧。”

这话真让我刮目相看,是我失敬了。可是,他真带钱了吧?要是平摊可就糟了。我还是先试探一下。

“熟悉的酒馆倒是有,但那家稍微有点贵哦。要是把你带过去,恐怕你要埋怨我了……”

“没关系,我还有三千块,应该够了吧。这些钱就都交给您了,今晚我们两个把它花光!”

“不,使不得。手上拿着别人的钱,我很不自在,喝酒都喝不尽兴了。”

虽然模样丑陋,说话还挺中听。写小说的男人到底还是够爽快、够潇洒。谈莫扎特就谈莫扎特,见了文学青年就成文学青年。变化如此自然,让人不可思议。

“那今晚我们就好好聊一聊文学吧。当时我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但是我们总编啊,他太保守了。”

带他去竹田屋。我在那家酒馆还赊着一千块的账,顺便让他帮我还上吧。

“是这家吗?”

“嗯,地方有点脏,但我喜欢这家的酒。你觉得怎么样?”

“这儿也不赖嘛。”

“哈,英雄所见略同。来,干杯。爱好这东西啊,可真够复杂。一千种厌恶才能生出一个爱好。没有爱好的人,一般也没什么厌恶。来吧,干杯!今晚我们聊个够!没想到你这么不爱说话。这样可不好,我总是拗不过沉默的人。沉默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聊天这种事,是极端的自我牺牲,甚至是人类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奉献,而且丝毫不计回报。不过,我们也要爱护敌人。我爱每一个为我带来活力的人,我们的对手总是能让我们活力四射。来,喝酒。那些笨蛋们认为开玩笑的人不认真,认为打趣算不上正经的回答,总是要求别人态度要坦率。真讨人嫌!可坦率这东西让人变得没心眼,当然,它也不认可有心眼的人。太敏感的人会体谅他人的痛苦,自然就无法轻易做到坦率。所谓的坦率,其实就是暴力。正因如此,我不喜欢那些老权威。我不过是畏惧他们的手腕(狼是不该吃羊的。那是不道德的行为。实在让人不快。吃掉羊的应该是我)。在我看来,老权威都是些将胡言乱语讲得冠冕堂皇之人。你直觉认为他们和善,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把人放在眼里。缺乏智慧的直觉,不过是一种灾难。真是歪打正着。喝啊,干杯。一起聊聊吧。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沉默。说得越多,就越觉得不安。那感觉就像被谁拉住衣袖,总忍不住扭头回望。我终究还是没出息。大人物都能果断地相信自己的判断,最笨的家伙也能如此。不过,唉,还是别说别人的坏话了。没想到,我也会做出这种不地道的事来。说人坏话只能说明自己也同样抱有小气的本性。喝酒吧,我们谈文学。文学论还是很有意思的东西。碰到新人就是新人,碰到老权威就是老权威,心情轻松随之转变,这就是它有趣的地方。对了,你想想,你马上要作为新兴作家出道,要如何博得三百万读者的青睐呢?这是件难事,不过不要绝望。听好了,这比让特定的一百名读者喜欢你要简单得多。一般来说,人气上百万的作家大都对自己很满意;只被少数读者青睐的作家大都对自己不满意。这很可怜。幸好你本人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作品,这样一来你就有望得到三百万读者的喜爱,成为流行大作家。你切不可绝望。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你很有可能。来,再干一杯。您希望自己的作品被一位读者毫不厌倦地读上千遍,还是希望被十万读者读上一遍呢——但凡舞文弄墨之人,遇到这种问题,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放手好好干吧!你很有潜力。机械地模仿荷风也无妨。所谓的原创文学,只是如胃一样的问题,能否消化从他人处得来的养分才是关键。若是把营养原封不动地排出去,那就糟糕了。如能消化吸收掉,那就没问题。从前可没有什么原创文人之说。名副其实的原创文人根本不为世人所知,也无法被世人所知。所以说,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不过,偶尔也会看到一些自诩‘原创文人’的家伙晃荡于世。不用害怕,他们不过是群笨蛋。哎!你可是前途无量啊。对了,下一本小说的名字就叫‘宽广之门’如何?门这个字眼很有时代感。不好意思,我得吐一下。没事,嗯,没事了。这儿的酒味道不太好。啊,舒服多了。刚才实在是忍不住了。边夸人边喝酒,就是容易醉。对了,瓦雷里[47]啊,啊,还是让我说出来了。真是败给你的沉默了。今晚我在这儿说的,压根儿就不是原创,几乎都是瓦雷里的文学论。因为我胃不舒服,还没消化吸收就整个都吐出来了。你要是想听,我还能说很多。这本瓦雷里的书还是送给你吧,我留着也麻烦。刚从二手书店买回来,在电车上读的,这些新知识还都在我脑子里呢。不过到了明天早晨,估计就全忘了。读瓦雷里就是瓦雷里。读蒙田就是蒙田。读帕斯卡就是帕斯卡。只有那些完全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才有自杀的权利——这也是瓦雷里说的。不赖吧?我们这等人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这本书就送你了。喂,老板,结账!把所有的都结清,所有的。那我就先告辞了。书上说,不要轻如鸿毛,而要身轻如燕。这该如何是好啊。”

不戴帽子、头发蓬乱的消瘦青年,穿一件宽大的夹克衫,如水鸟一般飞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