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倩
电影作为一种艺术的发展,从来就没有见得顺利。尽管它过了百年华诞也还算年轻,而一时辉煌,一时衰落,陵谷沧桑,竟好像显得古老,有些步履蹒跚了。现在我们的银幕,难得见到有艺术分量的东西,便是从国外引进的获得种种大奖或“大制作”之类的影片,也不是都有很多艺术的气息(电影在各个不同的国家的兴衰及其原因,自然不会没有差别)。而作为一种艺术的电影,如果日益缺乏艺术,日益成为不过是一种娱乐性的杂耍(不是说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就不需要或没有娱乐性),不就标志它作为一种艺术的蜕化或走向死亡了吗?
然而人民需要艺术。电影这种可以让人直接视听,直接感受的艺术,对人们精神生活的作用不可小看。一个国家的电影艺术质量的高低,也显示了这个国家精神文明和文化发展程度的高低。作为一种艺术的电影,无论处境怎样艰难,也还须生存发展。西方的一些大量制作“商业片”的国家,也不是没有“档次”较高的“艺术片”。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在我国的发展,几乎一开始便在泥泞里打滚,在荆棘里潜行,一直是在风雨坎坷中挣扎着、硬挺着前进。一种艺术的发展繁荣,自然需要适于这种艺术生长的土壤。然而如果没有执着于艺术的创作者的勇气,也不会有艺术创作的生气。我欣赏在巉岩顽强生长的花木,因此我敬仰那些在风雨坎坷中坚持对现实作不懈的艺术追索,创作出如同巉岩怒放的花朵或傲岸的青松般的作品的艺术家。而我国电影从二三十年代迄今优秀的艺术传统,不主要是由这样的艺术家的作品构成的吗?
本书的作者谢飞,也正是这样一位坚持对现实作不懈艺术追索的电影艺术家。他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最早崛起的所谓“中青年”一代电影导演之一,迄今在电影创作的坡坡坎坎的道路上也已历经二十来个春秋了。这是在新旧交替日新月异而充满生机、也潜藏了种种危机的可以让人迅速升腾、也可以使人转瞬下坠的矛盾复杂的年代。在这种年代日益窘迫从而日益让创作者身不由己、甚至失去自我意识的电影创作行当里,人们或沉或浮,美丑好坏的变化也可以是刹那间事。而在电影导演世界以“儒将”见称中外的谢飞,却在纷至沓来的或土或洋的潮流涌动中镇定自若,承接传统而不拘守成规,吸收外来各种营养都注意消化,应和着时代脉搏,面对困难,心无旁骛,从容地、然而是顽强地不断对现实进行自己的艺术追索。因而他所导演的影片都有比较鲜明的艺术个性,也有新的艺术信息,总有一定高度的思想艺术水平。
谢飞的电影作品,未见有什么“轰动”效应,但也没有“轰动”的作品“轰动”后的寂寞。却如潜藏了激流在翻滚而表面却显得平静无声的河流,更能发人深思,并让人再三回味。无论是最初的《我们的田野》,还是后来的《湘女萧萧》、《本命年》、《香魂女》和最近的《黑骏马》中的人物及其命运,不是都扣动过观众的心弦,引发人们在思索作品人物命运的时候联想一些现实状况,甚至也省察自己生存的处境吗?这些作品没有或旧或新的思想政治的教条,也没有或旧或新的什么艺术牌号或商业的“包装”,而是比较自然的艺术化了的生活真实的银幕体现,格调高雅而无矫作,不见媚俗也未见傲视大众。观看和感受这些作品,便觉得比较平易,比较亲切,也比较自然有和感受货的艺术境界。
这可以说是电影作为一种艺术走向曲高和众的表现,因而也可以说是电影作为一种艺术的比较理想的走向表现。
让电影曲高和众,自然不会没有困难。何况现在拍电影,也还是少不了遇到创作规律以外的种种困难。然而谢飞说得好:“我们不能消极地等待良好创作环境的出现。从世界艺术史来看,无论在比较开放还是比较封闭的时代,都会出现优秀的作品。关键还在于艺术家自身的努力。时代政治的变迁是不可避免的,埋怨这些变化也是无济于事的。”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努力去做的。
这本《谢飞集》所收的一些有代表性的导演工作台本、导演阐述、理论文章和访谈录等,既是谢飞对现实的独特艺术追索的种轨迹的表现,也正是他的上述看法的实践的明证。我以为这对于一些对电影导演世界和电影创作、电影理论研究感兴趣的人们,或不甘自我意识的消磨、不甘沉沦的电影艺术家,不会没有一些益处。本书还会让人们了解,这位蜚声中外的“儒将”电影导演之所以为“儒将”,并不是只在外表举止的儒雅斯文,雍容的气度是涵有文化和思想素养的。
1997年6月5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