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词条式的介绍,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大概人物勉强浮现,却没有纵深和判断。从文字看,《爱丽儿》跟我们的阅读距离也确实有点远:乌拉圭在地球上几乎是中国的对跖点,这本书的问世距今也已120年,此外,罗多属于前现代最后一批文人作家,继承了西语美洲巴洛克式的风格,又在“杂文”(名词ensayo,来自动词ensayar,“试验、排练”)这种体裁中保留了推敲的过程而不是论文式的清晰结构,这就使他的文章语言相当华丽、几近矫饰,枝蔓出各种分句进行举例、补充、引证、讽刺、自我评价,正如卡洛斯·富恩特斯所谓“修辞的花饰”(florituras retóricas),或者说“花式修辞”(retórica florida),让人眼花缭乱。据说几乎每一位拉美学龄儿童都是读着《爱丽儿》的文章长大的,我却经常需要用尺子在巨大的长句中勾画主谓,在繁杂的段落里找中心思想,或者为一些抽象的表述寻找更实在的概念,以及重新学习他的引用对象,回想起来,步履蹒跚、笨嘴拙舌。(13)

但是,抛开表现形式不谈,文章的基本内容倒也不难把握:全文开始于一个神话般的庭院,一位年长的老师正在给学生,拉美青年,做最后的演讲;他的讲话可以分成六部分,根据罗多在给朋友马丁内斯·维吉尔(Daniel Martínez Vigil)那本赠书上手写的提要(也为后世某些版本所采纳),每节分别涉及:确认青年在社会中的地位,称许他们纯洁无瑕,拥有力量和优雅的气度;鼓励他们全面发展,在个人生活和集体生活中保存完整的人格;推崇美育,相信绝对的美感将帮助青年们分辨善恶、追求崇高。到第四部分,他开始转向民主问题,批判普遍的平等只能产生数量上的优势,平等主义将不可避免地导向功利和低俗,呼唤建立一个由哲人王统治的国家,以及由知识和高雅文化统领的层级结构。之后,他敏锐提出拉美不能对美国亦步亦趋,必须重视和维护自己的价值观和精神信仰体系,最后倡导超越物质繁荣、寻求精神生活的更大格局。

罗多起笔很大而逻辑并不十分严密,论点夸张跳脱,立场保守,暗含种族主义色彩,然而,从《爱丽儿》问世二十年里在美洲尤其是多米尼加共和国、古巴、墨西哥引起的广泛讨论和社会实践,到1941年9月14日智利大学生代表大会奉罗多为“美洲青年良师”,再到2018年《电子爱丽儿》(14)出版并获乌拉圭文化教育部国际杂文奖特别提名,对于一代又一代的拉美青年来说,这本小书似乎确有一种持续的吸引力,不致力于提出一套完整的解决方案,理念也过于古典和缥缈,但在那个沉闷、迷茫甚至盲目的时代扮演了“敲钟人”的角色,第一次让拉美的民族主义问题变得振聋发聩、贯古通今。读这本书,最主要的就是把握旖旎文风之后的精英派民族主义线索,其中的民族认同感一是建立于外国移民的融合进程,二是有感于美国的觊觎和声势,而右派保守立场主要可以通过爱丽儿—卡列班的互文序列进行了解。

凭借后殖民和去依附的当代理论资源问题,文中的历程和心情可以与现当代中国贯通:那是遭受帝国主义国家从经济政治到文化思想的入侵后,本国知识分子求新求变(或者说是一种求传统自我不变)的呼吁,充满预见,适应性至今半分未减。他在年轻人身上寄托了某种绝望—希望的胶着状态——他固然鼓励青年乐观,自己却是悲观主义的,有研究称其为“勇敢的悲观主义”——这对当下中国应该仍有参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