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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儿”是一个名字,但在中文语境里认知度不高,比如1967年英国市场上出现的世界上第一款加酶洗衣粉、至今宝洁公司旗下著名的清洁品牌Ariel,90年代进入中国的时候被翻译成了“碧浪”;而1989年一部迪斯尼动画电影和之后系列动画的主人公也叫这个名字,但中文一般直接叫她“小美人鱼”。实际上,这个名字出于一个漫长的文本序列,以其为题莫不体现了罗多的自诩和追求。

“爱丽儿”这个单词,一般认为最早出现在《圣经·以赛亚书》第二十九章开头,是大卫王居住的城市的名字,不过罗多拿来命名,应该是对莎士比亚的致敬,出自莎翁去世前最后一部独立完成的作品《暴风雨》。该剧讲述被篡位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帕罗逃到神秘小岛上继续醉心学问和魔法,偶然等到机会制造风暴并复仇。剧中,爱丽儿是一个无影无形但被巫婆卡在松树里的空气精灵,被普洛斯帕罗解救,只好听从他的指挥;由于能调动世界上各种元素、锁定时间改写历史,他成了主人复仇的先锋和执行者。这个形象原本并不占据主位,精灵虽然看似超验,却不像出于对善和公正的追求,多次讨价还价又被威逼利诱,自由受到沉重的桎梏。后来,爱丽儿也曾被歌德借用到《浮士德》中。

可以看到,罗多与莎士比亚的爱丽儿不仅间隔了将近四百年,形象上也有很大差异,实际上,他更加直接的来源是勒南(18)和鲁文·达里奥笔下的卡列班。卡列班也是莎翁《暴风雨》中的人物,是巫婆的儿子,丑陋畸形、野性不改,被教会了“人类”的语言但“不知感恩”,为普洛斯帕罗做工但满心怨念,还一度想要侵犯魔法师不谙世事的女儿米兰达。1878年,勒南发表了哲学剧本《卡列班:暴风雨之后》,将卡列班设定为工人,在工人运动中战胜了贵族普洛斯帕罗,让精英的爱丽儿消失不见。注意:勒南是支持君主制、反对民主化的,所以他投射出的卡列班是狂热的革命者,酗酒、无知、追求眼前利益和权力,而普洛斯帕罗和协助者爱丽儿进一步成为贵族权利、人文主义(拉丁语、书籍)和更高精神追求的代表。

几年之后,达里奥在《异人们》中继承了波德莱尔对爱伦·坡的追溯,认为坡的个人悲剧在于天纵才华遭到扼杀,因其周围环境麻木、敌意:“卡列班统治着曼哈顿岛,统治着旧金山、波士顿、华盛顿,统治全国,建立起物质统治的王国,跟爱迪生神秘结盟,在光怪陆离的芝加哥城对粗俗奉若神明。卡列班以威士忌为乐,就像在莎士比亚剧中以葡萄酒为乐,他生长、膨胀,不再是任何一个普洛斯帕罗的奴隶,也不受任何空气精灵的欺侮,只变得肥硕,不断繁殖。”不仅如此,他还将两者进行直接的关联,第一次给爱丽儿赋形:“坡,如同一个变成人的爱丽儿,在一个奇异谜题的摇荡中度过了一生。他生在一个实用、物质的国度,但环境产生了反作用,一个工于算计的地方冒出瑰丽的想象。”

罗多非常关注勒南,更不用说时常碰面的达里奥,看过他们的卡列班寓意肖像画之后,他心里的爱丽儿也呼之欲出了:“翅膀张开,衣袂飘飘,身体被光的爱抚镶上金边;宽阔的额头抬起,从容的微笑中嘴唇微翕,一切都表现出昂然宣示起飞的态度。”我们在罗多档案里发现了一些略显凌乱的构思图,无论发型、胡须,每一个侧脸都想重点突出“目光如炬”,因为他把爱丽儿放到了一个更宽泛的意义,不代表爱伦·坡那样的个体,而代表美洲青年,代表理想和理性的原型。

“形象的酝酿”(Lagestadelaforma)系列之一

还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我们一直在谈论“爱丽儿”,这其实只是作品的标题、依托的“灵光”、讲述的对象,全书的声音都是从普洛斯帕罗发出:他从魔法师转变成了智者导师的形象,给说理增加了某种虚构的可读性;他选择了教学的形式,采取柏拉图和福音书式的对话(手稿中最初设计过信札),用引语不留痕迹地开具书目,尽可能选择不同历史和文化形态中的故事,启发寻找人类发展更本质性的模式和动力机制。

总而言之,罗多在爱丽儿—卡列班—普洛斯帕罗三者之间挑选打磨,灌注了许多自己的理想和期待。他的激情和理想主义确实触发了大量的社会反响,不过,他的对话人很明显是有天赋、受过良好教育、最好具有卓越才能的精英,他为秩序、等级、自上而下的统治结构和威权辩护,只字不提原住民和黑人,仿佛任其闭锁在社会底层。换句话说,罗多的理想社会结构还处在早期的准中世纪社会,引领或追随,每个人安于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