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薨,全国依昌礼服丧百日。
塞北已入深冬,大雪飘飘零零地撒下,白了天地。
北敬在燕王府中寻不到伊昀,便问嫣儿知不知道燕王去了哪里。
“燕王殿下可能是外出赏雪了吧,他最喜欢塞北的雪了。”嫣儿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上扬,“殿下爱雪,看了二十年,还是看不够。景公子要去找他吗?”
北敬点了点头。
“那你等我一下。”嫣儿迈着碎步走远,回来时怀里多了一件貂皮大衣和一把伞。
她把大衣和伞塞到北敬手中,道:“殿下看雪时总是不注意保暖,常常裹着一件单衣就去了。姑娘们三番五次地劝,殿下就是不听,回来又要生病。不听归不听,劝还是要去劝的。”
北敬淡淡地笑了一下,接了过来,转身离开了。
他到的时候,伊昀正在院中一个小亭子中坐着饮酒,身前的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看上去倒是颇为风雅,只是白纸上只字未写,笔尖的墨也已经干了,不知是因为纸笔本就是摆设,还是因为醉意渐浓,满心的欢喜悲愁,落在纸上却不过三两墨点。
燕王果然如嫣儿所说,只穿了一件单衣,鼻子和脸颊都泛着红。北敬默默把伞放到一边,将大衣轻轻地披在了伊昀身上。
伊昀笑了,呼出一口酒气浓郁的雾气,低头将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嫣儿说你喜欢看雪,我却没有这个情怀,所以就过来看看。不知燕王大雪天跑出来喝酒,是意在雪,还是意在酒啊?”北敬问道。
伊昀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来看看雪罢了,有什么可愁的。”
北敬走到桌前,拿起笔,蘸湿了笔尖,在纸上挥洒了“气吞万里”四个大字。那字写得潇潇洒洒,若骏马骁腾。
伊昀称赞:“这字写得好啊,应该裱起来,挂在我燕王府的厅堂里。”
“你要是喜欢,可以挂在军帐里。若要往厅堂里挂,我就再给你写一个更好的。”北敬道。
伊昀笑道:“正好,我过两天亲自带兵去砍贼人的头,行军走到哪里,这张字就跟到哪里。”
北敬闻言蹙眉:“我以前在长安,怎么不知道匈奴扰边如此频繁?”
燕王带十万精兵迎接朝廷讨伐的两个月前,燕王府方才经历了一场长达五个月的消耗战。他最初以为燕王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逍遥,后来才知道在北部边境线上,伊家世代都吃了多少的苦。
“贼人的骑兵没有打进大昌国境,燕王府都是不往上报的。守住北部边境本就是燕王府的责任,是应尽之事,何必劳烦诸公操劳。”伊昀言罢,忽然话锋一转,“话说你兵败之后,朝廷那边也就没有了继续追究我的意思。陛下圣明,没叫我蒙谋反之冤,我也不必再提心吊胆着,唯恐自己做出什么错事来。”
北敬闻言静默不语,于是这话也就没了下文。
伊昀带兵出征后的一日,北敬在院中倚靠着一根柱子而站,极目远眺。
“太子殿下。”
北敬顺声望去,见是于太极,同他顿首回礼。
于太极的双手都缩在衣袖中,毛茸茸的裘衣领子将遮住了半张嘴,绒毛末端落了几片雪花。
“塞北果然要比中原冷上不少,走路都费力了。”北敬道。
于太极笑盈盈道:“冷自然是冷的。我这副以往在江南娇养惯了的身子,在来到塞北的第一个冬天里,一直都卧床不起。塞北一直很冷,只是不像今年这样冷。”
言罢,他话锋一转,问道:“太子殿下可有学过骑射?燕王殿下出征归来之时,大概是初春了,按照惯例要在此时去春猎。”
“略微学得一些,不过许久没有拉弓拿剑了,恐怕生疏了。”北敬道。
“府上的高重阳老师傅会亲自教学,太子殿下若有意,可以随我们学学。”
北敬笑了笑:“我自然不愿拂了于军师的美意,只是手下还有要事需要完成,恐怕腾不开身。”
于太极便问:“可需要我准备什么?”
“但求一匹马和一张入关的文书。”
次日天明,北敬背起行囊驾马向南行去。城门处,于太极目送一人一马渐行渐远,在雪地上留下一行马蹄的印迹。
冷风自耳畔吹过,北敬抬起头,举目可见皆是皑皑白雪,千里无一人。远处山的影子连绵不断,平添了几分壮阔之气。几日里断断续续地行了百里路,这才得见绵延不绝的长城万里。
在塞北漂泊了许些时日,得以回到中原,北敬心中随之生出几分怀念来。
他牵着马在长安城的街上走着,发现自己离开的这些时间里一切都没有变化,百姓安居乐业,朝中风云变幻依旧无穷。
旧时太子之师诗杏收到北敬的“死讯”,惋惜不已,哀叹“春草明年绿,故人不复归”;后又决然辞去太子少师一职,返回书院做了个教书先生。
北敬循着指示找到一家老宅,抬头看去,只见宅子门口的牌匾上刻着“怀敬书院”四个字。他在门口驻足,不由得想:这“敬”字,指的可是自己?
路过门口的小书童看见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久不离去,好奇地问道:“喂,你在看什么啊?”
北敬回过神来,反问他:“诗老师可在书院中?”
小书童蹙起了眉:“你找诗老师做什么?”
北敬道:“有一事相问。”
小书童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诗杏,很快一个身形瘦弱、文质彬彬的先生便走了出来。
来人见到北敬,不由得愣在了原地。有些东西自心而发,从眼而出,亦渗透在一举一动之间,是一张铁皮面具遮盖不住的。
两人互相对视着,皆不出一言。
小书童牵了牵诗杏的衣袖,问道:“老师,他是什么人啊?”
诗杏沉吟了片刻,低声道:“......似我故人。”
“是哪位名士?”
“已故之人。”诗杏道。言罢,他将北敬请进了屋,二人在桌前坐下。
他为北敬倒了一杯茶,杯口蒸腾的水汽好像傍晚的炊烟。
“景公子为什么会想要来见我呢?”诗杏问道。
“承友人的遗志,为他送信来。”北敬说着,从行囊中拿出一封信来,缓缓推到诗杏面前,“友人临终所托,皆由我代书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