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荣走后五日,陆辅相得到了匈奴撤兵的消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当即为自己寻了几条罪名,匆匆地往同雨宫去了。
同雨宫是纪皇后的住所,宫内装饰素雅,而院内的山水怡人,是个颇为清净的去处。北正明近日总是往同雨宫跑,大抵是嫌这一日里几番往返麻烦,索性在宫内暂住下,差人每日将文书带过去批阅。
陆辅相自广明殿周折到同雨宫,远远地便被门口的内侍拦下了:“陆公,同雨宫可不是您能进的。”
“我有要事禀报陛下,可否带句话?”
“陛下有令,今日不见人。”
“怎的就不见人了?”他摆出了几分焦急的神色,“这事可等不了啊。”
内侍有些动容,松了口:“我去为你问问,问不成,陆公便只能在这里等了。”
“有劳。”陆辅相便站在外面等。
良久,那内侍捎话回来了:“陛下说要呈上文书,待他醒了就给陆公回话。”
陆辅相轻笑:“当真是陛下这么说的?”
“是。”
陆辅相沉默了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叠文书来,递到内侍手中。
他说:“我既是来请罪的,就断然没有先走的道理。我在这里等,陛下何时醒,便何时叫我过去。”
北正明正熟睡在美人膝畔,纪皇后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和着他和缓的呼吸,口中轻轻地哼着什么歌。
她忽然抬头,叫来身旁的小宫女,轻声问道:“这香是什么人送的,陛下闻着它,倒是睡得更香甜了。”
“听说是江公送来的,秦地的香。”
纪皇后问:“江礼现在何处?似乎已经不在长安了?”
宫女道:“只知他不在长安,不知去往何处了。”
两人再之后便不再说了。
北正明在同雨宫睡了半个时辰,迷迷糊糊地听见窗外有清脆悦耳的鸟叫声,于是醒了,问纪皇后那是什么鸟在叫。纪皇后愣了半晌,说她没有听到鸟叫声;又叫宫女去院内查看,也说没有。
“朕还以为,是天派朱雀来接朕了。”北正明笑道,“竟只是梦啊。”
纪皇后不把他这句胡言当回事:“天自有道,你急什么。”随后扶着北正明下床,又将放在一旁的文书递过来,“有人把文书递到我同雨宫上来了,你快看看吧,莫要误了大事。”
北正明皱了皱眉,不情愿地支起半张眼皮,展开文书来读。屋外风有些紧了,纪皇后转身关了窗户,回来便见他神情复杂地坐着,身上毫无困倦之意。
“我听说陆辅相还在宫外等着你,等了半个时辰了,你快去会会他吧。”
“朕要回广明殿一趟。”北正明叹了口气,忍不住感慨道,“人生难得是逍遥,半生红尘风雪中。”
纪皇后看着那个离去的身影,感觉他比昨日又消瘦了一些。
殿上的人将手中的文书往案上一扔,随之轻轻叹了一口气,陆辅相的头又往下低了几分。
“你做起事来,倒是真的干净。你不说,朕都不知燕京曾有这等劫难。”北正明眼含笑意,话语之间也不见有几分愠色。
陆辅相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十几年了,你知道朕的想法,朕也明白你的心思。”北正明道,“朕这几日,每每看到文书上那一行一行的字,便觉得心烦意乱。陆公愿意为朕分忧,是件好事;朕公务懈怠,是朕的不是。”
“陛下心忧天下,然天下事务繁杂,便是古之圣贤如尧舜者,也有心力不足之时。”陆辅相道。
北正明笑了:“你倒是总这么劝朕,劝得朕又是迷糊,又是懒散的。懒散着,就爱做梦。”
陆辅相心头为之一紧。
“朕昨日在同雨宫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道人,手中牵着一老一壮两匹马——老者走得稳当,但总要停下来吃草喝水;壮者不好驾驭,但能奔驰千里而不停歇。老道人随即问了朕一个问题,朕如今也问问陆公:倘若要选一匹为坐骑,你会选择哪个?”
陆辅相道:“当以老马为佳。”
“朕亦是如此认为,只是老马食草耽误行程,又当如何解决?”北正明问。
“拽缰绳,夹其腹,勒令前行。”
殿上的人点了点头:“这可是陆公你自己说的。”
“是。”
“将功抵罪,朕今日容你一次,下次就不许你胡来了。”北正明说完,用两只指头捻起案上的文书,转而对身旁的内侍道,“把这个还给陆公。”
随即便叫陆辅相走了。
“陛下,还要回同雨宫去吗?”内侍问道。
北正明只是倚在龙椅中不做言语,微微合上双眼。内侍在一旁干等了片刻,见北正明没有回话的意思,便讪讪地退回一旁。
良久,椅中人方才开口:“今日便不再去了——以后也不能常去。她平素喜静,朕一过去,这人来人往的,都要往她那里去。怪恼人的。”
内侍眼珠一转,道:“陛下若要寻安静去处,不如叫太子殿下来问问。殿下好游山水,总知道一两个合陛下心意的地方。”
“那阿粲又在何处?不必叫他过来,朕自己去找他。”
“想是在晓风轩中招待宾客。”
现太子北粲的晓风轩在长安城中算是个好去处,数座楼阁台榭绵延不绝,东面毗邻群芳楼,北面是人来人往的闹市,南面则要安静些许。
北粲本是江河湖海上自在漂泊的旅客,一日登得太子位后,晓风轩便轰轰烈烈地在长安建了起来。晓风轩本是江南一处小书斋,建在僻静处,到了长安城中,却宏大了不知多少倍。
修建晓风轩,一来是为了把他锁在长安城里,二来也是为表现皇帝立太子的诚意。唯独苦了杨舟,眼瞧着一笔一笔钱财从国库里流出,大昌的钱袋子瘪了不少,他便觉得无比心痛。
北正明乘轿到了晓风轩大门口。他从轿中探出半个身子,内侍随即为他披上大衣,裹紧了领子。两人站在大门外,远远地听见院内传来了鼓声乐声。
“这是在招待什么人,竟这般热闹?”北正明问。
内侍思量了一下,道:“想是众人欢聚,鼓声、乐声为伴,互赠诗文、题词。”
席间坐着的多是白衫和青衫客,手持纸笔,谈笑风生。太子亦着青衫端坐其中,时而侧身去与旁人交谈两三句,眼角总是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悠然自得。
北正明在门外悄悄地听,发现这其中的人大多耿介,心思单纯、官场失意,于是转身遁入深山,但勤四体、辨五谷,坐看云起日落,偶吟诗作句。
有客人在晓风轩中穿行,偶然一瞥,当即吓得声色俱变。内侍转身对客人笑说,陛下今日得闲过来看看,不想叫旁人惊动了,别做出些丑态来惹恼人。随即半哄半赶地把他请走了。
“他平素里结交的,都是这般人物么?”北正明忽而问道。
内侍答道:“殿下心思纯净,结交的也是如他一般的人。”
北正明摇了摇头:“你不懂朕的意思。”
内侍迟疑了一下,随即展颜笑道:“殿下年纪尚小,心里透亮些、认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算是坏事。要是一天到晚都想着怎么算计别人、怎么不被别人算计,结交朋党,这才是坏事。纵使前路如泥潭,殿下心志坚定,又有贵人相助,陛下为何要为他烦忧呢?”
北正明张口欲言,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走吧,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