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荣以为自己抓到了淳思的一点要害,不料淳思面色平静,淡淡道:
“燕王府居长城之外,驻守边陲,乃是大昌北部首道防线。我朝建立之初的五王二公,唯有燕王,陛下亲授重权,无人可以替代。这等人物,岂是你我可以凭臆断随意左右的?秋日宴将近,此案不便报出,还是待秋日宴之后,我等再彻查此事为上。”
于是这事便暂时压下来了。
却说几日后,皇宫内华灯初上,众臣皆身着礼服进殿,寒暄客套几句后,北正明便从殿上走下来,同众人做起游戏来。
先是“砚台赋诗”——众人围坐,依次传递一只砚台;皇帝亲自弹琴奏曲,曲子一停,拿着砚台的人便要站起身来作一首诗,作不出来,便自罚三杯酒。
砚台轮转了十几圈,五次落到伊昀手中。
“你们欺我,怎么总是转到我手里?”伊昀不由得叫屈。
旁人皆笑答:“曲是陛下弹的,我们只是传砚,怎么就成了我们欺负您了?”
伊昀瞧殿上的人眼含笑意,又自知作不出来好诗,便自请罚酒。
北正明笑道:“那可是醉折人的酒,作不出来诗,就免不了大醉一场。”
不多时,伊昀便醉了,昏昏沉沉地眯着眼睛,走起路来,脚下好像踩着云一般飘然。北正明便笑着叫他去一旁休息,直到作完了诗、对完了词,才把伊昀叫起来投壶。
这时他还是醉着的,看人,人竟有四只眼睛、两张嘴。不过手拿起箭往壶里投时,竟出奇的精准,投三个中两个,投十个能正中七个。
席间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孩用稚嫩的语气对旁人道:“我拜会的诸多名士之中,有不少擅长射箭的。但若是喝醉了再比,可能没有哪个可以胜过燕王。”
“殿下总是到乡野之间求访贤人,其实朝堂之上,也卧有麒麟。”他身侧那人答道。
男孩笑了笑:“我独欣赏郭公。”
郭逸品便道:“郭某只是个安于国子监一隅的拙人罢了。”
男孩摇了摇头:“正所谓才子怀才不自知,君子怀德不自晓。郭公亦然。”
郭逸品见他有话欲说,便问:“郭某识人不如陆公,安事不如江公,理财不如杨公。太子殿下此话又是如何见得?”
只听北粲道:“心淡然,常清静。”
“欲求淡然,无以治世,欲求宁静,无以成功。”
“余沧海之一粟,千秋之一叶,天地一蜉蝣,可镇天地几时?可利天地万世乎?”北粲笑着问道,“天下一时之功,如何值得摧眉折腰?万世之本在德,在道,人生当求此。”
郭逸品垂眸笑道:“道在人,不在天地。人生不过百年而终,不过千载一刹,死后凭谁是否无以左右,何求万世之德?”
“此我所以敬郭公。”
郭逸品在心中叹了口气,又与北粲闲谈了几句,便不再说话了。
再说那投壶游戏上,北正明叫侍者扶着他从殿上走下来,笑着说自己要和伊昀比试一二。昔日年轻时,他身体强健,在世家公子中,射箭的技艺也是数一数二的。想来是燕王的风姿叫他忆起少年时,时隔二十年,北正明再度举起箭矢来。
侍者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左臂,低着头、斜眼去看壶中的箭,果真不如伊昀投中的多。
宫中献的酒醉煞人,伊昀渐渐站都站不住脚,仰身躺倒在殿上。北正明见状,便叫江礼带他暂且离开去醒酒。
两人开门时,正巧有一股风迎面吹来。江礼心中忽地一阵凄凉。
这日的秋日宴对他而言,也是辞别宴,今日之后,他便要动身离开长安了。
他要奉命再去见见天地宽广。大昌北极阴山,南邻南海,西达祁连山,东望则是满目的浩瀚大海。万里山河,千种颜色,十三府遍布各地,整修官道又是如何浩大的工程;别了长安,又不知要多少个日夜才能回来。
北正明有意安排也好,无心插柳也罢,此番借公务的事调他离开京城,想必就是在遣他走了。
他看了看身旁醉倒的伊昀,不由得感慨:有人倾尽全力才能苟求生存,有人无所顾忌,却能得天子喜爱。命不同,命不同。
却说长安城这边欢笑着,宴席上的众人都不知,远在塞北的边防线上,已然是杀声一片。
匈奴与白上族的骑兵此时已经攻进了燕京。
于太极早已料想到对面会“声西击东”,在伊昀动身前往长安的那一日,便将大量士兵往东边调遣。只是他没有算到,城墙彼岸的燕城卫中会有通敌的叛贼。
莲华将军率领的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忙分出一队人牵制住背后作乱的势力——他们的动作还是稍慢了一步。贼人径直杀进中原,声势浩荡,燕城卫的人平时只拿锄头不拿枪,哪里见识过这种场景,都吓破了胆,四散而逃。
燕京府失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