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江礼手中提着一个木盒子,匆匆赶往广明殿。彼时郭逸品正从殿中出来,迎面叫住了他:“江公可是要入殿见陛下?”
“陛下谕令,不敢耽搁。”江礼笑答,见郭逸品的目光在手中的木盒子上停留,又道,“啊......我见陛下近来总有困倦之色,便派人寻了点提神醒脑的香料。”
郭逸品轻轻叹了口气:“陛下经年累月之劳,有如洪水,去则一泻千里。”
江礼脸上还是那悠然自得的笑:“这才需要我等分忧啊。”
“说的是啊。”郭逸品也回之一笑,“那逸品便不耽误江公时间了,告辞了。”言罢,便从他身旁阔步离去了。
椅中的人已经昏昏欲睡,手中那一卷上疏停在其中的一页,已经许久了。江礼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进去,见北正明神色依然,面无怒色,便松了一口气。
他身旁站着的侍者凑上前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瞥见江礼远远地给他使眼色,便又乖乖地退回到一边。
“陛下。”上了年纪的老宰相凑到近前,用轻柔的声音唤道。
北正明从睡梦中惊醒——他习惯了兢兢业业的日子,稍微松懈下来,心中便觉得不安稳。
“陛下若是困倦了,可以先休憩片刻。”江礼道。
北正明忽然想起,眼前的人是他诏来的,于是摇了摇头:“朕不困,不必乱了规矩。”
他直了直身子,忽然瞧见江礼手中的盒子,便问:“江公手中拿的是什么?”
江礼笑了,将木盒子轻轻放到了桌上,不慌不忙地从中拿出两个散发着浓香的小木匣子。北正明看那匣子雕工精细,花纹又不似中原的纹样,眼前为之一亮。
“罗衣胡旋舞女匣,内盛安神醒脑之香,一匣一香,皆是出自西域名匠之手。这是臣在秦地久居的友人寄与臣的,臣想要将它献给陛下。”
北正明笑道:“友人相赠之物,江公又再赠予朕......倘若此事叫你那友人知道了,朕岂不是要落个‘夺人至宝’的罪名?”
“这......”江礼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沉默了片刻,道,“若是友人得知,他的宝物得陛下喜爱,一定欢欣不已,怎么会再怨陛下呢?”
“哈哈哈哈哈哈——”北正明笑出声来,“江知仪啊江知仪,你大概只有在修路的时候才能显得聪明一点了。”
江礼也傻傻地陪着笑。
笑罢,北正明长舒一口气,感慨道:“要是朝中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安安分分的,朕大概能省出一半的心来。”
江礼微微顿了顿首,转而柔声问道:“这香,要现在点上吗?”
“点上吧,”北正明爽快道,“让朕瞧瞧,是他西域的香料好,还是宫中特供的香料更好。”
于是桌前那只香炉中缓缓升起一缕烟来;不多时,一股浓郁而温和的味道渐渐充满了整个广明殿。北正明闭目养神,只觉得心情舒畅。
“江公啊,朕今日叫你来,是想与你商议一件事。”他慢条斯理地说,“自太祖以来,兴水利、屯田,国库充足。大昌十三府,常有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者,未曾官修大道,民众踩踏成径。朕欲修官道,十三府无所不可及,无所不可至。江公以为如何?”
“臣以为,劳一时而利万世也。”江礼道。
北正明展颜:“朕欲将此事交与你处理,如何?”
“定不负陛下期待。”
江礼性情温厚,虽然年长他不少,却鲜少违背他的意愿。北正明一来觉得顺心,二来又觉得有些无趣,暗自叹了口气,埋头继续看手上的文书。
皇帝没下指令,江礼便在桌前候命,却见北正明反复揉搓着眼睛,便道:“臣来为陛下念文书吧。”
北正明本想亲力亲为,只是几次睁眼都看不清楚字,便顺了他的建议。
江礼拿起一封封文书来念,看到第二封,便一下子愣住了——那是燕王伊昀的上疏,开篇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秋日宴的邀请,随即又严厉地批评了这一行为。
好生的义正辞严。江礼目光一扫,便知道这一文绝对不能全念出来。
他声音这么一停顿,北正明便侧过头,问他怎么不继续读了。
“臣每念时,都会先粗略地看一遍,却发现这一文所写的事,由臣处理即可,念给陛下听......或许有些麻烦了。”江礼答道,“想来是呈上来的时候不大注意,将这不必要的一并送上来了。”
北正明道:“小事亦无碍。事无轻重,皆是国家之事,既然呈上来了,就念一遍吧。”
“啊,好......”江礼面露难色之时,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于是在脑中胡乱编造了一件事,又随意加了些修饰,把它丢了出来。
北正明听后,发现这事果真如他所言一般不值得一讲,便无奈道:“那此事,便交给江公处理了。”
次日清晨,一张“请假条”随着一打文书呈到了北正明那里。燕王旧疾复发,身体抱恙,望在府中安顿修养。
那文章措辞委婉,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强烈的歉意,写得小心翼翼,不像是伊昀的风格。大抵是病重的缘故,所以找人代为书写的。北正明以为是燕王病重到提不起笔,想到这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忽然心生怜悯。于是随即批准,又建议他到京城中养病,自己也好见一见他。
伊昀看这封回信看得莫名其妙,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
于太极习惯性地轻摇着羽扇,笑眯眯地说:“所有文书送到陛下那里之前,都会预先经由宰相之手。想必是你那文章写得太惊世骇俗,被截下来修改了。”
他挽住伊昀的椅背,问:“准备往长安城走一趟?”
“圣上邀约,不敢不往。”伊昀说罢,蹙起眉来,“只是这才休息了半年,战事又吃紧了。”
大昌北境共三道防线——九卫之外是长城,长城之外则是燕王府。燕王封地东西狭长,西有匈奴,东又有白上族,于是西设燕王府,东则另设燕王副府,由莲华将军坐镇。
白上族素来安分,自与大昌立了约定后便不再犯边。匈奴却时常南下侵犯,得势便抢掠一番,不得势便溜之大吉。于是东边的兵总是往西边调,莲华将军也久住燕王府,副府便算是空置了。
近日探子来报,说是自匈奴军中截到情报,久居襄平一带的白上族欲与匈奴联手南下,自东北长驱直入。
伊昀侧过头,发现两人的脸凑得很近,于太极那双眼睛中带着几许考量和义不容辞。
“好。”伊昀便说,“那我将兵符交给你,燕王府就暂时由你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