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绝地天通”改革对于中国政教关系的重大影响

在中国从早期国家的酋邦时代向成熟国家进化的过程中,有一个事件影响巨大,这就是古书上记载的“绝地天通”。《尚书·吕刑》记载:“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由于《尚书》成书较早,其中有些文字古奥,意义不明。如谁是“皇帝”?是泛指的上帝还是五帝之首的黄帝?如果没有重、黎“绝地天通”,人将与神如何沟通?这些问题不仅今人难以理解,即使到了战国已经很成问题了。据《国语·楚语下》记载,楚昭王问他的大夫观射父,什么是绝地天通?他甚至天真地问:如果没有重、黎“使天地不通”,“民将能登天乎”?观射父回答说:“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绝地天通事件对于中国政教关系史,其影响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通过“绝地天通”的宗教改革,政府控制了神权,剥夺了普通群众与神沟通的权力。观射父所说“九黎乱德”以后“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的状态,倒是原始社会的常态。在人类没有进入阶级社会以前,巫师并不是某些人的专利。只要在精神上有“领神”的能力,就有可能成为巫师。这一点可以从当代宗教学者对萨满教的研究中得到充分的说明。[1]但是经过了“绝地天通”,由于特权阶层保护自身特殊利益的需要,部落的首领剥夺了人民通神的权力,实际也就剥夺了人民掌握神权、控制公共权力的能力,从而使自身逐渐凌驾于社会之上,从社会的公仆变成了社会的主人。原始社会的“自然宗教”就逐渐变成了阶级社会的“人为宗教”。

第二,通过“绝地天通”的宗教改革,部落首领逐渐与巫师分离,巫、觋等职业巫师成了帝王的臣仆。在原始社会,作为社会唯一知识分子的巫师,实际控制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因此人类学家在对古老非洲、美洲的田野调查中,经常发现巫师转化为国王的先例。[2]但是通过绝地天通改革,政治职务与宗教职务分离,南正重、火正黎是颛顼帝的臣子,颛顼“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分别主管宗教与政治事务。职业巫师的地位因此下降了。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记载的“暴巫”“焚巫”,就是对巫师魔法失灵的一种惩罚。这种古老的祈雨方法,源自原始社会,先民们依据一种简单的逻辑,既然巫师有通神的能力,是上帝的仆人,那么让他们在烈日下受折磨,就会引起上帝的怜悯,降下甘霖。在原始社会王经常就是巫,他们也会因祈雨失灵而受罚;但是到了文明史时代,主持“暴巫”仪式的是圣王,被“暴巫”仪式折磨的则是那些可怜的巫师了。如甲骨文中:“今日烄从雨。”(《续》4.18.1)“其烄高,又雨。”(《粹》657)“于甲烄凡——于癸烄凡。”(《鄴三》48.3)“烄”是一个象形文字,表现一个巫师在火上被焚烧,“高”“凡”则是巫师的名字。各种宗教活动的实际主持人是国王,而不是操作宗教仪式的巫师。巫师要对自己的宗教活动结果负责,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三,通过“绝地天通”的宗教改革,政治权力凌驾于宗教文化之上,宗教必须服从政治。《礼记·祭义》说:“昔者,圣人建阴阳天地之情,立以为易。易抱龟南面,天子卷冕北面,虽有明知之心,必进断其志焉,示不敢专,以尊天也。”《礼记》一书出于战国末期儒家学者之手,当时社会战乱不止,儒家为了“救世”建立了一种理想的社会模型,即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剥削压迫、没有战争和犯罪的“大同”世界。传说中三代以上的三皇五帝之世,就是这种理想世界。理想世界的标准之一,就是王权不再独尊,受到社会贤达,包括宗教巫师的限制。这里所说巫师“抱龟南面”而立,“天子卷冕北面”而对,颠倒了现实世界的君臣关系,突出了原始社会巫师们的崇高地位。《礼记》的内容虽然有理想化的成分,包含了儒家“屈君以申天”的希望,但却是以原始社会的传说为依据的,说明当时宗教巫师尚有很大的权力。一旦帝王与巫师的关系变成了派遣与服从,王者事事“不敢专”的情况就不复存在了。《国语·鲁语》记载:“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从防风氏的名称看,他应当是一位风神,或者是一位与风有关的大巫师。根据《封由记》《述异记》《会稽记》等文献记载,防风氏在东南地区受到民众的普遍崇敬,防风庙在吴越地区广泛存在,可见他是东南地区的一位宗族领袖。但禹却可以借口他大会迟到而杀死他,可见政治权力的巨大。至此,宗教已经失去了对政治的制约能力,只能变成政治权力的臣仆。

第四,“绝地天通”不仅推动了宗教自身形态的变革,也有助于人类社会的进化。从社会经济发展的角度看,在“绝地天通”以前,“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无度,民神同位”。人人具有“通神”的权力,那么很多人就会把大量的时间放到对神灵祭祀上,即所谓的“蒸享无度”。这如同吸毒一样,就会把人的精神引导到一种虚幻的美妙境界,既虚度时光,又浪费了大量的劳动资源。不仅如此,频繁的祭祀活动还会导致大量物质财富的浪费,致使“民匮于祀”,人民生活匮乏。限制民众祭祀神灵的权利,无疑有助于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在原始社会几百万年中,人类的进化是非常缓慢的,而进入文明社会五千年,人类则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所以通过“绝地天通”的形式实现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工,将社会公共权力集中到少数贵族手中,其进步意义要远远大于社会公平损失的负面价值。

第五,通过“绝地天通”的宗教改革,原始宗教变成了人为宗教,从民众自发的文化,变成了社会的意识形态。在观射父的笔下,“绝地天通”是一幅人神各安其位、宗教仪式规范、天降祥瑞保佑、百姓福乐安康的理想画卷。在其中,宗教专属成为造成这一片祥和景象的关键因素,他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宗教的专属就会造成人民思想的统一,对统治者推崇的神灵精信不二,齐肃衷正,自然在政治上就会出现“上下比义”的情况,自觉地统一行动,这是进入文明社会必不可少的环境。《尚书·洪范》将治国纲领概括为九条,其中“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这个建“皇极”就是统一思想,没有统一的思想,就不能管理众多的人民。在当时的条件下,统一思想主要是统一宗教观念,“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中国能够在青铜时代进入文明社会,通过统一宗教观念是建立国家意识形态关键的步骤。这也许就是中国从都邑邦国进入早期国家的路径,在政教关系上表现出的特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