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懒惰虫孔小澄,起来喇。搬家第一天你就这副德性,我开始后悔跟你同居了。快起来执拾好你的房间。”
一身红色羊毛衣搭配黑白格子短裙的康怀华,把光溜溜的脚板踩在军绿色睡袋上,扠起腰肢嚷嚷。
拉链紧闭的睡袋里,看似人形的物体在挣扎蠕动,像个滚地葫芦一样,从小房间一端滚到另一端。
“我执拾好了嘛。”
从睡袋里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呻吟后又悄无声息。
“这怎么叫收拾好?”
康怀华弯下修长的身子,气鼓鼓地把睡袋的拉链拉开一点。
“孔小澄,你是小狗吗?你的房间像狗窝一样。”
“哪里?”
从睡袋里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短发和一张睡眼惺忪的脸爱困地问。
“这房间每方寸。”
康怀华把娃娃型短发撩到耳后,唰一声拉开睡袋拉錬,以拔河的姿势把孔澄从里面拉出来。
“拜托你有一点身为女生的觉悟,整理一下自己的房间。你这一大堆没用的日本少女漫画书、星座恋爱占卜书、卡通电视集和什么咕噜咕噜魔法电影VCD,就这样撒在地板上吗?要不要我替你拿去垃圾场处理掉?还有,墙边角落那些纸箱里的衣服,全没整理出来。今天是搬家日,来到新公寓,你就只会摊开睡袋睡回笼觉。”
“我在报馆工作了才半年,付完这公寓半份押金和租金,银行户口已空空如也,买张床褥都没钱。斗室一间有什么好整理的?而且我最近常常失眠,难得睡魔急召,不睡白不睡。”
“睡懒觉也这么多借口!我不是也才进广告公司当客户主任半年?你当饮食版记者天天饮饮食食不知多么风流快活,我天天绞尽脑汁服侍客户,薪金却没比你高出多少。可是,衣橱、化妆台和床,我都好好分期付款购置了。你连生活必需品都没有,还学人搬出来自力更生。”
“跟康怀华当同居蜜友感觉好像很浪漫嘛。人家明明不顾后果,豪爽地一口答应你的提议,不被感激还要被唠叨。”
“我是可怜你连张床褥都没有。你要一直当睡袋宅女吗?”
“什么睡袋宅女?我觉得很舒服呀。储到下一笔小钱的话,我也先买摇摇吊椅。好想在客厅放张从天花板悬垂下来的吊篮椅子,窝在里面看漫画和电影,感觉一定很棒,又有安全感。”
“不切实际。下个月发薪后请你先买张床褥。什么摇篮吊椅,我们又不是卡通片里的小女孩。”
“口是心非。上次一起逛家具店时,你明明看得双眼放光。”
“总之,买东西有先后顺序呀。先购置好必需品,才可以买那些玩意儿。”
“同居第一天,康怀华就变成唠叨的大妈。相见好,同住难,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孔澄揉着乱发,像小狗一样四脚爬爬地甩掉缠在脚上的睡袋,朝康怀华扮个鬼脸。
娇小玲珑的她穿着白色粗织毛衣配窄管牛仔裤,脚上套着起了毛球的残旧灰色厚袜子。
“总而言之,你有痴情男友饶进先生,才有心思把房间整理得像甜美糖果屋。我孤家寡人,又没男生会进这房间,铺个睡袋就搬完家啦。”
孔澄大字形地躺在撒乱一地的少女漫画书、星座占卜书和卡通VCD上赌气地嘟哝。
“还有,康怀华你休想把我的宝贝丢掉!你敢动我的恋爱和人生‘圣经’,亁脆把我也搬到垃圾场好了。我誓与它们同生共死。”
康怀华一脸哭笑不得。
“如果你不是我的幼稚园、小学、中学和大学同学,我真的会把你骗到垃圾场丢掉。孔小澄,你二十一岁还是V的原因,就是因为被这些漫画、占卜和电影荼毒,脑子坏掉了。什么‘要当宇宙中唯一的那个人的新娘’!你铁定要当老处女。‘望夫石’小姐。”
“康怀华,亏我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原来你是坏人。”
孔澄躺在地上睁开一边眼睛,鼓起腮帮抱怨。
“我孜孜不倦地把你从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中唤醒,对你循循善诱,真是好心没好报,忠言逆耳。”
康怀华抱起胳臂不服气地反驳。
“康怀华,不要小看我喔。其实,我有一个不得了的秘密。要不要听?”
孔澄忽然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压低声音问。康怀华轻笑。
“孔小澄你会有什么秘密?发生什么事你脸上都明写着啊。”
“那你不要听啰?”
“说得煞有介事似的,听听也无妨。怎么了?”
孔澄又在地上滚了一圈,侧躺在地板上卷起膝盖,把头枕在臂弯上,一双圆眼睛渗透着如梦似幻的神情。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啊,就像做梦一样。”
孔澄轻声呢喃。
“‘那个晚上’?什么什么?在某个月圆之夜,孔小澄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件吗?欸?看你这花痴神情,一定跟某个男生有关吧?为什么我没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谁是花痴?康怀华你好过分。”
嘴里虽然那样说,孔澄却双颊发热地嗤嗤笑。
“铁定跟男生有关。孔小澄,你快说。不然,我在人前人后都大声喊你孔小澄,不喊你成熟高雅的孔澄小姐。”
康怀华特别在“成熟高雅”和“小姐”的词汇上加重语气调侃她。
“你敢!过了十八岁还被唤小澄,羞死人了。在大学、报馆和工作上认识的人,我都统统自我介绍叫孔澄。你敢出卖我的话,我捏死你。”
“孔小澄你真的好好笑。好啦,快说。”
康怀华一脸八卦。
“是你催逼我说的,不是我自愿说的啦。”
孔澄难得地露出羞涩神情,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
“知道了,知道了。”
孔澄用力深呼吸一下,突然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紧张地一把拉过康怀华的手臂,把嘴巴附在她耳边,还要圈起双手像生怕谁会偷听似的,以无比认真的语气告白:
“康怀华,或许,我已经遇上了宇宙中的唯一。”
“嗄?”
“那绝对不是梦境。但现实中可能发生这种既没预兆也没原因的事情吗?刚过去的平安夜啊,一个侧面长得很帅的陌生男人,在街上突然紧紧拥抱住我。”
“我听不明白。平安夜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假装有约会,其实只是独自出门蹓跶?”
康怀华小口吃着纸碗里的方便面面条,瞪大一双鳯眼问。
盘腿坐在木造茶几另一端的孔澄,嗦嗦地大口吸着面条,用力点头。
午后阳光从宽敞的玻璃窗照进客厅,在米色小地毯、撒了一地的彩色抱枕和两个女生身上,投下斜斜的蜜糖色阴影。
“还是麻油风味最好吃。闻到这香喷喷的麻油味,我可以吃下两大碗泡面哩。”
“孔小澄你不要转移话题,我首先就弄不明白你没有约会,为什么还要上街去?”
“康小姐,你这种被男友捧在掌心上的天之骄女,才不明白世态炎凉。”
“世态炎凉?”
“你想想,浪漫的平安夜晚上,稍微有一点孝心的女儿,可以厚着脸皮待在家里吗?”
“待在家里有什么问题?”
“那不是在告诉父母,你女儿所有朋友都有浪漫约会,只有这位剩菜小姐无处可去?”
“哈,父母应该不会想那么多的。而且,世态炎凉这个词汇不是这么用的吧?亏你还是文字工作者。”
“不会想才怪。而且,明明是假日,你就不要跟我咬文嚼字,随便我怎么说都好喇。在报馆我已经受够了被编辑大姐用可怕的红色原子笔,天天改正我的文笔。”
“总而言之,我们的孔小姐就是自尊心过剩,即使‘宇宙中的唯一’还没出现,却硬着头皮在父母面前假装他已经出现了。”
“这是儿女必需对父母尽的孝道啊,不然也太伤害他们的自尊心。‘我们怎么生了个没人要的女儿呢?’我想像他们在床上悲情地讨论女儿的剩菜现状是谁之过,然后互相推卸责任,最后连做爱的心情都没有了。”
康怀华耸动肩膀笑起来,差点被汤汁呛到。
“就当作是那样好了。所以,你那天悉心打扮出门?”
“穿上裙子耶。就是跟你一起逛街买那条蓝绿色苏格兰方格长裙和深蓝色套头毛衣配黑色短皮靴,还戴了小水晶耳环。我妈虽然装作漠不关心,但一直在家里走来走去侦察我的动向。看到我打扮得像个女孩子在平安夜出门,几乎眼泛泪光。”
康怀华受不了地直摇头。
“所以,你去哪了?”
“就是家里转角那个没人敢去的闹鬼小公园。”
“遇上鬼魂了吗?”
“游魂和野鬼都没有,只有剩菜一棵。”
“平安夜一个人的秋千架啊,很符合孔小澄的调调,难怪‘宇宙中的唯一’会听从你的悲愿从天空上掉下来。”
康怀华窃笑着开玩笑。
“康怀华你真的好坏。人家在中学写过一篇谈论‘宇宙中唯一’的周记,到底要被你嘲笑多久?”
“一辈子。那是肯定的,不是吗?”
孔澄没好气地吹着额上斜斜的长浏海。
“孔小澄,你的个性就是太别扭。坦白告诉我就好,我和饶进都不介意你当电灯泡,我们可以三个人热闹地一起吃平安夜晚餐嘛。”
“三个人的平安夜?那比较像恐怖片。我还没厚脸皮到那种程度。反正在小公园里发发呆做做白日梦,捱过半夜回家就成了。”
“所以,善解人意地不愿当小灯泡的孔小澄,寂寞地在小公园里孵坐一整晚?”
“也不是孵坐。因为我肚子实在很饿嘛,所以去便利店买了薯片和啤酒充饥。平安夜晚上,买一人份的小吃和啤酒,看起来未免太凄惨。所以,我卵足劲扮作要去某人家里参加大食会,买了半打啤酒和不同口味的薯片,在小公园开一个人的野餐会。”
“然后,‘宇宙中的唯一’就从秋千架上方掉到你头上?”
康怀华又呵呵笑起来。
“不是那样喇。大块头男是在我离开公园时才出现的。”
孔澄一脸凝肃地放下木筷子,双手合十,以近乎虔诚的神圣表情说。
康怀华忍住想笑的冲动,挂起认真聆听的表情用力点头,但嘴角那抹笑意却出卖了她。
“你根本不相信我。”
康怀华终于憋不住笑起来,有点难为情地摆着手。
“不是不是。只是,你喝了半打啤酒才离开公园的吧?那是说,孔小澄当时已经醉得不轻。你呀,从小就会把白日梦和现实搞混。所以,我有点担心你把酒醉后做的梦当真。不过,是梦是真我也想听呀。让孔小澄等待了二十一年,一见就心如鹿撞的‘夫君’到底长什么模样?请说请说。”
康怀华放下碗面和筷子,伸长手臂示意孔澄继续下去。
“那才不是梦。因为、因为我感觉得到他的体温啊。”
孔澄无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脸蛋。
“我承认,那时候我是有点醉意。离开小公园回我家,不是要走下一道长长的石阶吗?我站在石阶顶端,忽然感到胸口有点闷,四周景物天旋地转,身子不受控地向前一晃。还以为要掉下石阶了,怎知下一瞬,脸和身体却趴倒在厚实又温暖的背上。恍惚之际,我发现自己被谁揹住了,那人背着我走下长长的石阶。”
“就是你说侧面很帅气的男人?”
康怀华好像听得有点入神,倾前身体忘形地追问。
孔澄侧侧头。
“我只是迷迷糊糊地看到他的侧面。轮廓深刻的五官,感觉很有个性,很有男子气概。而且,被那个陌生男人揹在背上,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觉得很安心,很安全。”
康怀华蹙起眉。
“以幻想来说,你描述得还很逼真嘛。”
“都说不是我的幻想,那个陌生男人还跟我说话了。”
“他说了什么?”
“很奇妙的话。”
孔澄搔搔短发,自言自语地低喃。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孔澄偏起头回想。
“走下石阶后,男人放下了我。我脑袋昏昏沉沉的,有点站不太稳。男人转过身扶住我的肩头。‘孔小澄,拜托你长进一点,从上面掉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男人叹了口气以低沉的声音跟我说。”
孔澄茫然地缓缓眨着眼睛。
“他知道我的名字啊。而且,他不是唤我孔澄,而是孔小澄。因为心里骇然一惊,我骤然清醒了很多,抬起头才发现男人长得很高大,一身日晒健康肤色,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出头。
从正面看的话,五官看起来有点平凡,没有侧面那么帅。可是,一双眼睛很深邃。望着那双眼,我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我的眼神,怎么说呢,一点都不像看陌生人。就像他已经认识我好久。无论是他呼唤我名字的感觉,还是他看向我的眼神,感觉都很亲䁥。
然后啊,他以炽热的眼神看着我说:‘孔小澄,振作一点。对不起,我无法一直待在你身边。’态度自然地揉了揉我的头发,霎眼间就在空气中消失了。”
“嗄?”
一直按捺着不表态的康怀华听到这儿,不禁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哀鸣。
“亏我听得那么入神,孔小澄你也够了吧。都说应该把你的漫画、卡通和电影都丢到垃圾场去。世界上没有魔法镜子、飞天扫帚、透明人、瞬间移动人什么的啦。你真的病入膏肓,应该被送进医治‘失控白日梦’的急症室去。”
“不是、不是那样的啦。”
孔澄突然眼泛泪光。
“感觉那个人真的认识我。而且,他唤出了我真实的名字。那不是梦,绝对不是梦。我还记得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还想说什么却忍住不说的眼神。”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吧。在平安夜的寂寞夜晚,你醉昏昏的脑袋,‘看’到了‘宇宙中唯一’的‘未来夫君’揹着你守护你。那只可能是你另一个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拜托,你脚踏实地看看出现在你身边的人好吗?我是指现实中的人,不是在空气中突然出现又霎眼消失的非现实人种。”
“他就是现实中的人啊。虽然……”
孔澄软弱地反驳,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咬住下唇。
“虽然什么?你终于清醒过来了吗?”
孔澄用力摇头。
“虽然,他是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什么?”
“明明是隆冬,他却穿着单薄的T恤和牛仔裤,理得很短的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在他身上,我仿佛闻到海潮的气味。”
孔澄微微眯起眼睛。
“那个在幻夜中出现的男人,就像是从某个盛夏的海边,突然转移到我眼前似的。虽然我不认识他,他却似乎懂得我的一切。”
康怀华夸张地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
“孔小澄,你真的有病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那个人,是宇宙中我的唯一。因为宇宙太无垠太深奥了,所以,我才无法明白他那刻出现在我眼前的意义。一定是那样的吧?”
冬日阳光满泻的小公寓里,两个女生一起幽幽地叹着气。
“你的意思是,巫马你在六年后的未来,跟一个叫孔小澄的女生一起,在日本湘南的大海掉进四次元空间。从那里再被吐出来时,你的身体发生突变,不受控地被拉扯进不同的时空中,变成了时空流浪者?”
隶属警察秘密组织的新人刑警康敏行,在酒吧的古木吧台上边弹着手指边思忖着问。
那张有棱有角的英气脸孔,以不可思议的神情打量着身旁身穿黑色套头毛衣,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低头啜饮着威士忌的巫马聪。
“你没发现我变老了吗?你在这个时空认识的巫马聪才二十多岁,好歹比你眼前的我年轻一点吧。”
巫马挤起五官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朝康敏行挤挤眼睛。
听到巫马的话,体型健硕的康敏行孩子气地笑起来。
“感觉的确是长了沧桑感,但其实变化也没那么大。说真的,我始终半信半疑,巫马你最喜欢捉弄人,说不定五分钟后你又话峰一转,说只是在耍我。”
巫马神色苦涩地摇摇头,拍拍康敏行的肩膀。
“现在的我,随时随地在你眼前消失也不足为奇,才没空作弄你这个小弟。总之请你向组织上头好好转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穿过四次元空间,我既没返老还童,也没一夜白发,而是变成了身不由己的时空流浪者。四次元空间探险,结果完全不可预料,每个人身上似乎都会发生不同的突变,请组织放弃再探索那个领域的事情。”
“那巫马你要怎么办?一直被动地在不同的时空流浪吗?你的力量那么厉害,也无法将一切拨乱反正?”
“我能坐在这儿,跟你谈了这么久的话,已经耗掉很多念力。在这之前,我曾被吐到遥远的过去,在深山跟野人一起打猎;也曾被拉到遥远的未来,跟基因改造后全都长一个模样的人们,毛骨耸然地一起生活。每次再度被拉进四次元空间吐出去时,我可是耗尽全身全心的念力,祈求回到我熟悉的文明社会,见到我挂念的人一面呢。”
巫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
“挂念的人?你的青梅竹马姜望月?”
康敏行毫无机心的问话,让巫马不禁沉默下来。
“对啊,在这个时空里,望月仍然活着。”
半晌后,巫马以唏嘘的口吻说道。康敏行全身一震。
“难道望月她……”
巫马摆摆手打断了康敏行继续追问。
“未来的事情到底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当我回到这儿,跟过去的自己见面之际,必然已分裂出另一个平行时空。我曾经熟知的未来,或许已经全盘改变。”
巫马以淡然的语气说道。
“啊,你与巫马见过面了?”
话说出口后,康敏行不禁耸动肩膀再次笑起来。
“我们这段对话真是不可思议。”
巫马苦笑着点头。
“我是时空难民呀,被吐回来的我身无长物,连吃饭都成问题。年轻力壮的巫马聪是我的米饭班主咧。虽然要向年轻的自己求救,害我面子都不知往哪里放。”
巫马又以毫不正经的嬉笑口吻说。
“不过,为了避免我们每见一次面,便分裂出不同的平行时空,我和他已约定不再碰面。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全靠这家酒吧的主人叶隐仗义帮忙。”
巫马那样说时,抬头望向古木酒吧另一端。
康敏行顺着巫马的视线看去,这才第一次注意到站在吧台后擦拭着玻璃杯,看起来约二十七、八岁的高瘦男人。
修长的身材。略长的褐色头发。白皙的长脸。细长的东洋风眼睛。
穿着灰色毛线衣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一派轻松潇洒,听到巫马提起他的名字,停下手上的动作,以锐利的眼神望向他们这边,微微欠身。
“我与这个时空的巫马达成了共识,叶隐会成为我们的资产管理人。有任何需要,我只要找他就可以。”
康敏行一脸困惑。
“以巫马的财力,再多三、四、五个分身也可活得逍遥自在。可是,你无法预测自己下一次会被吐到哪个时空吧?如果你被吐到五十年前或五十年后,他怎么帮得上忙?”
巫马与叶隐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
“小康,接下来告诉你的事情是秘密。叶隐讨厌为任何组织效力,所以,不要向上头提及他。”
康敏行眼神一闪,立刻会意。
“巫马你真是交游广阔。你的意思是他有特殊能力?”
巫马点点头。
“叶隐是天生的时空旅人。跟我这种身不由己的流浪者不同,可以用一念自由穿梭不同时空。我几乎要拜他为师,向他好好学习。无论我被吐到哪个时空,只要叶隐有心找,一定找得到我。我这个时空难民,只能倚仗这个百宝箱朋友啰。”
站在酒吧另一端的叶隐恬然一笑后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充满活力。
“巫马资质不同凡响。虽然是不情不愿的时空流浪者,但只教了你一点皮毛,今次不也跟上次一样,顺利降落到你的小徒儿还未发现自己的冥感能力的时空?持久力也相当不错,说不定可以一直在这儿生活下来。”
“小徒儿?”康敏行蹙起眉,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就是巫马你刚才提到,跟你一起在湘南之海进入四次元空间的女孩?叫孔小澄是吧?”
巫马像不知想到什么似的迸出一声笑。
“她喜欢别人唤她孔澄。有机会见到她的话,你千万不要唤她小澄,她会像小鸡般呱呱叫的。”
巫马笑着叹了一口气,眼神微微黯淡下来。
“在我曾经历的未来,湘南发生那个事件被组织命名为‘歌中消失’事件。在那之前,我与孔小澄,也就是我物色的冥感者接班人,一起解决了‘画中消失’、‘水中消失’、‘梦中消失’和‘人间消失’事件。”
提到“梦中消失”事件时,巫马略微顿了顿,感慨良深地看了康敏行一眼,才把话题继续下去。
“我由十六岁遇到师父貘,发现自己身为冥感者的能力后,一直为组织效力。但冥感者的力量是有极限和时限的,过了三十岁,我的力量开始不断减退。我只想找到孔小澄当接班人把棒子交下,拍拍手退休环游世界。只是,没想过我失算了。”
“失算?”
“认真地说的话,我后悔了。”
巫马以少有的认真眼神,凝望着虚空的一点。
“我希望孔小澄永远不要发现自己的能力。”
“巫马,我是不是听错了?玩世不恭的巫马聪,怎么对那个女孩的事情这么在意?”
巫马摸摸短平头,有点难为情地斜睨了康敏行一眼。
“我和她之间,发生过很多一言难尽的事情。总而言之,变成了时空流浪者的我,唯一能守护她的方法,就是回到过去,阻止她成为冥感者。无论在哪个平行时空,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那个叫孔小澄的笨蛋远离冥感者的世界,当个普通人过平凡生活,做个每天吃吃喝喝的快乐小记者就好。”
巫马一口气说完后,像有点不好意思地静默下来。
“你喜欢上她了啊。”
巫马拿起威士忌杯一饮而尽,露出沧桑的笑容。
“对时空难民来说,喜欢谁或被谁喜欢上,都太沉重了。今后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远远地守护她。”
“你到底想吃炸鸡腿还是珍宝珠?你不是打算两样一起吃吧?孔澄你好歹是个女孩子,你嘴里啣着珍宝珠棒的模样,像个小混混耶。”
“阿毕你不是也在嚼口香糖?一头金发又戴吊耳环,大庭广众一直在抖脚,到底谁比较像小混混?”
“这是露天茶档,又不是五星级酒店,你管我抖不抖脚?”
“我又没邀请你陪我吃下午茶,是你死皮赖脸跟着来的。我喜欢先吃珍宝珠,再吃炸鸡腿,你又为什么诸事八卦管我?”
“我才没有死皮赖脸跟着你。是你每逢三点三就偷懒溜出来吃下午茶。我跟编辑大姐刚做完摄影采访回报馆,打算坐下来跟你谈谈,你又一溜烟跑掉了,我只好追出来。”
“谈什么?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芬兰做采访,你是摄影师我是记者,天天都只有我们朝夕相对,想聊天的话时间多得很。”
“唉,孔澄小姐,我们都是新人,没什么经验,出发前不是应该好好交换一下资讯?去到冰天雪地的北极圈,要是你忘了带保暖底裤什么的,我可不会脱下来给你穿。”
“变态!谁要穿你的保暖裤?总是丢三落四,吊儿郎当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竟然数数我,孔澄你也好不了多少。我做了出发备忘录,拜托你今晚执拾行李时好好参考一下。”
阿毕边说边从厚棉裤的外侧插袋,掏出一张文字写得歪七扭八的A4纸,举到孔澄鼻尖前。
“你的字好丑哦。”
孔澄嘴里虽然这么埋怨,却二话不说地收下备忘录。
“没想到阿毕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我都没想过要做备忘录什么的哩。”
孔澄缩起肩膀笑起来。
阿毕用食指揉揉鼻头。
“孔澄你真的没问题吗?平时不负责任的通常是我,但知道要跟你搭档去那么远的地方,说不担心是骗人的。总觉得你一定会闯祸。”
“说到哪儿啦,包在我身上,没问题没问题的。”
孔澄用力拍着胸脯保证。
“阿毕你年纪比我小,遇上什么事,我会好好保护你这个小弟才是。”
阿毕瞪大稚气的眼睛暗暗咂舌。
“孔澄你到底有没有明白,这趟北极圈之旅为什么会落到我们两个新人头上?因为这是没人愿意啃的猪头骨。第一,大好农历新年假期,有话事权的记者和摄影师都不愿意出差公干。第二,旅游发展局只资助我们七日五夜行程,报馆却要‘一鸡几味’,分开做五个特辑,行程紧密得教人喘不过气,是一桩累死人的苦差啊。”
暂且放下了珍宝珠,大口滋味地咬着炸鸡腿的孔澄,眼睛骨碌骨碌地看着阿毕数数着手指,大无畏地不断点头。
“你面前的冰奶茶还有半杯,但阿毕你就是会嚷嚷:‘噢,我的天,奶茶只剩半杯!’的悲观型吧?‘一鸡几味’精彩刺激又有挑战性呀。赫尔新基流行时尚和美食巡礼两个特辑都是我的强项,我最大的天分就是吃喝玩乐,不用担心。至于介绍北极圈豪华酒店和极地运动,简直是寓工作于娱乐。在雪地上拉狗雪撬一直是我的梦想,这个也易于反掌喔。”
孔澄喜孜孜地说。
阿毕闷恹恹地拿起炸鸡腿咬着,嘴角吊着一小块炸鸡皮,满嘴油脂地问:
“不要忘了,还有雪原鬼屋传说和追踪极光的特辑。”
孔澄露出恶作剧的神情斜睨着阿毕。
“追踪北极光嘛,摄影机在你手上,要变成冰柱通宵达旦等待极光的人,是你又不是我。辛苦了。”
孔澄呵呵笑起来。
“明白了。所以,先说好,我拍胸脯全力负责极光特辑,去雪原闯鬼屋就交给你啦。一言为定,辛苦了。”
这回轮到阿毕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嘿嘿地笑。
“我?”
“就是你呀。我要做等待极光的男人嘛。”
阿毕用鸡腿骨指着孔澄的鼻尖。
“这个……这个……不要啦。”
孔澄有点心虚地垂下视线小声说:
“哪,探鬼屋当然是男孩子的责任。”
“刚才不是还说要守护我这个小弟?你不是害怕吧?不是以为那儿真的有鬼吧?”
阿毕慢吞吞地用纸巾抹干净每根手指,抱起胳臂,像等待着孔澄低声下气认输求饶。
“我?我……我才不会害怕。你、你以为我是谁?”
“真的不害怕吗?去年追寻极地鬼屋传说的日本女记者,可是人间蒸发了,恐怕是被鬼拐去当新娘了吧。”
阿毕危言耸听地吓唬她。
“可、可是,编辑大姐说,那只是巧合。那栋原木屋(Log Cabin)在茫茫雪地荒原中,四周渺无人烟,那个女记者应该是不幸遇上雪崩,遭遇雪难才失踪的。”
“但那间木屋由很多年前开始,就一直流传出各种诡异传闻。不少去那儿探险的人,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就是无声无息在雪中消失。传说过去数十年,在芬兰拉普兰(Lapland)的雪原上,有不少当地居民和游客离奇失踪,而且大部分是年轻女性。真的会有那么多人不幸遇上雪崩和雪难吗?”
阿毕说得言之凿凿,似乎对逗弄明明胆小又爱逞强的孔澄乐在其中。
“你不要说得那么恐怖啦。编辑大姐明明说那些都是巧合和流言。我们只要拍拍鬼屋外貌和内部的照片,编一点耸人听闻、似是而非的体验,创作一个有趣的故事就好。大姐跟我说是‘创作’,没说过那些传闻是真的。”
“真真假假,你没体验过怎么知道?不过,可怜的孔澄,这次可能为工作壮烈殉职。你天天偷懒,编辑大姐还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就是打算送羊入虎口,让你在雪中消失。传说中,那鬼屋附近有肉眼无法看得见的雪迷宫,你走不出来就一去不回啰。”
“闭上你的乌鸦嘴,怎、怎可能有那么荒谬的事情?而且,我、我最喜欢迷宫了。”
“还逞强?你坦承害怕的话,我男子汉大丈夫就一力承担这可怕的差事,让你不至在无亲无故的异地被掳去当鬼新娘。”
“你说够了没有?你分明在危言耸听。你这个坏心眼的小子在吓我吧?告诉你,我、我才不害怕。一、一点都不害怕。”
孔澄结结巴巴地重申,逞强地挺起腰肢,学着阿毕用纸巾抹干净手指,抱起胳臂与他对峙。
“不要看我这样,我可是迷宫小天才。好,当仁不让,就让我闯闯这个雪迷宫,让你见识一下孔澄姐姐的厉害。说不定我其实是异能者,身怀绝世灵能,能破解不可思议的雪中消失事件咧。”
阿毕没趣地歪着嘴角。
“你这是在说梦话吗?什么异能者?你是不是看漫画看坏了脑袋?你呀,一点都不懂得撒娇,一点都不可爱,到底是不是女孩子?难得有男生对你展现壮阔胸膛,你就扑上来好喇。”
阿毕拍拍自己单薄的胸脯。
孔澄眯细眼睛,擧起手掌放到眉间做个左顾右盼的动作。
“壮阔胸膛?在哪儿?阿毕你明明比我小,又长得这么瘦弱,我向你撒娇干嘛?”
孔澄笑着没好气地朝阿毕的脸吹一口气。
“笨蛋。”
“到底谁是笨蛋?”
阿毕嘀咕着,挂着一脸自尊心受损的沮丧神情,霍地站起身。
“那就一言为定。你自己去极地雪原过夜探鬼屋,我去追极光不理你。”
“你要走了吗?真是小孩子。说你一句就生气喇?我还没吃饱,我们点多一份西多士分着吃好不好?”
“孔澄你真是少根筋。我没胃口,你自己慢慢吃。”
“那你不要告诉编辑大姐我在这儿喔。我吃完西多士就回去。”
“你就只会吃。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的?抺西多士的牛油?”
阿毕朝孔澄咂舌,在路边摊子的台面上放下几张纸币,二话不说地转身离去。“这小子真的生气了吗?不会真的丢下我一个人去探鬼屋吧?拜托,不要喇。女子总口是心非嘛,连这个都不明白。”
孔澄望着阿毕离去的背影鼓起腮帮嘟哝。
不过,当阿毕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尽头,她已忘了鬼屋的事情,脑袋又被西多士占据了。
“老板,麻烦来一份西多士。”
孔澄回过头,朝站在铁皮亭子炉头后的路边摊老板嚷嚷。
绿色铁皮亭子另一方,摆放着另一张折叠式户外小木桌,低头点烟的男人侧面映入眼帘。
孔澄的嘴巴像金鱼般张开,心跳几乎在刹那间停止。
孔澄忘了自己吃过炸鸡腿后还没用清洁液洗手,忘形地揉着眼睛。
是幻觉吗?
那无法忘怀的帅气侧面,以为远在天边,竟然近在眼前。
怎么回事?要怎么办才好?
她六神无主地拉长脖颈,像个偷窥狂似的注视着大块头黑衣男的一举一动。
男人面前放着已经喝到几乎见底,还剩下几毫分热奶茶的厚底玻璃杯。
他在这路边摊子坐多久了?
刚才自己一直毫无仪态,拉大嗓门跟阿毕拌嘴,他都听到了吗?
但男人只是静静坐在桌旁吞云吐雾,似乎对她的存在一无所觉。
他是“他”吗?
孔澄甩甩头。
那么有个性的刚毅侧面,不可能闹双胞胎啊。
宇宙中的唯一。
想到这儿,孔澄的脸孔几乎红到脖子。
就在这时候,四周的食客忽然发出“哗哗哗”的喧闹声。
如坠梦中的孔澄五感迟钝,过了半晌才发现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
她慌忙跳起来,跟随其他人躲到路边的檐蓬下避雨。
“怎么忽然下起雨来喔?”
孔澄小声嘀咕,这才想起天气预报的确预告过午后会有雷雨。
孔澄回过神,踮起脚跟放眼搜寻神秘男的身影。
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得很凶猛,街道和人们转瞬融入浓密的雨色之中。
啊,那个淋着滂沱大雨,已经走到街道转角的黑色身影,是他吗?
那个人是笨蛋吗?看起来浑身都湿透了。
而且,那高大的背影看起来好孤独。
孔澄无法确认在雨中渐行渐远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但游目四顾,身边再找不着那张散发着阳刚气息的脸孔。
“老板,西多士我不吃了,麻烦替我结帐。”
孔澄情急地冒雨走进有顶蓬的铁皮亭子里。
“已经在做了,室内很快会有桌子空出来,吃完再走吧。”
一头长白发在脑后束成辫子的老板看起来木无表情,语气却很亲切。
“不,我赶时间。”
“那没办法喇。”
老板收下孔澄的纸币,找回零钱。
“你有带伞吗?这样走进雨中会感冒啊。”
孔澄心急如焚地回头看向街角,黑衣男早已不见踪影,看来已经无法追上他。
“啊,你真幸运。刚才那个男人似乎把伞子忘了,你拿去用就好。”
听到老板的话,孔澄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铁皮亭子另一端的木桌。
一把长柄黑色伞子被勾在木桌角落,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孔澄静静凝视着桌子上曾被男人握在手里的玻璃杯和桌旁悬挂着的黑色伞子。
老板歪歪头,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
“真奇怪,明明下着那么大的雨,怎可能把伞子忘了?”
“是啊,真奇怪。”
孔澄低声附和,失魂落魄地冲进雨中跑到桌子旁,伸手握住伞子的长柄。
心里一隅,她仿佛在搜寻着记忆中那个幻夜,肌肤曾真实地碰触过的热暖体温。
然而,从手心传来的,只有冰冷的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