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WB中国消亡史

（1）

傅筱筱没想到，那个梦又来了。

梦里依然是那栋熟悉的小楼，每个房间都没有灯光，厚重的窗帘更密不透风地挡住了所有外面的光线。她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中，焦虑和害怕压缩得心脏每跳动一下都震得全身发颤。她记不清自己被困在楼中多久了，只知道自己又困又累又饿。她偶尔乍起胆子，将窗帘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入目依然是那些盘膝坐在院落里满满当当的人群。那些人无不虎视眈眈盯着小楼，一双双眼中尽是阴沉、狂怒、痛恨……这已经是深夜，他们也在黑暗中也做着最后的挣扎，当等待到达极限时，终于骤起喧哗。

小楼的门窗被人用力哐啷推动，梦里的她害怕极了，马上奔跑到楼梯间的小窗旁，那里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她拉上窗帘的地方，因为窗外正对的是一方池塘，围困楼外的人群没办法立足水面上。她站在窗下犹豫的一秒，楼下的人已经用铁锤将窗户敲碎，玻璃落地的脆响激得她周身血液冷凝如冰。她长长吸口气，打开小窗，爬到窗上。

池塘边蝉鸣蛙叫清晰入耳，夏日草木繁盛，夜风中阴影幢幢，宛若鬼魅穿行。

她咬咬牙，纵身一跃。冰凉的水瞬间淹没头顶，她根本不通水性，胡乱扑腾中只觉得胸口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压而出……

傅筱筱再次在窒息的压迫感中醒来，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额角冷汗淋漓。

每临大事前，她总要做回这个梦。虽然梦境一如既往地叫人无路可退，但一旦醒来，她已经越来越能从容应对。

她打开夜灯，看一眼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凌晨2:45。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又会做这个梦？傅筱筱躺在床上认真回忆半天，没觉得自己近日有什么压力。感情空白，因此没有悲欢离合；工作如意，因此没有负压前行。事实上自从她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后，她就再未做过这个梦。

手机屏幕上突然信息闪烁不停，她略略瞧一眼，见发信息的人不约而同都来自另一半球，不由大感困惑。

“金豫怎么突然订婚了？还不是和你订婚？”

“江晴是何方神圣？你和金豫什么时候分的手？”

“天呐，刚看到金豫的朋友圈！这什么情况？筱筱你还好吗？”

……

……

什么和什么？傅筱筱愣了愣，翻开朋友圈，终于看到始作俑者的那条消息——

“遇到你才知道，相知到相爱是六个月，相爱到相伴是六十年。尔后今生，请我的江小姐多多关照。”

这是金豫在凌晨两点半发的朋友圈，地点定位在美国旧金山，配图两张照片：一张是江晴在海边晚霞中笑颜如花的倩影；还有一张，两人十指紧扣，江晴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在灯光照耀下璀璨绝伦。

原来是前男友与其现任终于将白首之约载明鸳谱，傅筱筱被糖齁得恍惚片刻，默默点个赞。

微信中此刻向她信息轰炸的，都是她和金豫曾经的共同朋友。他们大概还都停留在半年前她是金豫女友的记忆中，此刻看到朋友圈想必都被震得七荤八素。

傅筱筱没办法一一去解释，想了想，在金豫的朋友圈下再留了一句言：恭喜恭喜，觅得佳侣。

八个字发出后，微信中再无波澜。

傅筱筱心中放不下的还是刚刚那个梦，难道自己是因为金豫才做的梦？她被自己蠢得一个激灵，果断掐灭这个联想。金豫和她和平分手，之前恋爱期有多狗血，分手后就有多淡定。一个已经成为过去式的人，已经在她心里完全放下的人，是不会牵连自己再做那个梦的。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放下手机，熄灯再次入睡。

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梦境竟然破天荒延续了——

冰凉的浸没周身的水终于褪去了，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她清楚感知到他用力挤压自己胸口的紧张，她也能感受到他手掌拍着自己面孔的关切，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声声呼唤她，可是她在梦里听不清那人的声音。当她终于将塞在胃里的水流吐出，恍恍惚惚睁开眼，隐约看到了那人的眉眼。

漆黑的夜里似寒星一般，深远却又明亮的一双眼。

她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双眼似曾相识，可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再醒来时，太阳高照，时钟已经指向九点整。傅筱筱赶紧洗漱，不过从家门到小区门口的短短几分钟路，她就已经被滚滚热浪蒸出一层薄汗。前几天持续发布的高温预警不是玩笑，此刻炙热的空气中没有一丝微风，早晨十点的太阳就已能轻易把人烤化。

她在小区门口等了快二十分钟，在WB出行APP上打的网约车才姗姗而来。

上了车，她还没来得及抱怨，司机已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等久了吧？这个WB软件刚刚抽风，突然把我掉线，好不容易上线了，还找不到订单。这不折腾了半天才看到路线。唉，都说这WB是美国高科技公司，这技术也不咋地啊。”

听了司机的吐槽才知道是自家公司的产品和技术出了bug，傅筱筱含糊说：“这些APP一天要服务几十万上百万订单，偶尔出个bug也是正常的。”

“您倒是通情达理。那请给我个好评啊！”司机乐呵呵在后视镜中朝她一笑。

“没问题没问题。”

司乘之间小小的误会解除，傅筱筱拿出手机准备看新闻，点亮屏幕，看到新的信息在不断提示。

都是来自WB中国区工作大群，此刻正信息沸腾。

“卧槽，什么情况？我电脑今天开机就挂了，所有文件都打不开，邮件也登录不上了。大周一的要不要这么惊喜？”

“我也是！正准备去找技术团队帮忙看一眼，这么说我的不是个案？”

“同！电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已变砖头！”

……

……

无数人紧跟其后报送电脑故障信息。

WB中国区员工所有办公设备都是自行购买的，公司统一报销。按道理来说不可能集体宕机，除非——

傅筱筱看到关键的一条信息，是有人说：“是不是上个月总部强制让我们装的那个软件出了问题？”

想来这条信息提醒了群里的工程师，有人迅速回复：“@所有人，今天早上电脑还没有联网的，请先不要联网！不要联网！！不要联网！！！”

傅筱筱下意识摸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电脑，打开看了一眼。

她现在没有联网，资料果然都还在，她从包中取出U盘，备份了所有重要资料，这才又将电脑合起。

早上APP运行故障，现在所有员工电脑停摆——傅筱筱本能反应：出大事了。

她浮现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半个月前一家科技媒体报道的WB美国总部和中国市场上的竞争对手即刻出行公司正在密谈中国区市场合并的新闻。

随即浮现脑海的，是她在美国念书时从劳动争议案卷中处处可见的案例：美国公司辞退重要雇员，经常没有事前通知，在你毫无准备时，保安前来接管你的电脑、拿走你的资料，给你三分钟和HR谈判时间，然后灰溜溜走人。

当然，高科技公司辞人不需要这么多保安人手，在你电脑后台装一个神秘软件，美其名曰保障员工电脑信息安全，但在关键的时候，可以瞬间封锁一切信息，让毫无准备的员工彻底隔离在外。

这是最坏的猜测，但傅筱筱隐约觉得，这应该也是唯一的猜测。

（2）

WB，全球最大的互联网出行平台，业务遍布数十个国家。WB的理念是号召全球拥有闲置车辆的人将车分享出来，以此弥补城市公共交通的不足。2014年年底，WB正式进入中国市场，不到一年，其日活订单量已经超越了美国本土。2015年的全球员工大会上，中国区业务负责人也一跃成为当红炸子鸡，夺得了全球明星员工和伟大开拓者团队双项大奖。

不过傅筱筱认为，WB在中国的惊人订单量应归功于它在中国本土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即刻出行。即刻出行作为中国本土创业公司，风头无两，成立短短三年，已经缔造了中国创业公司订单增长率最快、吸纳融资金额最多、估值增长最强劲的商业神话。因为即刻出行等中国移动互联网创业公司的蓬勃发展和红包补贴等新型商业大战的辛苦培育，中国目前才拥有了全球基数最庞大、活跃度最高、消费黏性最强的移动互联网用户人群。

WB中国市场的迅猛发展，正是基于这样的先天红利，才有了藐视全球其他市场订单量的辉煌。

但无论如何，WB在中国的未来拥有无限可能——这本是包括傅筱筱在内的WB中国区员工深信不疑的。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样激烈争夺的市场上，所有人还在前线拼尽全力高筑堤坝、震鼓奋战时，后方的“溃败”已成蚁穴渗透的千里之堤。

傅筱筱到达办公室时，同事们三五成群，都在讨论上午的变故。此刻人心惶惶，周遭已全无办公的状态。

诚然，电脑都废了，还怎么办公？

傅筱筱在工位上坐定，她所在的法务部这边座位都是空的，一半是还没到办公室，还有一半此刻正被围在那些人群里，是同事们争相追问的对象。

WB中国员工大都来自投行、咨询机构和外企，毫无疑问是所谓的精英阶层。这些精英此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即将面临什么变故。在这样的变故下，同事中有两拨人最受欢迎：一拨是熟悉并购内况的战投部门；还有一拨就是精通如何运用法律手段保障员工权益的法律部门。

由于WB美国总部的战投部门强权把控，中国区的战投部门一向形同摆设，先前是一直没人入职，这个月初好不容易招了两个前投行的资深人士，在北京办公室出现不到一周，就被叫到美国旧金山总部进行培训，一去杳无音讯。

中国区的法律部门目前人数也不多，十个人。主要的工作就是确保公司经营合规、审各种各样的合同、提供重要项目的法律意见以及跟进公司经营领域的政策法规动向。

以十人的力量撑起估值近百亿美金的WB中国公司所有法律漏洞，确实不容易。这一切都得益于法务部有神级大手孟飞澜。

孟飞澜的出身根正苗红，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下海，在国内耳熟能详的大所做到全球合伙人，快四十岁的时候突然去美国念了JD[1]，念完没有回国，留在美国大所做非诉[2]。从2010年起，他的业务重心放在硅谷的投融资并购案子上，那些赫赫有名的硅谷科技公司合并收购案件背后几乎都有他的身影。因其卓越表现，孟飞澜成为了钱伯斯[3]全球榜单中为数不多的亚裔面孔，也成了所有在欧美学法的年轻人心中的绝对偶像。

孟飞澜通晓中美法律，深谙中美商场、官场中所有在明在暗的规则，先前许多跨国企业邀请他做总法律顾问都不得其门。然而让外界大跌眼镜的是，孟飞澜在2015年选择加盟WB中国，心甘情愿成为一个区域总法。

不管孟飞澜为何这样自贬身价，但他加入WB中国的消息让法律圈许多追随者蠢蠢欲动。傅筱筱当时在几个offer中选择了WB，冲的也是孟飞澜的招牌。

傅筱筱记得，孟飞澜面试她时最后一句话问的是：“你这样的条件外面其他公司橄榄枝应该很多，为什么选择WB？”

傅筱筱的回答是：“科技改变世界，领导改变人。”

一向冷峻严肃的孟飞澜在她的答案下也忍不住笑了笑：“你倒是很直接。”

她成功入职WB，来了之后才发现，法务部同事私下交谈中，都对孟飞澜存着敬仰孺慕的心。有着这样神级偶像般的领导，这个团队的凝聚力、战斗力自然强悍。

只是这样的团队可能马上就要散了，傅筱筱想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

孟飞澜上周也去了旧金山出差，本来按照他的行程是去两天，但他去了整整一周。虽然工作群里孟飞澜回复信息的频率一如既往，但傅筱筱此刻觉得，他去美国的这个时机让人浮想联翩。再想到他去年入职WB中国的那些风言风语——

一桩埋藏水底的机密似乎正慢慢浮出水面，傅筱筱拍拍额头，赶紧把无限发散的思维拉回来。

她下意识看一眼法务小群，果然多了一条消息。

孟飞澜：“@legal部门所有人，谨言慎行。”

阴谋露出头角，已可窥全身了。

近中午时，局势基本已经明朗了，手机上各路人士的疯狂询问也终于告一段落。虽然WB和即刻出行的官方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但个别媒体已经发布了合并稿件，且神通广大地提前暴露了双方合并细节，包括：WB中国的卖身价、双方互换持股的比例以及彼此进入对方董事局投票的权利范围。

下午两点，WB中国区邮箱系统恢复运转，之前的邮件全部清零，邮箱里躺着的唯一一封邮件是来自美国总部CEO的说明信。邮件中CEO简单介绍了这次合并谈判的结果，感谢了中国区同事两年来的努力，并承诺会给所有一个员工一个满意的答复和安置。

邮件出来后，吵闹不休的办公室突然陷入奇异的安静。谁都知道无可挽回了——有年轻的女同事轻轻哭泣，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拼搏付之流水，还是为了自己在这个资本设局中不过是刀俎下鱼肉的无力感和羞辱感。

是的，羞辱。

这么大的合并计划，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谈成的。媒体三番四次通风报信，WB总部正在谋划卖掉中国市场，而中国区的高管们只会一遍遍粉饰太平，在内部信件中强调：我们永远不会和敌人握手言和。

当权者高高在上，熟练操作着金钱游戏。普通员工一天天奔波劳碌打造出来的心血，被高明的资本家换算成估值，一天天加码，在最恰当的时候，打包甩卖。

大部分人都已醒悟过来了，上午WB同事的朋友圈还在一遍遍热血沸腾地刷着WB公司的文化价值观，“永远热血沸腾”，“冠军之心”，“主人翁意识”……现在看来只是打脸，资本的力量纷纷教你做人。

朋友圈的消息逐渐更替，有南区市场拓展同事发了这么一条消息：“媾和的谈判桌上，我军浴血千里打下的山河，已然被今上悄无声息地拱手相送。”

一个小时后，收获数百个赞。

（3）

从收到CEO的信件起，WB中国区员工进入半歇业状态。除了APP中订单仍在运转，业务部门和客服中心的同事因为职业道德不能完全停工之外，其他的人都开始无所事事了。

傅筱筱注意到邮箱里陆续出现的新邮件：关于CEO晚上要和中国区全员视频会议的通知；关于明天下午即刻出行负责人前来WB办公室进行面对面沟通的通知；关于未完成的部分工作文档可与美国总部技术团队协调调取的通知；以及关于中国区员工即将收到一笔合并奖励金的通知。

她一一看过，正准备把劳动法相关条文再看一遍以备不时之需时，手机上收到了来自闺蜜倪姗的信息：“在公司吗？我在附近，一起吃晚饭？”

“好啊。”傅筱筱立刻回应，她有一肚子的牢骚，正好和倪姗唠叨两句。

两人约在附近的日料店，傅筱筱到时，倪姗已经点了一桌子的菜。

傅筱筱坐定喝口水：“这么丰盛，我们吃得完吗？”

倪姗双手托腮，圆润的双眼在精致眼妆下显得又黑又亮，她幽幽说：“前男友刚订婚是不是？公司刚被卖是不是？要失业了是不是？”她唉声叹气，格外怜爱地看着傅筱筱，“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天之内也难找到比你更背的了。来来，化悲愤为食欲，多吃点。反正你那么瘦，也不怕胖。”

傅筱筱捏捏自己胳膊上的肉：“可是我早上上秤都超一百斤了。”

“微胖界”代表倪姗听着这个数字简直想掐死她：“哎哟我去，咱们能别这么矫情吗？”

傅筱筱一笑，吃了块热量最高的鳗鱼：“你怎么知道金豫领证了？”

“拜托，和他领证的是江晴，那是投资界的高岭之花啊。”

傅筱筱这才想起来，她的这个铁杆闺蜜倪姗是科技频道的资深记者，虽然金豫的朋友圈倪姗看不到，但江晴作为互联网创投圈鼎鼎有名的投资人，其风吹草动都是倪姗日常的关注对象。

倪姗想到一事，忍不住低声和她吐槽：“话说回来，你和金豫分手半年，人家相知相爱半年，合着金豫中间就没有过空档期，这恶不恶心人啊？”

“这有什么，好马本来就不应该吃回头草。”

“你长点心好么，人是好马，你是草？再说了，失去了金豫这样的金龟婿，看你还能找到什么样的？”

“合心意就行，我要求不高。”

倪姗愤恨道：“你要求不高，还作走了金豫？傅小姐，你和金豫分手多少次？没十次也有八次吧，好了，这次终于让你作成功了。金豫遇到江晴，那是遇到了人间臻品，难怪一去不回头。你就使劲作，等着遇到人间奇葩吧。”

虽然被闺蜜数落得体无完肤，但丝毫不减傅筱筱的食欲，她边吃边说：“奇葩逸丽，淑质艳光。这词其实形容女的好一点，男的基本没人配得上。再说，你的期待也太高了，奇葩我是找不到了，找个寻常葩是可以的。”

倪姗被怼得直抽冷气，当然也证实了自己闺蜜没心没肺压根没受金豫好事的影响，于是立即干脆利落转移话题：“葩不葩的先不说了，反正是你自己的事，后不后悔你说了算。话说WB和即刻的合并，有没有什么内幕透露给我呀？”

傅筱筱十分淡定地回：“亲，我签了保密协议的。”

“每次都这样，一毛不拔。”倪姗泄气。

傅筱筱笑：“现在整个WB中国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透明的，还需要你费尽心机去报道？算了吧，换另外的热点吧。”

“我听说明天即刻公司的人要来收编？”倪姗果然知道最新的邮件内容。

“是，群里好多外地业务同事都说要飞过来。”

“来受降？”

“WB员工一个个傲骨嶙峋，怎么可能赶着来受降？”傅筱筱道，“他们多半来来对峙，来挑衅。”

其实有什么用呢，傅筱筱为同事们不值，双方协议都签了，真正对不起他们的不是即刻，而是WB总部。

倪姗问她：“那你怎么打算的？”

“还没打算。”说到这里，傅筱筱放下筷子，想了想，终于对倪姗说，“我有个怀疑……唉，和你说你不许去报道。”

倪姗的职业素养就是八卦，听到这里脸上大放光彩：“什么怀疑？”

“你先答应我，不许凭八卦瞎报道。”

倪姗迫不及待地点头：“当然当然，这还要你说。”

傅筱筱语出惊人：“我怀疑我老板一开始来WB中国就是为了这桩合并案。”

“什么？”倪姗瞠目结舌，“你是说孟飞澜从去年就知道WB中国肯定会卖给即刻出行？不可能吧？”

傅筱筱看着她不说话，倪姗捋下思路，发现不对：“如果孟飞澜早就知道，那是不是WB一开始就是这么部署的？不会吧，WB当初进入中国的战略竟然是奔着最终卖身？”

傅筱筱终于暂时搁置了筷子，不急不慌地给倪姗分析：“据我所知，即刻出行刚刚创业时，WB就想在即刻前几轮融资中参与进去，并且想在即刻董事局占据重要位子，但即刻一直不肯。WB战投部门的凶残在全球是出了名的，那么多国家那么多市场上的共享出行企业都被WB收购或者消灭了，唯独中国市场上的即刻出行是最硬的骨头。WB不能通过资本运作掌控即刻，所以索性来中国设立公司招聘员工，开始在市场上和即刻对垒开战。”

倪姗体会到她的话中深意：“以你的意思，WB来中国进行市场运营，是为了把即刻打疼了，让双方出现媾和的前提？”

“我是这样想的。”傅筱筱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比划，“你看，从14年开始，WB在中国共计投入十亿美金与即刻进行补贴大战。即刻是中国市场老大，WB是新闯进来的，WB一分补贴即刻就要跟进十分，这样才能稳住市占率。而即刻先前培育用户市场就花了重金，根本受不了WB这样持续消耗战的打法，无论从资本的考虑还是从商业经营持久性的考虑，即刻都是最痛的那个，所以双方就出现了谈判的前提。现在WB将中国市场卖给即刻，以十亿成本投入换来估值百亿的价码，这个交易不仅让WB收获了大量现金，还顺利进入了即刻的董事会，占了将近百分之十五的股权。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好的算盘？”

“所以说这次的赢家根本不是并购方即刻出行？而是WB？”倪姗听得目瞪口呆，顺着傅筱筱的脑洞感慨下去，“不得不说，WB真是万恶的美帝奸商啊。”

傅筱筱的心境和早晨已经截然相反了，上午为了软件bug的事她还想着为东家着补两句，现在听倪姗骂WB，她只觉得骂得好。只要想想这场合并案后WB暗戳戳操纵人心、资本、市场的老谋深算，傅筱筱就觉得堵心，就觉得自己这一年的拼搏算是白瞎了。

倪姗啧啧叹：“这么说WB中国区的员工好可怜，一直在为别人做嫁衣。什么科技无国界，科技改变世界，都是冠冕堂皇的假话。”

傅筱筱拍拍她的手，一副过来人模样：“习惯就好。”

倪姗白她一眼：“你才是可怜的WB中国区员工好不好，还来安慰我？”她眼眸一转，想到傅筱筱这番推测的起点：“话说回来，如果孟飞澜对这桩合并案早就心知肚明而且推波助澜，他在你心中的偶像形象是不是要轰然倒塌了？”

傅筱筱沉默，说实话，尽管这一天看上去是风起云涌，但她也明白，总将“颠覆”和“革命”当成口头禅的科技圈，本质上依然遵循着古老的弱肉强食的商业规则，放眼中外，这样的戏码轮回上演，实在已成寻常。只不过这次她是局中人，且是过河卒，所以才有了旁观者难以体会的怒和哀。但一向爱惜羽毛洁身自好的孟飞澜为什么要为这起在她看来并不道义的合并案亲自背书，她现下确实很难想明白，但从内心深处，她依然愿意相信这位她曾笃定追随的人，相信他有着不为人知的苦衷和考虑。

于是她这样回答倪姗：“孟律师可能有其他思量，是我暂时还没有想到的。”

听一向自信满满的傅筱筱说出这样的话，倪姗惊了一下：“孟飞澜是什么神仙，让你这样忠心耿耿？”

傅筱筱笑了笑，不再说话，专心美食。

（4）

晚上全球CEO的视频会议，傅筱筱在家上线，看到主屏幕上出现的高管身影中孟飞澜赫然在列，便知自己推断无误。她听了一会，从CEO的解释中没听出丝毫对中国区员工的愧疚之意，忍不住冷冷一哼，索性打开蓝牙音响，把电脑放在一旁做自己的事去了。

她去煲了一个汤，准备好次日的早餐，再回客厅时恰好听到CEO在说合并奖励金的事情。因为这次合并的顺利推进，所有WB中国区正式员工都将得六个月的工资和六个月的期权作为奖金，至于员工的去留，即刻出行承诺了将会尽全力接管所有WB中国员工，如果有员工决定将在未来的三个月内离职，WB和即刻出行还将共同追加补偿三个月的工资。

这奖励金够高的，充分显示了这场买卖中WB赚得金钵满盆。手机上工作大群里，群情激愤不断跳跃的信息也因此渐渐平和下来。

物欲横行的现代社会，谁不为五斗米折腰？

视频会议结束后的十分钟内，已经开始有媒体报道了WB高额奖金的新闻，底下齐刷刷是“看看人家公司、日常羡慕系列、不愧是外企”等一边倒的赞许评论。

从此刻开始，怨言也好，不舍也罢，所有人在接受高额遣散金的同时也即失去了怨怼质疑的资格，大家不约而同开始关注未来的道路，进行各奔东西的筹划。

第二天开始，合并后的工作交接要求陆续发到中国区员工邮箱里，例如：已确定的合同推进、合作商尾款的支付、报销款的支付以及出差流程申请调整等等细碎的工作流程开始进入交接状态。

一般到了这个阶段，不管其他部门同事多么闲云野鹤，法务部、财务部和HR部门是肯定闲不下来的。

孟飞澜昨天深夜在法务工作群里嘱咐：“不管未来如何打算，各位目前依然要守好最后一班岗。”

法务部同事大都出自律所非诉部门，对并购后的流程司空见惯，他们也大概是这次事件中最淡定的部门了，大家依此回复“收到”，第二天全员准时上班。

孟飞澜单独发给傅筱筱一个邮件，要求她起草给中国区员工的发放奖励金和期权的中英文协议。

“六个月的工资和期权能否由奖金改成补偿金？”傅筱筱私信问孟飞澜。因为按照奖金发放，大家势必会被扣除一大笔个税，但按照补偿金来，个税可免除大半。

孟飞澜回：“在职接受奖励，怎么能算补偿金？除非有人立刻辞职。”

傅筱筱沉默，她想了一会，又发了一条信息：“孟律师这段时间辛苦了。”

孟飞澜没有回复。

并购后最初的几个星期，即刻公司各个团队的负责人都来和WB对口团队深度洽谈了一次，询问团队成员的工作内容和未来的工作计划。

WB中国一半的人是见不得即刻团队来挖人的，尤其是业务部门，战场上厮杀了那么多回，早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些人在拿到奖金后当即辞了职。还有一半的人，暂时没有找好下家的，在和即刻碰头后忍辱负重留下，有一天没一天的上班打卡。总而言之，WB没有人想要留下充当俘虏，当然，即刻做足了招降的戏后，顺水推舟，大多数团队也几乎一个HC都没有拨给WB。

法务部最后所有人也都做鸟兽四散，唯有傅筱筱既没有辞职，也没有去找下家。WB和即刻给予的最后三个月期限里，尽管猎头的电话天天骚扰，她却始终没有去任何一家面试。直到最后法务部也撤得差不多了，包括孟飞澜都调去了WB全球总部，唯有她还在坚守。

法务部最后离开的一个男同事劝傅筱筱：“你也别死心眼了，在三个月的期限前辞职，还有额外的补偿。超过这个期限，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见傅筱筱不为所动，讶异道：“难道你和即刻谈妥了，要留下来？”

“没有，”傅筱筱点开后台流程给他看，“其实我也递交了辞呈，这个月底走，恰好卡在了三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

男同事有点想不明白：“你既然要走，为什么不去面试？”

傅筱筱说：“有些事情还没想明白。”

“什么事想不明白？会耽误你找工作？”

“嗯，会耽误。”

男同事呵呵笑：“你呀，还是不差钱呐。”但凡生活有点压力，都不会有这样稚气的执着和不实际的行动。

傅筱筱一笑，不置是否。

渐渐的，办公室人越来越少了，到最后两天仅剩下她和行政部的一个女同事，崔秋洁。她们俩先前并不相熟，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只是这些日子办公室人烟稀少，也就她俩午餐能凑在一起吃，从饭搭子到朋友，对于女生来说，这样的关系进阶还是很容易的。

傅筱筱是自己选择了最后走，而崔秋洁，她是不得不选择暂时留下，因为正在孕期。

三个月的时间，从盛夏到深秋，似乎只在眨眼间。

离傅筱筱的Last Day只剩一天了。这天她在公司前台领取了最后一件快递，拆开包装，看到一个格外精美的婚庆礼盒，盒子底端铺了满满的粉色玫瑰花，玫瑰花上有白色的香水伴手礼、两张新人的婚纱照、还有一封金红色相间的请柬。

崔秋洁已经把工位搬到傅筱筱旁边了，探过头望一眼，惊叹于婚纱照上两人的容貌：“这是哪对神仙下凡了？”

傅筱筱微微一笑，收了礼盒说：“我朋友。”

礼盒是金豫寄过来的，请柬上写明了他和江晴的婚礼举办日期和地点：十一月十日，意大利威尼斯附近的一座古堡酒店。嘉宾栏‘傅筱筱’那两个字毫无疑问是金豫亲笔写的，除此之外，请柬上还有一行手写的字迹——

希望你能来，真诚期盼你的祝福。

傅筱筱皱眉。祝福？前女友去给前男友送新婚祝福，有那个必要么？

因为这个礼盒，这天中午傅筱筱和崔秋洁吃饭时有些心不在焉。

“又动了，又动了！”崔秋洁忽然放下筷子，拉着傅筱筱的手隔着毛衣忙去摸她的肚皮时。她的孕期已满五个月，肚子凸得有点大了，宝宝在里面已经开始学会动弹。每次肚皮颤动时，崔秋洁都格外兴奋地拉着傅筱筱去感受下。

“宝宝别调皮，乖乖地，妈妈正在吃饭呢，给你补充营养。”傅筱筱低下头对着崔秋洁的腹部轻轻说。

那动静果然减弱了，崔秋洁对傅筱筱笑：“这小家伙听你的话。”

“那肯定，小家伙不看僧面看佛面，知道谁和他妈妈最亲近。”傅筱筱笑一笑，暂时把金豫的事抛在脑后，问崔秋洁，“即刻那边有消息了吗？这边办公室再过两周租期就满了，你是不是要到他们的办公区办公？”

崔秋洁说起这个就头疼：“还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我写了邮件主管不回复，我去那边找他他也搪塞我，说我情况特殊，需要和HRBP再商量给我安排个合适的岗位。上周我也写了邮件给WB总部，那边的HR除了把我的邮件转给即刻的HR部门外，其他什么也没说。”说到这里她又惴惴不安，“我总觉得，即刻那边他们商量不出什么好结果。你说，他们不会想方设法要辞退我吧？”

“他们不敢的，”傅筱筱安慰她，“你在孕期，受劳动法保护。”

崔秋洁叹口气，点点头：“我下午再写封邮件，实在不行，明天还去即刻那边找他们。”

傅筱筱说：“也好，我明天陪你去。反正我也要去走离职流程，送回办公用品。”

两人商量的计划还没等到第二天实现，下午就出现了变故。

“她们果然想辞退我！”崔秋洁泪眼婆娑地过来找傅筱筱，把电脑上的邮件给傅筱筱看，“那边的HRBP说我八月份有矿工的记录，超过三天，没有走流程的假期。只因为那几天我孕酮值低，需要去医院打针，还需要卧床休息。当时公司刚刚合并，大家几乎都不来上班，我怎么想到要去走请假流程，何况我当时的主管去了东南亚度假，临行前还跟我说安心养胎不需要上班。我现在要怎么给证据证明，即便没有走流程，我也是合理休假呢？”

傅筱筱忙抽纸给她擦眼泪：“别哭别哭，别动了胎气，我看看。”

她看了看邮件，即刻的HR以崔秋洁的行为违反《劳动合同》和职工守则为由，要求她立刻辞职。如果崔秋洁能在明天之前办理完离职手续，即刻会如约支付合并时WB承诺的三个月补偿金，否则过了期限，连补偿金也没有了。其措辞十分冰冷强硬，几乎没有留下一丝回旋余地。

傅筱筱看着只觉怒火盈胸，她对崔秋洁说：“你介意我帮你写回复邮件吗？”

崔秋洁说：“当然，你是律师，我现在只能依靠你了。”

“好，”傅筱筱扶着崔秋洁的双肩，直视她的双眸，“我现在需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坦诚回答我就可以。”

崔秋洁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你问。”

“你是想继续上班？还是想拿足孕期、产假、哺乳期的赔偿金，这段时间安心在家带孩子？”为保证崔秋洁的理解度，傅筱筱尽量将言词说得缓慢清晰，“我需要提醒你，继续上班可能会面临即刻那边主管层出不穷的刁难，会对你孕期心情不适。拿着赔偿金在家带孩子，你可能将有一年半的工作经历空窗期，因为哺乳期不容易找工作。两条路都有利有弊，你现在自己权衡一下，告诉我你的选择。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我都尽力帮你达成。”

她并不知道，自己消没许久的峥嵘头角此刻锋芒乍露，崔秋洁从未见过这样的傅筱筱，一时有些战战兢兢。

“我选择拿赔偿金。”半晌思索后，崔秋洁给出了笃定的答案。

“好，我来帮你。”傅筱筱嘱咐她，“你先把孕酮值低的医疗证明，打针的医药费清单，还有前任主管让你好好休息好好养胎的聊天记录找到，传到电脑上。”

崔秋洁依言行事。

集齐三个文件，傅筱筱点击邮件回复按钮，先上传了附件，然后以崔秋洁的口吻在邮件正文中逐个驳斥HRBP的辞退理由：

第一，即刻收购WB中国后，曾和WB中国区员工全员重新签订了新的合同，这份合同的生效日期是从九月一日起，不能追溯到九月一日之前。也即，本人在八月份还属于WB中国的员工，不能适用即刻公司劳动合同条款。如果非要适用，请即刻出具和WB并购协议关于员工从并购之日起归属法人主体的详细条文。

第二，根据《劳动合同法》第四条规定，公司制定劳动规章制度需要征求职工代表大会意见或者进行全体职工讨论。即刻至今没有成立工会，其《员工手册》也没有进行过全体职工讨论，手册中所有条款属于用人单位的单方规定，未曾告示更未曾满足平等协商的法律要求，故而在此质疑其条文约束力的合理性。

第三，本人现正处于孕期，受《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关于女职工身处孕期、产假、哺乳期的特殊保护。关于本人八月份的未曾打卡的情况，缘由请见附件详细的病理诊断证明和当时的主管予以休假的证明。另根据《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第七条，女职工生育享受98天产假，其中产前可休假15天。八月本人的假期可以算作产前假，而非正常病假或事假。

第四，本人收到即刻明确要求辞职的通知，考虑协商解除劳动合同，根据《劳动法》要求即刻补偿本人从现在起孕期、产假及哺乳期一共17个月的工资。同时保留追诉在此期间本人因为即刻公司拖延处理本人职位安排以及工作安排的精神损失费。

第五，基于以上，本人已委托King&River律所的童依依律师跟进后续事宜处理。

邮件内容经崔秋洁确认后，傅筱筱拿出手机给好友童依依打了个电话：“依依，不好意思我需要请你帮忙。”

“你说。”

“能帮我出一份律师函吗？”

“没问题，”电话那边连一秒的迟疑也没有，“把需求发给我。”

傅筱筱放下手机，对崔秋洁笑了笑：“好了，你可以发出邮件了。”

King&River律所晋升时间最短的合伙人童依依出马，肯定所向披靡。

次日傅筱筱离职，崔秋洁与她一起办理了离职手续。

前一天，崔秋洁邮件回复后两个小时内，童依依就将律师函发到了即刻的HR部门。行政部的HRBP被其上司骂得狗血淋头，行政部的主管也因此吃了好一顿瘪。即刻的员工关系总监亲自和崔秋洁沟通，双方友好解除了劳动合同，崔秋洁不仅拿到了十七个月的孕期产假哺乳期补偿金，还拿到了WB承诺的三个月遣散费。

纸质盖章的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协议到手时，崔秋洁对傅筱筱崇拜得五体投地：“你怎么就这么厉害！我太幸运了，有律师做朋友是真好。”

昨日的阴霾早已远去，崔秋洁此刻面庞放光，气色极好。傅筱筱看着她微笑：“你安心养胎，生的时候一定告诉我，我去看你。”

“一定。”崔秋洁此刻倒是有些不放心她的前程，“那你接下去要去哪里？”

傅筱筱想了一会儿，说：“我可能要出国玩一趟，然后回S城陪爸妈。”

“啊？”崔秋洁一脸懵，“陪爸妈？”

傅筱筱笑一笑，没有再解释。

办好离职手续，两人一起从即刻离开，傅筱筱开车将崔秋洁送到她住的小区门口，临走前蹲下身抱抱崔秋洁的肚子，还真有些不舍。

“暂别啦，饭搭子！暂别啦，小家伙！”

永别了，WB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