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在田地里重复地耕种、收割,感到身心俱疲。有一次看到同村的一个初中同学杨红星路过,衣冠楚楚,神气十足,一问才知道他是从重庆回来,一直在重庆城的一栋办公大楼里当保安。看他走在老家路上的那份清闲又气派的范儿,真我羡慕不已。
我想,如果能在城市里找到事情做,不管收入有多少,只要有吃、有住,只要能脱离农村的一身泥、一身汗,脱离这种白天、晚上没定时、没定点地干活的日子,就能让我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这个好事儿很快就降临到我的身上。在九月份的时候,姨母知道我回到了农村务农,便捎信让我去姨父的钟表铺帮忙。我高兴万分。
在城市里去当然好呀,并且是钟表铺里学艺。作为一个农村人如果能学到一门手艺,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父亲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情一直对姨母心存芥蒂,但考虑到这是关系我个人前途的大事情,他也不得不放我到姨母家去。
姨父的钟表修理铺的玻璃橱上除了摆上各式样样的机械手表和钟,有修好的,也有待修的,另外一边还摆放着几款要出售的电子手表。那时候的电子手表普及率并不高,价格也不贵,十块钱左右一个。十块钱在当年也不算少,比现在的价格还贵些,但在当时看来,相对一百元以上的机械手表,还是实惠了很多。
姨父很多时候埋头修理着他手里的机械手表,我就站在他旁边看,时不时摆弄一下各个手机的位置,擦拭一下灰尘。
“小伙子,这块电子表多少钱一块?”一个大爷过来问我。
“十——”
“十八元!”我正准备说“十元”的话还没说完,姨父抢过去说道。我有些吃惊,昨天不还是卖的十元吗,怎么突然就涨价了。但我还是装着认同姨父的样子说:“嗯,十八元。”
“哦,看着还挺好。”大爷说完,又略带遗憾地表示:“就是我身上钱不够。”
“这样大爷,就卖你十六元。这可是看你年纪大了才给的优惠。”姨父说。
“哦。”大爷最后还是掏尽了几个衣兜,把零钱凑了半天才凑齐十六元,然后说:“那还是买吧,中午就不在城里吃饭了。”
姨父连忙拿出手表来给他,说:“你就给十五元吧,怎么也要留一块钱坐车回去呀,我可是给你最大优惠了。”老大爷拿过手表,连声谢个不停。
老大爷离开后,我问姨父怎么突然给老大爷涨价了。姨父说:“你不会识人吧,这大爷一看就是乡下来的,不知道这手表的行情。不过我们并没卖他高价,这款手表要在乡镇街上,可能卖他20元啦!”我听后暗暗咂舌。
“怎么又在教训我们这位高材生了?”顺着声这娇翠的话音,看到饭店老板娘过来开门。她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不错,声音还挺好听。她一般都要在上午十点过后才来开门营业。我们的小摊铺就是租借的这个饭店的小半截门面。老板娘经常看到我拿一本书看,没书看时拿着手表的说明书也要啃读半天,总喜欢带着些许嘲弄的口吻叫我高材生,当然这话并无恶意。
“我是教他怎么识人,这世道,会识人也是个大本事。”姨父说,“但要说分辨城里人和乡巴佬,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不会吧,我们的高材生不是说才从农村过来的吗?农村人还是认得出来吧?”老板娘疑惑道。这方面我还真没怎么留意,或许自己未脱胎于农村,缺乏了这方面的意识,我对着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就别笑他是高材生了。我看他就是书读得有点多,缺少了生活中的见识。”姨父其实平时很少训我。他说话很随性,是个乐天派,很好相处。我视姨母为这城市里唯一的亲人,而把姨父视作了唯一的朋友。不像饭店里的厨师和服务员,很难搭得上一句话。
姨父和这位老板娘相处得很融洽,我看着她也有了一种亲切感。
但后来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姨父偷偷地拧了一下老板娘那圆圆的屁股,我一下就对他们俩的这种所谓融洽的关系产生了厌恶。
那天姨父一大早就去了重庆,他要去购些手表零件和卖的电子表回来,让我一个人先守一下店铺。当天店里就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说要取他的手表,我问他要取手表的单据,他说他是老顾客,这手表没有第二个一样的,当时没有开单据。他指了指玻璃橱里的一只手表说那就是他的。我犯起了难,不敢给他。
“我前两天拿手表来的时候,你不是就站在旁边吗?这手表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前两天有一个人来修表没有给开票,我是有印象的。因为自从有我来到这里后,开票的事儿都是我干。但我就没观察过他的长相,也就不认得他。
其实那时候我在任何陌生人面前都不敢用目光直接与他们接触,这可能就是他们说的社交恐惧,或是沟通障碍吧。一直在外闯荡了几年,我的这种怕用眼神与别人对视的毛病才慢慢有所改变。
我还是不敢给他手表。“当时是你们自己不开票,而你又不晓得认人!”他越说越激动,“你师傅如果一直不来,这手表你就不给我了不成?”
这时饭店老板娘来打圆场,叫我给他,说一看那手表就是他的。但是我最近很反感老板娘跟姨父的关系,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更不愿意给了。
“你只能等我师傅回来了再来取!”我倔强地说道。最后那人只能愤愤不平地走了。这客户肯定让我大大地得罪了。而饭店老板娘也只能自讨没趣地走开。
有一天我在姨父身旁学着拆解一块手表,突然感到玻璃橱窗旁边站着一个人好像一直没动,我抬头一看是一个中年妇女。我看她时她正盯着我看,我没胆量与陌生人对视,只能马上把目光移开。
但我感觉到那女人看人时的眼神很奇怪,我就再望了她一眼,她还在看着我。
我鼓足勇气问她:“你要买手表吗?”
“不,我就看看。”她答道。她的声音很柔,很像一个人的声音,但我又想不起来。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后才离开。
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神秘。我问姨父是不是认得那个女人。姨父说谁呀,没太注意。我说刚才那个女人往这里站了好久,不知道要干什么。姨父说或许这个女人是来观察我们做生意的门道,准备让自己的儿子也来学做这行吧。
我说现在戴电子表的人越来越多,修手表会越来越少,谁还来学这门没前途的手艺。姨父说你没看到我修电子表也可以赚钱吗?我跟他们换块电池,甚至就用针尖按一下复位键,再调整一下时间,一样可以收两块钱呢。我苦笑不语。
姨父还是按每个月150元的工资给我,这可不容易了,我在他们家吃、住都免费,并且是学手艺。换了别人来,说不定还让交学费和生活费啦。姨父这个小店除去房租、营业税等,赚钱也不多,我都不好意思拿他这么多的钱。
有了工资以后我春节回家就可以买一些年货,然后还给了父亲一个两百元钱的红包。看得出父亲非常高兴,他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终于能赚到钱了。
我虽然觉得城里的生活比农村安逸很多,但我逐渐感觉到修手表的前途有些渺茫,并且我一直很鄙视那种带有奸商性质的工作。
我知道幺爹江路在外面建筑工地上做泥水工,一个月会有上千块的收入,我羡慕已久,回来找到幺爹就叫他带我去他们工地上打工。
然而幺爹却劝我说外面工资可能高点,但工作环境差、劳动强度大、生活环境恶劣、离家又远,不如我现在县城工作,这么轻巧舒适,又能学到一门手艺。
我说这门手艺将来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他说艺多不压身,虽然他们做泥水工的也算带一点技术,但终归是体力为主,很多人都是吃不消的。
接着我又听到父亲给我说,幺爹春节过完就要去云南一个偏远地区“买”一个媳妇回来。我们老家很穷,拿几万、十来万块钱的介绍费和聘礼到比我们更穷的外省偏远地方娶一个女人回来,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父亲又问我是不是已经跟钱镇长的女儿断了联系。我说那门子的亲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差距太大。父亲遗憾地长叹了一口气。
既然幺爹暂时没了出远门的计划,我春节过完只能又回到姨父的店铺上。
有一天到了晚上7点过,姨父还在忙着修一块手表,他说明天这个客户要来取,让我一个人先回去。我回去吃过晚饭,又给读初中的表弟小峰讲解了两道数学题,却还不见姨父回来。姨母让我回店铺里去看看。
我到了店铺外发现已经关门,连旁边饭店也把卷帘门拉了下来,只是卷帘门洞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我正准备回去,却突然听到店铺里面传来了有人喘气和东西摞动的响声。我一惊,难道是我们的钟表铺进了小偷?我连忙到门边去侧耳细听。发现声音不是从我们钟表铺传来的,而是饭店里,并且吱吱嘎嘎的声音一直响不停。
我垫起脚尖从卷帘门的孔洞里往里一看,只见饭店角落一个衣不避体的男人正和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媾和!这对男女正是姨父和饭店老板娘!
我的脑袋马上“嗡嗡”作响。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街上游荡了好久才回去姨母家。我见姨父已经回到家里,但我却不敢看他一眼。我不知道姨父会怎么给姨母解释回来这么晚的,但如果姨母要问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姨母,就马上回到自己房间去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就跑到社区街道办事处外面去浏览广告栏上贴出来的招聘广告。用工单位很少,有招缝纫工、招厨师、招司机等,这些都需要工作经验。我又跑到另一个地方的广告栏看,看到一个叫“三替”的中介服务公司,除了罗列的用工单位招几个女工的信息外,在最后有他们自己公司招业务员的信息,要求高中学历,会写毛笔字,无需作经验。
我连忙跑到这家中介服务公司去应聘。我出示了自己的毕业证。店里的老板叫我用毛笔写一下“招聘启示”几个字,我拿起毛笔才挥笔写下一个“招”字,他就接连夸我的字写得好。老板了解到我的基本情况以后,就让我明天就去上班。我非常高兴。虽然这里的工资只有300块一个月,但这是我自己凭本事找的第一份工作,成就感瞬间爆棚。
我跟姨父说我要换地方工作的事情,他非常吃惊,连问我是为什么。我只说感觉这修表的行业没前途,他只好认同。晚上我再跟姨母说时,她也惊诧不已。姨母最后只是要求我今后还要在她家里吃和住。
我工资本来低,到外面去租房和吃饭肯定就难有结余,就欣然接受了,并说我还是要付一点生活费的。姨母只是笑了笑说以后再说吧。
在中介服务公司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用毛笔字写招聘广告,然后四处去张贴。写毛笔字可是我的强项,我读书的时候就经常练字,并且学校班级每个月更新的黑板报都是由我主笔,对于艺术字、文字排版等都有较多经验。老板经常对我写的广告赞不绝口。
我有空还会学着接纳一下用工单位和应聘者,这让我对职场环境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有一天我见到一个来职介所咨询工作的是我高中的同学周迷。我们彼此相见时都惊诧不已。我帮她登记了应聘意向,并留下了她现在的老板家里的座机号码。她说要在她老板不在家时才能拨打。
然后我和她又悄悄谈起了彼此的近况。原来她高考结束后,并没有接到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家里父母就有意让她和她家一直找不到女朋友的哥哥与城郊的另一家的两兄妹进行“换婚”。而她根本就瞧不起那个只有初中文化,长相也不好看的男人。我也为她的这个遭遇深表同情。周迷说后来她就偷偷逃到县城来,为了生活,她只能到一个教师家里去当了保姆。我觉得那也不错了。
“虽说当保姆有吃有住,但身份太低微。主人非常挑剔,动不动就不给好脸色看。”周迷说。
“怎么城里人这么奇怪,家里又没有其它事情,就是做一做清洁,弄一弄饭,我们农村里的人每天农活干得那么辛苦,回到家都会把这些事情干了,他们在有人帮忙干的时候还要挑三拣四,这是什么道理?”我不解地问道。
“哎,城里人事情不多,也不辛苦,就是小麻烦不少。一会儿说不会使用‘公筷’,一会儿说煮鸡蛋前也不把鸡蛋洗洗……”
“煮鸡蛋本来就不需要洗呀!”我抢过话说。
“这家主人就是有这‘洁癖’。”
“那什么叫‘公筷’?”我又问。
“你连这也不懂呀!看来农村和城市还真有差距。”周迷道。
“不对,我姨母家也在城里。我也没见姨母这么要求我。”
“那一定是你姨母太宠你。”周迷道。我竟然无法反驳。
她又跟我解释了好久关于公筷的概念。
后面我们又聊到高中同学毕业后的情况,她说哪些同学去读了大专,哪些又去读了大学,学校考得最好的是班长,考入了华南理工大学。她还说如果我当时没有弃考,也许会考上比华南理工更好的学校。我苦涩地摇了摇头。
她说还有很多同学回去复读高三。像我和她那样直接外出打工的就只有很少几个。我们又纷纷感叹了一翻那时的学生时光。最后我告诉她如果有了好的工作信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她。她暂时还回原主人家去当保姆。
一个月后老板给我发的工资上居然多了50块,达到了350元。老板告诉我说那是对我的奖励。我高兴万分。
回到姨母家就并拿出150元给她,说是我要付的生活费。可姨母无论如何也不收。她告诉我说我在她家里,就应该跟在自家一样,随便吃住,哪有给自家人付生活费的道理。我感激得快要掉下泪来。我没有母亲,但姨母一直就像母亲一样待我。
我觉得姨父很对不起姨母。我悄悄找到姨父,很隐晦地告诉他我知道了一些他和饭店老板娘的事情,让他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姨父很难为情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