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想去桂林。
从她很年轻很年轻、一笑眼神还很莹澈的时候，这个心愿就根须般长了出来，被岁月的风怎么吹都折不断。这些年，凭着这点情怀、这点念想，她在心里恐怕早就走出了一条通往桂林的未名小径了。
桂林这出戏，唱了这么久还不上演，我有些烦，也有些按捺不住了。我时不时就对母亲说：你老唱着“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现在又有点闲钱，又有点时间，不去等什么，老了就要享福，想做什么就去做，懂吗。她明明高兴得很，到头来却偏偏要挖苦我一句：就你潇洒，不务正业，我才不去呢。父母总是这样，嘴上说不去不去，其实心里是想去的，不去是为了省钱。
总有一个人要任性。
某天，我出其不意，举着两张近日出发去桂林的火车票，来到母亲面前。她正系着红围裙，热火朝天地炒菜，我悄悄地站在她背后，把票“唰”的一下，举到她眼前，然后极力稳住手腕，没有晃动，好让她看个清楚。
她被油烟呛了一下，迅速把我的手挡了回去，说干什么啊，毛毛躁躁的。我得意地说：你看看呗！她一看，大吃一惊之后，又“扑哧”一声乐了，她说：真去啊？眼中闪着清新的暖意，我说是啊，票都买了，难不成是假去啊。于是她就激动了，一个人低声感叹，静静地对自己说：一直想去，一辈子也没去，现在，终于可以去了。我看见，有梦，覆盖在她脸上。
“人生就需要冲动嘛，现在，信我了吧。”我甜蜜地搂着她说，“何况这还不能叫冲动吧，只能算是平凡认真地了却心愿而已，人家卖房放手远行，或一人一车环游西藏的，那才叫冲动。”
说是去桂林，其实去的是阳朔，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
我选择了一条半程竹筏半程徒步的综合路线，起点仍旧是百年不变的杨堤，在九马画屏下船后，尽情玩耍，然后步行至兴坪，再坐车去阳朔。
到桂林时是黎明，星群刚刚从天空撤离，一弯新月还在用子夜的光芒迷惑众生。我们没有停留，一鼓作气来到杨堤码头，火车站出发的大巴是陆路直接去阳朔的，半途中在杨堤下的，只有我们。
阳朔的山水之美、水墨之境，简洁到一两句的赞美也显得画蛇添足，那种天然的意韵，到过的人便知，没到过的，说了也不会懂。单单是杨堤码头，一排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清淡相拥的山峰，就已经把母亲迷得七荤八素了。
到了九马画屏，真的就像身在画屏之中，该走的船已经远去，该来的船还未出发，春色浮动的山石水木间，空无一人。
我和母亲静默陶醉着，偶尔说笑，一边欣赏着自己在漓江中安静的倒影，一边拿出早餐，休憩闲聊。一切都美好顺利，没想到之后却出了岔子。
去兴坪的路上，遇到独自一人徒步的外国帅哥，他高挽裤脚，面露欢颜地跑过来向我们问路，告别后，我们开始沿着橘园行走，缓慢地欣赏风景。
不久，下起了大雨，一路泥泞，行步艰难，便随意钻进了一户农家避雨。
依稀记得离端午节还有一阵子，一位裹着蓝布头巾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却已经忙着包粽子了。她表情认真，动作娴熟，粽子的馅料十分丰富，黄澄澄的板栗和饱满的绿豆最为醒目。好像自家的熟客一样，她热情地给我们拿了干毛巾和茶水，又随手在我们背包里放了几个粽子，我们坚持不要，她却坚持要给，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像隐身的雨衣一样，一下子把屋外的风雨隔在了千里之外。
雨势减小，但风不弱，再停留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带着粽子的清香继续赶路。母亲心生忧虑，开始责怪我好好的竹筏不坐，非要走路，我一边委屈一边不甘，心情也湿透了。为了快点解决这种尴尬的境况，我只好没路找路，穿过农田，摸索着来到岸边，拼命摇手、呐喊，希望拦停过往的船只，摆渡到阳朔。何曾想过自己会在漓江边，上演一场荒岛求生。
不坐竹筏，在漓江边徒步观景，是另一番视角和诗意。但此时，谁也无心赏景，只剩疲惫和山影交织成一片。顺着兴坪的方向，又沿着河滩步行了很久，终于遇见一艘准备离岸出发的船，只有船家一人，从兴坪前往阳朔办事。真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们踩着浅滩边清澈的漓江水，飞快奔过去，母亲十分激动，跑得比我还快，完全顾不上脚下打滑的小石子。阳朔，以如此大胆的方式迎接我们，我们，也只能欣然接受，大胆去爱了。
风行水上，我们也如风自在。一岸春草绿，比之前江面上的一段更生动，我突然想起“芳郊绿道”几个字。船家看似随意地左右划动三两下，实际却操作得当，很见功底，若非他微微地憨笑着提醒，我们竟未察觉20元人民币上的景观，险些错过了。做攻略的时候，心里满满都是它了，都有些腻味了，所以真的遇见，惊喜就来得很平静，不是生命里激荡出来的那一声“哇！”我一会觉得它俗气，一会觉得它洋气，母亲则有几分兴奋和新奇，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一张20元，好好摆弄了几下。确认过眼神，确认过痕迹……这块因钱出名的山之石，在人民币上，它是简笔远景，罩着淡如茶色的光辉，在真实的景色里，它是三块排列组合得很不错、极具美感和标志性的魔法石，当然，这或许只是我浪漫多情的片面感受吧。
竹筏在软软的水面上轻快地荡漾，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就漂到了阳朔码头，虽然看起来快，但真要我们沿河走过来，恐怕也够呛。上岸的时候，雨早就停了，阳光越来越暖，眼前是一座美美的山水花园。
到了阳朔，母亲早就把赶路的波折忘在了脑后，她弯腰在路边精挑细选买了一些小金橘，顺便还打探了一番最近大热的书童山房价。
阳朔附近的小镇、峡湾、度假区，都陆续开发了不少房产，我们去的那一年，以距离阳朔县城2公里处漓江下游的书童山最火最受追捧，路上会有人直接走到你面前，把传单塞你一个措手不及，然后用高八度的声音开始煽情又浮夸地推销，来，看一看书童山的房子吧，好多外国人买了，已经住进去了，到时候你的邻居多半都是国际友人，小孩的英语、法语、德语也不用发愁了。这广告推销台词也并非虚妄之言，土地价值最重要的两个方面，一是城市资源，二是自然景观，书童山都占全了，加上在阳朔集体买房定居的大时代大背景下，书童山独放异彩，确实吸引了不少外省、外国的人来此购买，并真正抛开前半生，从此在阳朔携家带口，满意地定居。
母亲说，那些生无可恋的人，如果来到阳朔，应该不会想寻短见了吧，我真想买个房，或者租个房，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她温柔地笑着，眼里满是羡慕。我淡然而坚定地承诺她：会的，我们还会来的，说不定还买个别墅呢。
曾经庸俗地觉得，别墅是富人的标签、土豪的配置。其实对别墅的向往，又何尝不是对隐居之梦的编织和延伸呢？也可以具体地说成是对读书问道、怡然自若的田园生活的一种回归，又或者，只是最单纯的烈焰奔腾般的一种生活热情、激励和畅想。只要不过分攀比，在不乏正气的情况下，适度去享受健康的物质生活，那么，买一栋别墅住一住，也就算不上是什么奢侈无度违背美德的事情了，更何况4000元/平方米的房价就能找一个浪漫的栖身之所，日日与漓江相伴，这看上去确实诱人。
我们被欲望引燃着，却只能回归现实，拿着火车票，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无法随遇而安，无法诗意地停留。书童山别墅，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值得纪念、常常追思的美梦。
心都乱了，怎么能这么美呢，漓江，漓江！
我暗暗想，若还是不能留在阳朔，那就趁这几日，安心地把自己放逐在漓江岸边，在那青山更青处，让心中的虹影，肆意去飘吧！
次日，捧着一个梦似的，我们一清早就去了遇龙河漂流，如评价所言，果真是一条玲玲珑珑、秀秀气气的小漓江，如宣纸上润了一脉清水那样美。步行、骑车、竹筏漂流是遇龙河的三种玩法，每一种玩法都碧水萦绕，人在画中，而且各有趣味，不可代替。本来看中了工农桥附近的一处独栋观景客栈，想安心住两日，三楼的大阳台正好一览遇龙河如飘云远去的悠悠美景。虽够幽、够闲、够放空自我，但后来我又愉快地否定了，还是想更舒展地体验一次漂流，于是选择了上游半程漂和逆流富里桥，这是比较精华又能充分避开旅行团游客的一段了。最喜欢遇龙河僻静的味道和那座意境古旧的富里桥，算起来，这是行程之中第三次漂流了，却并不觉得重复生厌，反而像一场依附于心间的精美盛宴，慢慢美、慢慢尝，也许漓江大大小小的支流天生适合竹筏赏景吧。筏工小林住在白沙镇，除了在旅游旺季从事筏工之外，还打理着一片橘园，但仍然生活贫寒，至今未婚。他早已动了去大城市打工的念头，比如武汉，他一脸憧憬，甚至连着追问了许多武汉吃穿住行等具体生活细节。谁都想姹紫嫣红地去活，轰轰烈烈去闯，不想固守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这是实情。念起家乡总是好的，总有看得见的乡愁和神圣远古的眷恋，但要永远留下，却未必甘心。
后来，我们聊到了归义古城的歌舞晚宴，也就是旧县，聊到了环绕白沙镇数条风景奇异的骑行路线，聊到了关于私自拉活的筏工，政府正在摸底清查及正式收编，置身这样的水与岸，谈起这样的话题，也是颇为有趣。
漓江很美，但重新来一遍，没必要了。遇龙河是刚刚好的一点妙，上有长天，下有静水，怎能不妙！灿灿夕照下，远山像鲤鱼翻身一样，露出金色的背脊。昨日已逝，过往犹存，一个又一个美而简洁的片段构成了浓得化不开的回忆，天边的田园，无忧的生活，天真地融入，除了童年时代，也就只有此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