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漫漫归乡路

“3·11”核事故发生后,日本政府对市民做出了避难指示,但在核电站周边的地方政府中,仅有极少数直接收到了中央政府下达的疏散撤离通知,竟然有很多地方领导人是通过电视才知道有避难指示的,因而在接到上级的正式通知之前也自行决定,对居民下达了撤离通知。大部分居民在未获得充分信息的情况下,甚至有些人是在不知道已经发生核电站事故的情况下撤离的。正是因为中央政府的相关负责人在电视上一再重复“现在情况并不危急,这是为了保险起见而发出的撤离通知”,所以不少居民误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家,撤离时只是穿着身上的衣服,没有带贵重物品与重要证明文件,或很悲惨地把家畜和宠物留在家中任其自生自灭,就开始了长期无法返回家乡的疏散生活。(1)

整个人员疏散的过程绝不是电影《福岛50勇士》所一笔带过的那么畅通无阻。地震发生时,因为汽油供应不足使得有些民众未能马上撤离,人们大排长龙等着加油。此外,福岛县沿海地区通往内陆的道路因挤满撤离群众的车辆而严重拥堵。随着灾情的严重程度逐步明朗,政府下达的疏散撤离指示的范围,也逐渐从半径2千米扩大到10千米、20千米。难道放射线也懂数学,在20千米的半径线内驻足不前?当然不是。位于福岛第一核电站西北方向约30千米的饭馆村曾因山清水秀而被誉为“日本最美村落”之一,因为不在20千米的避难指示范围内,全村1700个家庭6200多人在稀里糊涂受灾两个月后,才知道事故发生时的东南风,早就把辐射物带到这里了。

2011年4月29日探测到的辐射水平(微希沃特/小时)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2011年3月14日,在核电站发生氢爆后,美军直升机在距离核电站100多千米的地方发现了放射性物质——包括碘-131(可能会引发甲状腺疾病)和铯-137(造成人体造血系统和神经系统损伤);美国核能管理委员会3月16日要求在福岛第一核电站周围80千米之内的美国公民实施避难(2)。但日本政府一直没有再扩大半径20千米的避难范围,只是呼吁20—30千米半径范围内的居民留在家中避难,不过要记得全天候紧闭门窗。就算如此,全福岛县230万人口中,也有150万人要避难,而收容所只能容纳15万人。许多人必须数度转换收容所,有的人因为过于疲累而病倒。收容所人多拥挤,对于带着小孩的母亲、老年人和残疾人来说,环境不佳,入夏后气温高达35摄氏度也没有空调。对于住院病人和敬老院的老年人来说更是艰难,很多人受不了长时间的疏散旅程,在途中辞世。

福岛县伊达郡川俣町隔离区。“立入禁止”的警示牌和栅栏后,阳光灿烂,空无一人。蓝原宽子:《核事故至今八年:福岛的现况及课题》

跨越县境的放射线

佐藤隆志先生(化名,38岁),住在宫城县紧邻福岛县北部的一个村庄。他是10年前因向往乡下生活,从东京搬过来的。核灾发生时,他本来觉得那不是自己居住的县,与自己无关。但隔壁的福岛县的村子却因为辐射问题而混乱起来。后来朋友拿出盖革计数器进行检测后,告诉他“事态很严重”,于是他赶紧让孩子和妻子撤离到双亲居住的宫城县的中心城市仙台市。虽然同样遭到辐射污染,但很荒谬的是,他们因为居住地不属于福岛县,所以完全没有得到县或国家的任何补偿。因为这样的经验,隆志先生充分认识到“辐射的扩散与人为制定的行政区域界线无关”。

——福岛手册委员会编:《福岛十大教训——为守护民众远离核灾》

在离核电站50千米左右的地区,比如在福岛县的县政府所在地福岛市、郡山市等地,都没有下达撤离通知,但有不少群众,主要是有小孩的家庭,因为在当地可以在水、土中测出高出正常水平的放射性物质,为了身体健康而自主撤离了。

2020年,福岛磐城市的震灾纪念碑。路透社图

自主撤离者几乎得不到东京电力公司的任何赔偿或官方的支援,他们被迫自行承担因撤离而造成的损失。也有不少家庭是父亲留下来继续工作,只有母亲带着孩子撤离,即“母子撤离”,这样的家庭被迫承受双重的生活重担。不少夫妻面对福岛核事故是否该去避难、该去哪里避难、要避难到什么时候等问题时发现彼此的价值观不同,妻子带着孩子离开福岛“自主避难”,和丈夫分隔两地,也有不少夫妻最终走向离婚这条路,从而出现“核离婚”一词。

福岛县及其周边地区,原来有很多两代同堂、三代同堂的住户。事故发生后,撤离原居住地的家庭中约有半数家庭成员被迫分开居住。

未直接受害于地震或海啸,却在之后的避难生活中因健康恶化等间接原因致死的情况,被称为“地震相关死亡”,其人数在东日本大地震主要受灾的三个县里,岩手县有441人,宫城县有889人,福岛县则有1704人(2014年3月末统计)。因家乡的放射性污染对看不到未来的疏散生活心生绝望而自杀的人数也包含在其中。(3)

更可怕的是,与一般的自然灾害不同,核灾害的影响是四维的,不仅影响到整个空间,还会在时间轴上长久持续。放射性物质的半衰期有的是几千年,有的则长达几万年。比如从核废料中提炼出来做原子弹的钚-239,半衰期超过2万年。开创放射性理论、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和化学奖的居里夫人在1934年去世,她自己在当时虽然患上多种慢性疾病,但也还不知道放射性物质对人体有这么大的危害。她的论文手稿、在实验室使用的笔记本直到今日还具有放射性,参阅者必须在全副武装保护下才能看。她发现的放射性元素镭的半衰期是1600年,所以要等到1500年后,这些笔记本和手稿的放射性才会减半。

如果你也是不得不避难的千千万万的人之一,离家时会带走什么呢?核灾三个月后,灾民首次被允许回家拿东西。但是因为辐射量仍然很高,因此限时两个小时,而且只能装满一个75平方厘米的袋子。(4)多么残忍啊。你呢?你会拿些什么东西呢?在三个月前被地震震毁、海啸冲坏、充满辐射的自己的家里,你又能找回一些什么呢?

在电影《家路》中,有一个再正当不过的质询:“他们污染了我们的土地,杀了我们的牛,为什么不可以把他们抓起来?”警察的回答却是:“因为没有给他们定罪的法律。认命接受赔偿吧。”有多少钱,能买回自己的家乡,买回珍贵的回忆,买回健康的身体,买回田里的稻苗,买回弱小的、只能被牺牲的动物?能把这一切都贴上价格标签吗?

初现老年痴呆征症状的母亲在一排排一模一样方方正正的灰色避难屋群中找不到自己的避难屋,在没有指示牌的森林里却能清楚地辨识回家的路

“疏散撤离区”人去楼空,牛也饿死了。2011年4月,丰田直巳摄

然而,的确很多人被迫认命。电影里一边是因为失去了一切、被迫带着家人逃离故乡而心灰意懒的哥哥,浑浑噩噩过日子,嘟囔着:“那片土地还能干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另一边则是本在东京打工,却逆着逃难的人群回老家的弟弟。数年前弟弟在为哥哥顶替罪名被放逐出村时,曾信誓旦旦:再也不回来了。可是为什么却在家乡已成危险之地时独身一人回乡呢?在哥哥不解地询问他时,他回答:因为它们在召唤着我。水田、旱地、牛、山,都在叫我,快点儿回来吧。影片的最后,他背着本已撤离的母亲,穿过森林回家,回到那片被遗弃的土地上耕耘。

弟弟在东京的打工生活,被总结成一首小调,不无辛酸地写出了城市打工仔的心声:“星期一找工作,星期二找吃的东西,星期三找住的地方,星期四找乐子,星期五找绳子,星期六找大树,星期天得天下。”一边是资本主义把人异化的生产生活模式,一边是被辐射污染但曾经自给自足的家乡。他选择后者,选择有尊严地活着——尽管连这份尊严也被核电所污染,必须付出身体健康和生命的代价。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曾有人说过,倘若核战争爆发,所有人类和人造建筑都被抹除后,自然还在,它会继续呼吸,用足够的耐心,用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年的时间来恢复生机。

但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是无法从中恢复的。大自然不会犯第二次错误。


(1) 福岛手册委员会编:《福岛十大教训——为守护民众远离核灾》。

(2) 《美国撤离在日本外交官和军人家属》,环球网,2011年3月20日。

(3) 福岛手册委员会编:《福岛十大教训——为守护民众远离核灾》。

(4) 陈弘美:《日本311默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