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图书馆

上中学时,常拿了父亲的借书证去南京图书馆。南图最吸引我之处,是它的目录柜。一个一个的深长小抽屉排列有序,里面是一张张目录卡片,经过多人之手,原本硬挺的卡片已经变得软塌塌,而且油腻腻。然而一张卡片代表着一本书,想象一下,那真是“书的海洋”了。未及弄明白什么“中图法”“笔画法”等检索方法,我已然开始逮谁是谁地乱翻起来。最初的兴奋,颇似发了横财,坐拥金山,此生衣食不愁了。但目录柜很快成为最最让我幻灭的所在,因为你在卡片上眼睛一亮发现了某本传说中的书,急煎煎填了单子递给馆员,得到的答复不外“这本书不外借”或“没有”之类,借书整个变成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行为,堪称自虐。

此种自虐的终结,要到我上大学,坐进南京大学图书馆阅览室以后。这时我仿佛才明白了,图书馆不单是个借书的地方,更是个看书的地方,虽然南图有阅览室,我却没在那“泡”过。“泡图书馆”的说法不知是不是从“泡妞”而来,“泡妞”这么个极像地道北京话的词,据有人考证却是洋文出身,系英文“PICK UP HOT CHICKEN”的翻译。“泡”即对“PICK UP”的音译,但至少是兼译了意的,以中文的角度看,“泡”字极生动,不拘是用于“泡妞”还是“泡图书馆”,要长时间地浸淫其中,下所谓“水磨的功夫”。依我之见,一头扎在阅览室里看书,才是“泡图书馆”的正解,因借书、查书均不需要长时间的盘桓。

我泡图书馆,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不得已。读本科时正逢“读书无禁区”口号喊出之际,许多书开禁了,许多“可疑”的书出版了,图书馆里虽有,却概不外借,只能坐在阅览室里看。爱伦堡的长篇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就是我在阅览室里从头到尾读完的。书上标着“内部发行”字样,加起来有七本之多,一连好多天,我念兹在兹的,就是这套书。

首先要惦着占座位。阅览室就那么大,每天早晨大排长龙,开了门众人一拥而入,去得稍迟,只能向隅。“向隅”只是个说法,但的确每能见到找不到空位只好长时间倚墙而读的学生。占位之外,你所欲读之书是否已被旁人抢了先手,又是一虑。像高尔基《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那样的老书也有可能早早被借阅,就不用说《人岁月生活》这样的时鲜货了,何况它还打着“内部发行”的印记。有好几次,我眼睁睁看着别人将我正要看或看了一半的那一册借走,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所幸这套书有七册,退而求其次,能借到哪册便借哪册。没读过的,便读;已读过的,便做摘抄——爱伦堡引述了大量白银时代俄苏诗人的诗句,美不胜收。

阅览室鸦雀无声,自有它的一种特别的氛围,那么多人端凝而坐,屏息以对,书籍在这里似乎绝对唱主角,受到近乎膜拜的尊崇。不是从来如此吗?几十年后,偶会去校图书馆阅览室(对我而言,读研后系资料室已然取而代之),我发现那里大体上已成了自修的所在,架上的书籍基本无人问津。一样的安静,书籍却成了陪衬。

虽然安静,彼时阅览室里的人倒更容易被书上的语句撩拨得“心潮澎湃”。故常常一书尚未读罢,便有奔走相告、找人交流的冲动。寝室里不可开交的争论也常是由此而起。我到现在还记得从爱伦堡书中抄得的一个句子,那是巴尔蒙特一首诗的首句:“我来到这世上,为的是看太阳!”不夸张地说,犹如醍醐灌顶,我有被击中的感觉。在阅览室里坐不住了,我只想到外面去手舞足蹈,或是大喊一番(虽然事实上没离席,激动了一阵又接着往下看)。

那反应,相当之青春,相当之“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