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詩 〔一〕

黄河摇溶天上來,玉樓影近中天臺 〔二〕 。龍頭瀉酒客壽杯,主人淺笑紅玫瑰 〔三〕 。梓澤東來七十里,長溝複塹埋雲子 〔四〕 。可惜秋眸一臠光,漢陵走馬黄塵起 〔五〕 。南浦老魚腥古涎,真珠密字芙蓉篇 〔六〕 。湘中寄到夢不到,衰容自去抛涼天 〔七〕 。憶得鮫絲裁小卓,蛺蜨飛迴木棉薄 〔八〕 。緑綉笙囊不見人,一口紅霞夜深嚼 〔九〕 。幽蘭泣露新香死,畫圖淺縹松溪水 〔一〇〕 。楚絲微覺竹枝高,半曲新詞寫綿紙 〔一一〕 。巴陵夜市紅守宫,後房點臂斑斑紅 〔一二〕 。隄南渴雁自飛久,蘆花一夜吹西風 〔一三〕 。曉簾串斷蜻蜓翼,羅屏但有空青色 〔一四〕 。玉灣不釣三千年,蓮房暗被蛟龍惜 〔一五〕 。溼銀注鏡井口平,鸞釵映月寒錚錚 〔一六〕 。不知桂樹在何處,仙人不下雙金莖 〔一七〕 。百尺相風插重屋,側近嫣紅伴柔緑 〔一八〕 。百勞不識對月郎,湘竹千條爲一束 〔一九〕

〔一〕 河陽:在河南孟縣,古爲繁華勝地。江淹《别賦》:“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同瓊佩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

〔二〕 玉樓:《十洲記》“玉樓十二”。在崐崙山。中天臺:《列子·周穆王》:“西極之國有化人來。穆王乃爲之改築臺,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

〔三〕 龍頭:盛酒器。《樂府詩集》卷四八《三洲歌》:“湘東酃醁酒,廣州龍頭鐺。玉樽金鏤椀,與郎雙杯行。”主人:指宴客的美人。紅玫瑰:指嘴脣。

〔四〕 梓澤:即晉富豪石崇的金谷園,在河陽,見《晉書·石崇傳》。埋雲子:埋如雲的女子。指富豪取很多女子深藏於長溝複塹的園林裏。

〔五〕 一臠光:嘗鼎一臠的眼波,指衆女中被富豪看中的一位。漢陵:後漢諸帝陵在洛陽附近。走馬黄塵起:指富豪挾美人遷走。

〔六〕 南浦:送别處,借指南方。老魚腥涎:指魚書,信藏魚腹,故沾有魚腥。芙蓉篇:《詩品》:“謝(靈運)詩如芙蓉出水。”信寫得像荷花出水那樣美好。

〔七〕 衰容:指玉容憔悴。抛涼天:指南方炎熱。

〔八〕 鮫絲:鮫人織絲,見《七月二十八日夢作》注〔四〕。裁小卓:在小几上裁輕綃。蛺蜨飛迴:指刺綉。木棉薄:在薄布上綉。

〔九〕 紅霞:或指紅絨,刺綉時含在口内。或嚼檳榔作紅色。

〔一〇〕 幽蘭:指畫蘭。淺縹:淡青白色。松溪水:似松溪水色。

〔一一〕 楚絲:猶湘絃,指琴瑟一類。竹枝:劉禹錫作朗州司馬,仿民歌作《竹枝》,見《新唐書·劉禹錫傳》。

〔一二〕 巴陵:在湖南岳陽縣。紅守宫:壁虎。《博物志》:“(壁虎)以器養之以朱砂。體盡赤,所食滿七斤,治擣萬杵,點女人支體,終身不滅,有房室事則滅。”此言女方被棄,關在後房。

〔一三〕 渴雁:馮浩注:“自謂久飛始到,不意其人又被西風吹去。”

〔一四〕 馮浩注:“其人去後,舊居空冷之象。”曉簾不捲,故蜻蜓飛來,翼爲簾子所串斷了。

〔一五〕 馮浩注:“垂釣無人,蓮房清冷,皆寓言也。”

〔一六〕 馮浩注:“溼銀,鏡光。井口,鏡形。”鸞釵:鸞形釵。映月:指其人已去,只有月照鸞釵了。

〔一七〕 桂樹:月中桂樹,指其人不知在何處。雙金莖:《杜陽雜編》:“更有金莖花,其花如蝶,每微風至,則摇蕩如飛。婦人競採之以爲首飾。”當指一雙姊妹花。

〔一八〕 相風:候風儀。《述征記》:“又有相風銅鳥,遇風乃動。”相風儀插在層樓上。嫣紅柔緑:紅花緑葉,狀屋中無人。

〔一九〕 馮浩注:“伯勞東飛與吹西風,應是其人已去,不識我猶在湘中悲思墮淚也。”ft

馮浩按:“首二點地;三四追敍初會之歡;‘梓澤’二句言被人取來;‘可惜’二句言其遂有遠行也;其行當赴湖湘,故‘南浦’四句緊敍湘中寄書之事,其寄當在義山赴湘之先矣;‘憶得’八句想見其在湘中之情事;‘巴西(陵)’二句言其徒充後房,未嘗專寵;‘隄南’二句言我方來此,不料其人又將他往也;‘曉簾’以下十二句則其人已去,簾屏猶在,遥憶銀鏡鸞釵,光寒色冷,徒令我見彼美之舊居,對月光而零淚矣。”馮浩所解有相合有不相合的。這首詩同《燕臺詩》寫的,當是一事,詳見下“玉灣不釣三千年”句解。大概寫《燕臺詩》後,意猶未盡,再寫此詩。兩詩可以互相補充。如《燕臺詩》在題目上點明這位女子被府主取去,這詩裏對這點就不談了。《燕臺詩》不説這位女子原在何處,這詩裏寫明在河陽。《燕臺詩》没有寫這位女子的才藝,這詩裏寫她會繡蛺蜨,會畫蘭花,會彈瑟,會唱竹枝詞,會譜曲,會寫一手小楷,像真珠那樣可貴,信寫得像芙蓉出水那樣美好。《燕臺詩》寫女方被取走後,“夜半行郎”,男方就去找她,對這次相會寫得很細緻,這詩裏就不寫了。《燕臺詩》含蓄地寫她的被棄,這詩點明“巴陵夜市紅守宫,後房點臂斑斑紅”。兩詩又可互相印證,這詩寫“真珠密字芙蓉篇”是“湘中寄到”,《燕臺詩》也説“雙璫丁丁聯尺素,内記湘川相識處”。這詩裏點明的“對月郎”,即《燕臺詩》裏的“夜半行郎”。這詩的“仙人不下雙金莖”,即《燕臺詩》裏的“桃葉桃根雙姊妹”。商隱寫《燕臺詩》時没有到過湖湘,因此《燕臺詩》不是寫他自己的事,這首詩是《燕臺詩》的另一篇,自然也不是寫他自己的事。馮浩把兩首詩都作爲商隱寫自己的豔情,認爲商隱與女方歡會,都是不確的,是不可能的。

在這首詩裏,商隱寫出了對這位河陽女子的同情。從她的開笑口來招待客人,裁輕綃來刺繡,會彈瑟,會唱竹枝歌,會譜曲子,會寫小楷,再加上被貴人取去,她當是一位藝女,不同於女冠。馮浩把她同“玉陽學仙”的女冠相聯繫是不確的。商隱寫她被富豪取去爲“長溝複塹埋雲子”,用“埋”字,表達了對她的深切同情。寫她的畫蘭花,“幽蘭泣露新香死”,用“泣”寫她的悲泣,用“新香死”寫她的“衰容”,煥發的容光都消失了。用“死”同“埋”相應,極寫她命運的悲慘,用來襯出對相愛者的同情。“玉灣不釣三千年”,可與《河内詩》的“入門暗數一千春”對看,仙家相逢以千歲爲期,三千年即可以有三次相逢的約會,但三次都没有釣魚。從詩裏看,第一次是“主人淺笑紅玫瑰”,男的參加了女主人的宴會;第二次寫在《燕臺詩》裏,“夜半行郎空柘彈”,夜半不能彈鳥,即不釣;第三次詩裏寫的“隄南渴雁自飛久,蘆花一夜吹西風”,女方已去了。可見馮浩説男的與女方歡會的説法是不確的。“蓮房暗被蛟龍惜”,寫他的同情。他的同情在被壓迫被抛棄者的一邊,是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