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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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大队是隶属基建工程兵第二支队的一支劲旅,这支劲旅在完成镜铁山施工任务后,要开拔到内地执行新的施工任务去了。

镜铁山矿一期工程从1966年8月开工算起到1974年8月竣工,用了整整8年时间。在这8年里,一批批新兵入伍,一批批老兵复员,一拨拨新干部走上领导岗位,一拨拨老干部转业离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实现了多次新老交替。但无论人事怎样变更,部队的施工生产从未停止。刚入伍的新兵,新提拔的干部,他们像参加接力赛一样,把施工生产的接力棒一棒一棒地接过来,又一棒一棒地传下去,直到工程竣工。8年间,部队除了节假日与正常的休假外,每天坚持四班作业,每班六小时。虽然每班工作时间不长,但人的正常生活规律被打乱,该睡觉时却要上班,该上班时却要睡觉。晚上12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这正是人睡觉休息的黄金时间段,为了早日完成建矿任务,指战员们把这个黄金时间也无私地奉献给了矿山建设,奉献给了自己崇尚的事业。

在这8年间,有多少人为了施工而自觉推迟婚期?有多少人为施工而主动放弃了休假?有多少人为了施工而将父母或亲人病危、病故的电报悄悄揣起?推迟婚期、主动放弃休假、亲人病危病故也不声张,默默无语地坚守工作岗位,这绝不仅仅是为数不多的个人行为,而是一种屡见不鲜的普遍现象,成为一种常态和“时尚”。

在镜铁山奋战的8年时间里,第十一大队指战员们经受住了严峻考验。虽说生产生活条件极度艰苦,施工作业极度劳累,但从没有人叫苦叫累,更没有人临阵脱逃当逃兵。长期的艰苦生活和艰辛劳动,辅以部队的苦乐观教育,已彻底改变了指战员们的思想观念,真正达到了忘我的崇高境界,以至于对艰苦和享受的含义都早已模糊,甚至是“麻木不仁”,唯有对部队的热爱没有变,报效祖国、振兴中华的执着追求没有变,对党和人民的忠诚没有变。

十一中队是第十一大队的一个缩影。

今天,部队就要离开镜铁山了。干部战士们心存留恋,但更多的是自豪。十一中队官兵们在矿山的标志处留影,还有的捡几块铁矿石留作纪念。更浪漫和条件更好一些的,请假到嘉峪关城楼去留影,作为曾经在这里战斗、为酒钢建设做过贡献的纪念。

申力明现在就站在嘉峪关城楼前。嘉峪关城楼,也称嘉峪关关城,是明代万里长城西端主宰,自古为河西第一隘口。关城始建于明洪武五年(372年),从初建到筑成一座完整的关隘,经历了168年(1372—1539年),是明代长城沿线九镇所辖千余个关隘中最险峻的一座。因地势险要、建筑雄伟而享有“天下雄关”“边陲锁阴”之称。嘉峪关由内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线成重叠并守之势,壁垒森严,整个布局精巧,气势雄浑,与远隔万里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遥相呼应。经过历代修葺,在基建工程兵干部战士建设酒钢那个年代,仍然可见当年雄险的边关气势。登楼远眺,长城似游龙浮动于浩瀚沙海,若断若续,忽隐忽现。天晴之日,或海市蜃楼,或塞上风光,奇特景色,尽收眼底。

嘉峪关城楼也是重要的地理标志,能在城楼前照张相,那是干部战士最大的心愿。部队大部分干部战士都在远离嘉峪关的祁连山深处施工,有的甚至都没有见过嘉峪关城楼,但他们在写信时,落款却是嘉峪关市,这样做不是炫耀他们在城市,而是让家里父母亲放心,让亲人们以为自己生活工作在城市,从而免去许多担心。干部战士们喜欢在嘉峪关城楼前照张相寄给家里,便是出于这种心理。当年建造酒泉钢铁公司,厂址选在归属酒泉管辖的嘉峪关下(1965年嘉峪关设市),这就让参建酒钢的干部战士和嘉峪关市、嘉峪关城楼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个四川老兵的妻子到部队寻找丈夫,在嘉峪关站下了火车,三天之后才在镜铁山中与丈夫见面,她怒气冲冲地责怪丈夫撒了谎,经过中队长指导员反复劝解,这位妻子才没有拂袖而去。嘉峪关呀嘉峪关,你见证了多少基建工程兵官兵的喜乐哀愁?

今天要离开这里了,在这里照张相留个影,心境大为不同。申力明和战友们一样,今天来照相是郑重其事的。这个爱干净的浙江兵,特意换上一套新军装,斜挎武装带,腰里别着从代理中队长牛幸娃那里借来的小手枪,显得英武、帅气,浑身上下英姿勃勃。他今天来这里照相,就是把这里作为撤离后的一个新的起点。他是1972年冬天入的伍,今年才20岁,因为人机灵,又爱写写画画,被调到中队部做文书。文书、通讯员在连里是领导的“亲兵”,比较受到器重。代理中队长牛幸娃、副指导员王永学对他都很好,他对工作也很上心,但渐渐悟到一个道理,这就是:工作好干,人际关系难处。许多时候,他夹在代理中队长和副指导员中间,颇有些为难,好在小伙子为人机灵,都较好地做了处理。但没想到,这次领人去处理过期手榴弹,没有爆炸的手榴弹引发了两人的矛盾。假如自己处理得好,就不会发生“臭弹”事件,就不会引起两位领导的不快。他内心觉得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就是误会引起的,但要解开这个误会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他期盼部队调到新的地方,换一个新环境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想到这些,申力明的笑脸就绽放开来。

中队里各排各班都在收拾行装,只等一声令下“打起背包就出发”。新的战场在哪里?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随大队和大部队去河北武安和迁安西石门铁矿执行建矿任务;一种是和部分中队转战到陕西省渭南市华县东南端的金堆城,参加金堆城钼矿建设。无论是哪里,部队指定是要迁移了。大队已派人到两个地方打前站,有的中队已经出发了。

汉语里有个词叫“瞬息万变”,许多时候事实上也是如此。申力明和中队里几个去嘉峪关城楼照相的战士,还没有回到连队,十一中队向内地调动的事就发生了变化。因为镜铁山矿要上二期工程,地方上向部队求援,提出留一支精干的掘进队伍帮助他们完成施工任务。经过支队请示上级同意,决定留下十一中队继续在镜铁山参加二期工程施工。

这个消息像炸雷一样在十一中队响起。申力明回到中队时,代理中队长牛幸娃和副指导员王永学刚从大队部回来,消息就是他俩带回来的。牛幸娃和王永学都紧绷着脸,看不出是忧是愁、是喜是悲,只是让申力明立即通知排以上干部到连部开会,内容是传达上级紧急指示精神,申力明立即遵命去办。

此时的中队已是整装待发状态。因为是休息日,战士们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写家信,有的围在一起扯闲篇儿。一排一班的风景最为奇特,班长慕古秀在教班里战士们打毛衣。你若以为慕古秀像他名字一样清秀,那就错了。慕古秀是河南温县人,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是奶奶把他带大的,自小营养不良的他,却长得人高马大,有一副大骨架的身材,这种体量使他特别能吃、特别需要吃,在河南农村时,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吃饱过,放羊干重活,更需要饭食补充,但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可吃的东西很少,他的眼睛都是绿的,看什么好像都是吃的东西。奶奶去世后,姑姑回来奔丧,一进村口,就大哭“额的娘呀”,一听就是陕西口音。原来是遭遇荒年时全家逃到了陕西富平,年景好了之后,父母返回故里,姑姑却因为已成家留在了陕西。看到小侄古秀饿得那个样子,为留住兄嫂一家这条根,就把他带到了陕西。虽然到了那里还是放羊,但却能吃饱饭了。他并不知道,他能吃饱,是姑姑全家忍饥挨饿换来的。“当兵吃粮”在慕古秀身上有特殊意义。当了兵,饭可劲儿造,他就心满意足了。在十一中队,慕古秀的饭量是有名的,一顿饭咥米饭二三碗,或吃馒头五六个,那真的是家常便饭。但慕古秀能吃也能干,力气大得惊人,干活也从不惜力气,是中队公认的老黄牛。他一入伍就分到王永学所在的排,王永学教会了他认字、写信,还入了党,后来还当了班长。所有这一切,人们都能想到,唯一没想到的是,五大三粗的慕古秀竟然学会了织毛衣,尤其会编织线背心,什么方块、凤尾、波浪、麻花针,他都会。把几副线手套拆开来,利用闲余时间六天就能为战友织一件背心。大骨架的他竟能盘腿坐在床上,手上下左右翻飞编织着,熟练的程度就像个会织毛衣的大姑娘小媳妇,让人们赞叹不已。虽说男人织毛衣在其他地方并不鲜见,但在军营中,发生在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身上,却让人惊叹。这个手艺是慕古秀跟“工改兵”技术员严士范学会的。严士范是跟抗美援朝回国的一个老兵学的。慕古秀不仅自己爱编织毛线衣,还热衷于向班里传播编织技术,他说:“技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是有用的。”他对战友们编织线背心的请求从不拒绝,中队里三分之一干部战士身上都穿有他编织的线背心,因为一年省出几副手套,就多了一件线背心,材料是现成的。名声传出去之后,许多人慕名而来,他不仅为大队机关干部战士织,也为地方镜铁山矿的干部战士织,除了在施工中是“掘进大王”,还得了“编织大王”的名声。现在他正边示范编织给战士们做指导,边操着半是河南、半是陕西的腔调谝闲话:“你们知道咱们部队将要调去的渭南不?那里离额们富平不远,好吃的东西多着哩,有豆花泡馍、水晶饼、时辰包子、踅面、南七饸饹、水盆羊肉,包你咥个饱!”

战士刘小宝被慕古秀说得流了口水,一针扎到手指头上,他放下手中的线说:“你们富平还有啥好吃的呀?”

慕古秀说:“那多了去了,什么老锅坊琼锅糖、夹心柿饼、苹果、猕猴桃,等咱们到了新地点,我都从老家给你们弄来尝尝!”慕古秀已从大队部老乡那里得到比较准确的消息:他们十一中队要和另几个中队一起到渭南华县金堆城执行建矿任务,华县和富平离得很近,隔渭河相望,相距百多公里。“这一下要打回老家去了!”慕古秀内心的欢喜全浮在脸上,手中的织衣针愈加翻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