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千里江山[1](一)

几句表白

自从一九五〇年冬,中国人民志愿军来到朝鲜后,我们曾经多少次为他们所创造的功勋欢呼万岁。胜利自然鼓舞人,但更鼓舞人的却是那些各色各样创造胜利的英雄。一年多来,我几乎一直随着中国铁路工人组成的志愿军一起行动,见到许多人。这些人平平常常、朴朴实实,不失劳动人民的本色。但他们每人有每人的生活,每人有每人的家庭,每人有每人的来历。是什么力量促使我们的工人丢下就要结婚的爱人,参加了志愿军?撇下死而未葬的父亲,来到朝鲜?离开妻子、儿女以及和平的生活,投到最艰苦的战争里去?在他们灵魂深处,闪耀着一种光芒。这是种爱。他们爱祖国,爱人民,爱正义,爱和平。为了这种爱,他们牺牲了个人的幸福,个人的爱情……有些同志甚而献出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世界上还有比这种爱更伟大的吗?我想写的就是这种爱。

这是我这篇故事的经线。

还有条纬线。中朝人民在共同命运下,共同战斗里,年深日久用鲜血结成的生死交情,将要更发展,更牢固。

现在是一九五二年六月四日深夜三点,附近轰炸正紧。我住的朝鲜小茅屋震得乱摇乱晃,红光射进门缝。轰炸过后,我走出屋去。月色很静,远处一只布谷鸟不住叫着。正是插秧的季节,几天光景,满眼的水田都插齐了。什么暴力也破坏不了我们的生活,什么工作都在正常进行着。我就在这种情况里写完我的最后一个字。但我并没写出人物事情的万分之一啊!我写着写着,感到自豪,自豪于我们有这样的人民。我也苦恼,深深地苦恼,苦恼于我的笔太笨,表现不出我们人民的英雄性格。饶恕作者吧!是我损害了我们人民应有的光彩。

感谢曾经帮助我的同志,就让我把这本书献给我们所有的中国人民志愿军。

一九五〇年秋八月,北朝鲜一家庄户人的后墙根开着一种花,一丛一丛的,花瓣是紫红色,类似玫瑰。秋令风露大,天天早晨,那花瓣上挂满露水珠,顺着花须往下滴,新鲜透了。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掐了枝花,跑着叫:“爷爷,爷爷,这叫什么花?我怎么不认识?”

爷爷足有七十岁,胡子雪白,穿着件对襟白袍子,迎面结着飘带,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坎头”[2]帽,看上去,倒像中国古画上画的人物。老人背着手,慢慢笑道:“别说是你,连你妈也叫不上花名来。这叫无穷花,四十年前,朝鲜遍地都是。”

小孩的妈妈是位性格温柔的阿志妈妮[3],手拿着铁耙,正在当院晾着一堆黍子。黍子新割下来,有股青气,像是鱼腥。听了老人的话,阿志妈妮柔声说:“记得先前我问过你老人家,你也说不知道花名。”

老人勾起旧事,摇头叹气说:“嗐!先前怎么敢告诉你?怕你们年轻人不知轻重,说漏了嘴,会送了命。”便念出首古老的歌子:

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

三千里锦绣江山,

无穷花开在东山

华丽的朝鲜。

原来朝鲜是个半岛,多山多水。著名的有五大江,六大山。五大江是鸭绿江、图们江、大同江、汉江、洛东江。六大山是白头山、金刚山、妙香山、智异山、太白山、汉拿山。古时候,朝鲜还是个封建王朝,曾经拿无穷花当国花。其实人民倒更喜欢春天漫山开的金达莱花。不过无穷花开得最旺,一个骨朵连一个骨朵,开起来没头,从六七月一直能开到秋末,长得又泼,随便掐一枝插到泥里,就活了,所以繁生得遍地都是。

二十世纪初,日本吞并了朝鲜,这个白衣民族从此便失去自由。日本凶手因为无穷花是那旧王朝的国花,见了就砍,私自种的还治罪,于是遍地的无穷花差不多砍得溜光,都当柴火烧了。

那小孙子听着爷爷这些不好懂的话,瞪着黑溜溜的小眼问:“砍光了怎么咱家还有?”

爷爷理着白胡子笑笑说:“就是这话呀。他们连花木都砍不完,还能灭了咱朝鲜!日本人不行,美国人也是做梦。这许多年来,你爷爷的心都磨硬了,不知见了多少好人一个倒了,一个又上去,跟日本人拼死拼活的!你爸爸就是一个。……”

老人说这话的当儿,美国凶手正从日本手里接过屠刀、踏着日本僵尸走过的死路,想从南朝鲜往北杀,哇哇叫着:“三天打到中国去!”

小孙子歪着头正出神,听见门外另一个小孩叫他的名字:“将军呢!将军呢!”便咬着那枝花,跳跳跶跶跑了。

老人拄着拐杖,挪挪擦擦走出去,两条腿像木头一般硬,不大会打弯。秋季雨水勤,飘飘洒洒的,净连阴天,下得人浑身又湿又涩。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个晴天,满眼明晃晃的太阳光,特别干爽。老人变精神了,顺着脚往里委员会[4]走,想去探听探听前线的消息,没进屋先听见里边又说又笑,又唱又乐。门口挤着堆人,踮着脚尖看热闹。屋里挤的人更多,满登登的,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炕当间放着几张小桌,摆满酒菜。里委员长[5]蹲在桌子前,擎着酒盅,挨着个向大家敬酒,说些壮行的话。

小孙子将军呢从人群的大腿缝里钻出来,抱着爷爷的拐杖说:“爷爷,爷爷,我也要当兵去。”

爷爷说:“别胡缠!你还没有枪高,怎么能去?”

将军呢仰着又黑又亮的小脸问:“那么几时才让我去?”

爷爷笑着说:“等长大了就让你去。”

一群青年妇女堵在门口,拍着手笑。屋里有人喊一声:“为了三千里江山!”门里门外都跟着喊,震得爷爷那颗老心乱颤,不知是什么滋味。爷爷活到七十岁,见得多了,今儿眼见这群好青年又要为朝鲜的自由去作战,不觉想起儿子,想起当年的日本人。这三千里江山已不再是孤零零的半岛,而是保卫人类和平的前哨。开遍整个江山的也不再是旧日王朝的无穷花,而是人类历史上万古长春的英雄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那三千里江山的尽北头紧连着中国边境,中间隔着条鸭绿江,水又深又绿,流子又急,五冬六夏,水面激起一片波纹,碧粼粼的,好像鱼鳞。江上有座花栏大铁桥,横跨两岸,也跨在中朝人民的心坎上,把两国人民的生活连成一条链儿。北岸中国地面,离桥不远,住着家老铁路工人。这人叫姚长庚,四十岁左右,在铁路上干得有年数了。他有个老伴,还有个闺女,叫姚志兰,也在铁路上做事,当电话员。解放以前,姚长庚一直是个养路工。解放后,新来的局长武震见他为人耿直,懂的事多,又肯出力,一步一步往上提他,眼时提成工务段段长了。

姚长庚是个久经风浪的人,多少年来,雨淋日晒,脸比石头还粗,眼像瞌睡似的,老麻搭着,轻易不笑。生人乍一见他,多半不喜欢他,私下会估量说:“这家伙,怎么这样倔?”一般熟人又是种看法,背后常常议论说:“要论人家姚大叔,老成持重,又有骨气,可是百里挑一。”

说他有骨气,是指着件事,他老婆姚大婶对人唠叨不止一次了。原来姚长庚上铁路前,靠着耍手艺吃饭,盖房子,当油漆匠,跳跳跶跶的,混过许多营生。早年伪满时候,他替日本人打夜班盖楼房,有个日本监工的性子恶,拿着把小锤,看谁不顺眼就是一锤子。正赶上六月天,大家脱光膀子,汗顺着脊梁往下直淌。姚长庚正和洋灰,打洋灰座。监工的见他满身是汗,油光光的,故意往他身上扬沙子,还龇着牙笑。姚长庚发个狠,一铁锹把那家伙砸到洋灰座里,两铁板洋灰打到里边去了。

姚大婶瞎了只眼,人很善良,就是嘴碎,爱啰唆,对着猫狗也说话。有时小鸡闯到屋里,她会抡着笤帚说:“谁请你来啦?出去!出去!”家里活儿一收拾干净,姚大婶时常带着针线活儿坐到门口,对着左邻右舍抱怨男人,抱怨闺女,说他爷俩怎么把她累坏了,实际是向人显弄她男人闺女好。

有一回姚大婶絮絮叨叨说:“你可说,叫我怎么好!昨下晚,她爹又熬到半夜才回家,饭也不正经吃,觉也不正经睡,日里夜里,家务事半点不问,身子长到段上去啦。……你没见,旧年冬天,一黑夜刮大风下大雪,人家正睡着,他扒着窗户眼一望,爬起来开开门走了,问他也不答应。后首才知道是怕铁路上雪太厚,火车出事,深更半夜领人扫雪去了。……你瞧他那古板样子,我跟他过了半辈子,没听他说过一句玩笑话。去年秋里有一天,可倒怪,一进门笑嘻嘻的,嘴都闭不死了。我心里奇怪:他在哪儿迎上喜神啦?不用问,人家说开啦:‘今儿是怎么回事,见了你,就像初娶媳妇那样,从心眼儿里往外高兴。’想不到他那天入了共产党。你看看,共产党一来,怎么人都像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个样?”

邻居一位嫂子听了说:“大婶,你也算有福。于今大叔是熬出头了,又有个好姑娘,能写会算的,过几天一办喜事,请等着抱外孙吧。”

姚大婶听人夸奖闺女,心都开了花,故意装出厌烦样子,皱着眉说:“罢呀,有什么福好享?有个豆腐。不知哪辈子该下她的,折磨死人了。一个大闺女家,不说在家里学个针头线脑的,天天跟她爹一样去上班,这也罢了,谁知又交上个朋友,闹起自由来了。于今时兴这个嘛,咱老脑筋,看不惯也得看。这不是,眼看要出门子了,连针线都拿不起来,还得我给她操劳着赶嫁妆,不对心事还挑眼,累死也不讨好!”

姚长庚夫妇原本有两个儿子,都没了,剩下个女儿,拿着像眼珠子一样宝贝。姚志兰今年十八岁了,长得细挑挑的,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双眼皮,脖子后扎两根小辫,好像一枝刚出水的荷花。就是有一宗,她妈骂她是书虫子。天天下班,总要从图书馆借回本书,趴在床上看,叫她吃饭也不动弹。看着看着,一个人会哧哧笑起来,有时眼圈一红,又掉泪。

姚大婶生怕闺女看些邪魔歪道的小唱本,发急说:“哎哟,这孩子可疯啦!你看的是些什么玩意儿?”

姚志兰把书面一翻:是《刘胡兰》。她看到刘胡兰临刑那一场,又兴奋,又难受,心想:“人家刘胡兰是人,我也是人,人家能那样,我就不能那样么?人在世,不是为人嘛,怎么不能做点事?”从此处处拿刘胡兰做榜样。

姚志兰的爱人叫吴天宝,是在职工夜校认识的。两人不像爱人,倒像竞赛的对手。一个是电话员,一个是火车司机;一个是青年团员,另一个也是团员。你的工作好,我想更好;你学习跑到头里,我也不甘心落后。两人时常也笑笑闹闹的,拿着真话当玩话说。

姚志兰会拿食指按着嘴唇,瞟着吴天宝说:“咱怎么敢跟人家比呢?人家是火车头,咱得向人家看齐。”

吴天宝就要眯着眼笑起来:“好,好,不用斗嘴,不服气咱就赛赛。”

姚大婶刚见吴天宝那天,有点不中意。你看他个头多矮,又黑,帽檐底下蓬着撮头发,像只八哥。脸色倒鲜亮,喜眉笑眼的。可怎么那样顽皮,不是吹口哨,就是笑——有什么乐头?吴天宝人小,器量可大,看出姚大婶气色不善,也不介意,还是说呀笑的,到底把姚大婶引乐了。

姚志兰松口气说:“妈,午饭吃什么?留他吃饺子好不好?”

吴天宝插嘴说:“包饺子我会擀皮,管保比脚末跟老皴皮还厚。”

姚大婶笑道:“罢呀,你是客,坐着喝水吧。”

姚志兰哧地笑了:“他那人,还闲得住?叫他劈棒子好啦。”

吴天宝说:“我又不是盐店掌柜的,谁当咸(闲)人?”说着把蓝制服一脱,抡到炕上,挽起袖子,蹲到灶火坑边劈木头,一面劈一面打着口哨。

姚大婶调面,望着吴天宝寻思说:“这孩子,灵灵俏俏的,倒有意思。人也不藏假,就是那一汪子清水,一眼看到底。”心里有意,嘴里就问东问西,拿话套问吴天宝的身世根底。

吴天宝朝姚志兰挤了挤眼,意思说:“你妈相女婿啦。”一面笑着说:“大婶,你问我的来历么?我这人有鼻子有眼,可不简单。一下生就不缠娘,三岁离开爹爹,风吹雨打,不知怎么就长大了。”

姚志兰用手背掩着嘴笑道:“你就会瞎贫,一句正经话没有。”

吴天宝说:“这不是正经话是什么?爹娘一死,我住的是黄连寺,吃的是曲麻菜,喝的是栀子水,三伏天,蚊子跳蚤都不叮我,嫌我的肉苦。”

姚志兰翻了他一眼说:“你听听,这个贫嘴。明明是苦事,他当玩话说。你为什么不知道愁呢?”

吴天宝说:“愁?过去受那些王八兔子鳖犊子气,我恨都恨不过来呢,还愁?要愁早愁死了。于今天下变了,日子好了,我也想愁愁,可是愁什么呢?你告诉告诉我吧,我也好学着点。”

姚大婶笑起来道:“这孩子,有你在旁边,木头人也逗活了,谁还会愁?柴火劈得也够了,你要不累,穿上衣裳,到街北头小铺打几两香油来,咱好拌馅。”

吴天宝撂下斧子,拍打拍打手,抓起制服往身上一披,忽然叫道:“坏了,一件重要东西丢啦!”急得满口袋乱摸。

姚志兰问道:“什么好宝贝?左不过是那个破口琴,整天呜呜啦啦吹,讨厌死了。”

吴天宝乱摇着头,也不搭腔。姚志兰看了看他,捂着嘴笑道:“妈,你看他穿的谁的衣裳?”

吴天宝低头一看,衣裳又长又大,原来穿错了姚长庚的,连忙换回自己那件,伸手掏出只口琴,又掏出本日记,里边夹着张画片,五颜六色,挺好看的。

姚大婶一撇嘴说:“我当是什么重要东西呢。”

吴天宝把画片送到姚大婶眼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毛主席的相片啊。不亏了他,你还想吃饺子,喝西北风去吧。”

姚志兰想拿过去细看一看,吓得吴天宝往后一闪说:“你一看,就没我的了。”赶紧合上本子,笑着藏到口袋里去。

从此吴天宝每逢跑车跑到这儿,必定到姚志兰家里来。一来便挑水扫院子,事事上心。他为人手脚灵俏、眼精手快,一会儿忙乎完,就要一跳坐到桌子边上,悠荡着两只短腿,吹起口琴来。但他有点怕姚长庚。有时正吹着,只要姚长庚在门口一咳嗽,他舌头一伸,出溜地溜下来,也不大敢闹了。

姚志兰曾经笑着问道:“我爹也不打人,不骂人,也不闹脾气,你怎么见了他就拘拘束束的,舌头好像短了半截子?”

吴天宝搔搔后脑瓜子笑道:“你那爹呀,可是俗话说的,铁板钉钢钉,硬到家啦。谁有点错处,拿起来就说,一点不留情。”

姚大婶说:“理他呢。他就是那么个脾性,一不高兴,挂着个脸,整天不说话,待人心眼儿可实落。晌午没吃干粮,不饿啊?做点点心你们吃吧。”

姚志兰皱着眉头笑道:“你看你,妈!人家刚吃饭,又问吃不吃东西,一天不定问几遍,要把人家撑死不成?”

姚大婶生气说:“问问又不好!不在我眼前也罢了,在我眼前,可不能让你们饿着。”

说实在话,姚大婶一天到晚,心里就是惦着闺女。闺女的亲事,她比谁都急。吴天宝那孩子没爹没娘,处处又对她的意,将来闺女过了门,还不是住在一块儿?这一点最对她的心事。于是紧张罗着替他俩定了亲,又对吴天宝说:“我姑娘也快二十了,还能老养着?结了婚,我闺女也有个奔头。”

姚志兰不愿意,姚大婶背地数落女儿说:“我们做姑娘时,只盼嫁个好郎君,有个靠头。你可倒好,心一飞飞到天上,净想些什么?”

架不住姚大婶天天啰唆,到底把女儿女婿说活心了,便择定十一月七号结婚。那天是苏联十月革命节,吴天宝的包车组正往十五万安全公里跑,那时候也该完成记录了。

姚大婶扳着指头一算,剩不到两个月,便忙得昏天黑地,替闺女办嫁妆。割布,买绦子,缝衣裳,做被卧,又怕女儿不中意花色,样样逼着女儿亲自过目。姚长庚段上事忙,天天戴着星星才回家,老婆也要连汤带水,啰哩啰唆,一样一样告诉他,还要抱怨说:“我一个瞎婆子,心里又没数,你当爹爹的,也不管管,光靠我自己怎么行?”

姚长庚麻搭着眼皮,也不响,说多了,拔起腿走出去,自言自语说:“就是嘴碎!”

老婆一气,对着姚长庚的后影说:“你往哪儿去?闺女也不光是我的闺女,丢脸丢你的脸!你不管,我也不管!”说着盘起腿,拿起剪子,嘟嘟囔囔又裁嫁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