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未停,直到乌啼实在体力不支,才在一处临近水源的树下休整,乌啼喉咙已经冒了烟,喷着黏糊糊的热气过去河水,我抖了抖贴在胸口的衣服,出了一身汗,又热又臭,若不是担心后面有人追来,真想跳进去游两圈。
本以为乌啼喝了水之后就会乖乖上路,谁知道它尝到了甜头之后反而更加不听话,蹄子往清浅的河滩上一伸,任凭我威胁利诱都不肯动弹一下。
我仰头看了一下天色,已经过了后半夜,天彻底亮起来也只在一两个时辰之间,我四周看了一下,见山林静寂如常,没什么异样,便有心也休息一下。
谁知这一次大意差点要了我的命,正蹲在河边掬水洗脸,身后“嗉”一声直奔我的后脑勺而来,那是暗器的声音,如此凶戾的声音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我来不及躲避,一头扎进了水里,那几根透骨钉入了水威力也没有减缓,扎着我的肩膀狠狠撞向河床,水面顿时被鲜血染出了一滩红色。
我吃痛,一张嘴呛了几口水在肺部,从水里游到河对岸,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着。胸腔像是被挤炸了似的猛烈收缩几下,许久那疼痛感才渐渐消失。我不敢大意,迅速站起来,手里的长枪正在我的对面,隔着一条河的宽度,而刚刚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乌啼早已不见了踪影。
该死的,我这次真的要被你害惨了!
一个黑衣人右手捏着几枚黑色的长钉站在我对面,看身形似乎跟蟒丛山不是同一个人,出手更加凶残。
我将肩膀上的透骨钉拔出扔到河里,还好只是刺穿了皮肉,没有伤到筋骨。两指一挥,无双越过河面稳稳落在我手中,对面的人不屑的冷笑一声,踩着水面拔出了腰间的短刀,他们族人似乎都喜欢用短刀杀人。
许是因为身上沾了水,每一步都比以往要沉重,被短刀强劲的威力逼退十几步,直到我的后背抵在树上,我使了一式排云掌,想要将他击退,他却像事先知道我的招式似的,动作极快,掌心一推一转,“咔咔”两声,将我的手腕折断,我吃痛,抬起一脚燕飞剪拉开距离。
大意了,右手持枪尚且占不到便宜,现在只剩下左手,血魔阵启动需要一段时间,身上更无其他防身保命的东西。
无双,这次,真的要拜托你了!
“长空万里,起!”
风掠过山林,在两人的脚下盘成气旋,天地万物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黑衣人的短刀停在离我三指远的距离,刃上的寒光冰冷的刺进我的眼底。
我在这样的静止中站起来,长枪一挥,以破风万里之势挥起长枪,而天地也在此时此刻开始运转,他来不及躲闪,被我一枪打了出去,只是这一枪的威力小了许多,对他没有任何压制力。
此时乌啼也涉水而来,我来不及思考自己突然变弱的原因,脚尖一点落在马背上,迅速消失在这个危险之境。
我不敢向后看,只听着乌啼踏碎大地的声音,以及风过树叶的喧哗,像极了千万人的私语,接着轰轰隆隆的变成凿山铁锤之音,一阵阵轰响击得我头疼欲裂,从马上摔了下来。
凿山声越来越近,叮叮咚咚乒乒乓乓,我单膝跪在地上,强忍着晕眩不让自己倒下去,在嘈杂的乱声中分辨出撕裂空气而来的透骨钉,翻滚几下,那几枚钉子尽数扎在地面上,想必它们穿过我的头颅时,也是如此的轻而易举吧。
恍惚中,有人将我扶了起来,接着一阵短兵相接的打斗声,凿山声逐渐消失了,我得以从铺天盖地的晕眩和头疼中解脱,一睁眼,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是元灿。
我舒了一口气,左手手指摸着右手腕的断裂处,关节处已然肿起了大包,手一动,就疼得没有力气握住任何东西。
矫情什么!
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提起无双冲了出去,元灿一掌把我推开:“一边凉快去,手不要了?这个人,我自己就能解决。”
胡说八道,他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他……,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我看着元灿,惊得合不上嘴,青霜剑意纵横开阖,将我打的接连逃窜的黑衣人,竟在元灿的招式之下毫无反手之力,一招一式,莫不如当年元叔父的风范,好不少年侠气!
黑衣人见势不妙,倒很识趣的逃走了,元灿没有去追。
他扶着我在石头上坐下,转动着我的手腕,温柔的动作突然一狠,又是“咔咔”一声,接了上去。
我疼得嗷嗷直叫:“你轻点,这可是女孩子的手。”
元灿冷哼一声:“是会弹琴啊,还是会绣花啊?”
“庸俗,我们沉氏的女儿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中豪杰。”
他给我包扎好,在绷带上用力的按了一下,:“惨叫的女中豪杰?”
“趁人之危,你卑鄙!”
也不知道绍羽当初被我故意掰断胳膊的时候有没有这么疼,应该没有吧,跟许大夫学的分筋错骨手,要点是让人失去反抗的能力,很容易就能接上,应该,不太疼吧。
元灿丢给我一瓶药粉,背过身去,让我自己处理肩膀上的伤。
本来这伤口不大,也不是很痛,可一碰到药粉就像是入了油锅似的疼得尖锐,我皱着眉缠上绷带后,示意元灿转过来。
“你怎么来了?”我握着手腕,问道。
他将青霜剑收起,说:“黎溪给我发了金光令,让我来救你。”
金光令是极高的法式,极难造出,且仅可使用一次,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拿出来,我竟不知原来自己这么值钱。
“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我一激动,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其实是我自己忘了,元灿本来就很厉害,他和黎溪、王其深一样,是当时鼎力三家的世家少年,只是后来才突然收了剑,像是把自己也一并封印起来似的。
元灿拍着我的背,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看他们俩累的要死要活,我多清闲,这才叫大智慧。”
“那你之前输给我,都是故意的?”我有点不服气。
元灿笑道:“天地良心,我敢对你动手吗?那护犊子的老太婆还不把我切碎了。”
“那你为什么今日怎么不装了?”我睨他一眼。
他道:“什么叫装,我当时也是真的输给了他们,堂堂正正。”
输了还这么趾高气扬,我也是第一次见,忍不住一脚踹向他的膝弯,看他趔趄一下,恼怒的瞪着我:“沉尽落,我可是刚刚才救了你!”
“是是是。”我满不在乎的回答,托着腮,心里想着一个问题。
元灿用膝盖撞了一下我的腿,问:“想什么呢?”
我摸着唇,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
元灿伸出手指,说:“笑了你是小狗。”
我白他一眼,极为羞涩的咬咬唇,道:“黎溪,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啊?”
元灿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似的,又难看又古怪,:“你,是不是讨厌他?”
我愣了一下:“不讨厌啊。”
元灿有些疑惑:“难道不是你一直很讨厌他吗?”
我?讨厌黎溪?
我从六岁开始就喜欢,你现在跟我讲我讨厌他?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爆炸,深呼吸了几次,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怎么讨厌他了?”
“六岁那年,岳阳城乞巧夜会,你第一次见他就把人气哭了。”
“八岁那年,天舟城春雨祭上,所有人的雨神符都好好的,就他的被你踩了个稀碎。”
“还是八岁,你扯了他的发带,还把人推下了水,深冬时节,他足足卧床大半个月才好转。”
“十岁那年,在水云庄,人家可是客人,你……”
“哎呀好了好了,你说的这些我怎么都不记得。”我着实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元灿。
“倒也是,你做的坏事太多,哪里还记得他的。”元灿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有些心虚,挠挠头笑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嘛,说不定是误会呢。”
元灿冷哼一声:“误会?”
“什么意思?”怎么听上去,我跟个负心汉似的?
元灿拍了拍我的肩,一巴掌下去就是我的伤口,我疼得龇牙咧嘴,刚升起来的一点女儿态也都被这疼痛变成了金刚怒目:“你找死啊!”
“哎呀,对不起,啧,一激动就忘记你肩上的伤了。”他举着手笑的一脸灿烂,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我把头埋在膝上:“我之前一直觉得黎溪讨厌我,可是最近这几次,我总觉得他对我似乎也挺好的。”
他摇摇头,无奈道:“黎溪喜欢你,是除了你,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我有些动摇:“可是,他……喜欢的不是飞雪吗?”
元灿神色中又些许苦涩,似乎想起了久远的往事,一口气叹的又凄美又悲怆:“少在这乱点鸳鸯谱,黎溪不喜欢飞雪,飞雪也不喜欢黎溪。”
“你怎么知道?”我扭头看他,却被他脸上的悲伤狠狠抓了一下,我从未见元灿有过这样的表情,没有往日的轻浮和散漫,凝重的、淡漠的映着日出的第一缕霞光,他抬起头,满眼都是金灿灿的光芒,似乎落泪了,也似乎只是光折射出来的影子,继而笑着,说:“沉飞雪,有她自己的归处。”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和深埋在记忆中的温婉少女,也是青梅竹马、相识相知。
曾树下一人抚琴、一人舞剑,琴声时而铮铮厉鸣,时而浅缓低语,少年的剑带着三月的风,满城桃花雨,独赠卿一人。
我竟不知,我为何不知!
“那日飞雪一人离开,见的人……”
“是我。”
千言万语,过往种种,山盟海誓,都化作一句:“是我”。
我心里堵堵的,仿佛亲眼目睹了一个盛大的悲剧,以及它深长的惋叹和不完美的落幕,凄美的残红落尽,楼台倒影再无那一抹婉转的低眉浅笑。
我抽了抽鼻子,张张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元灿却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揉揉我的头,道:“不要哭了。”
飞雪也经常这样,摸着我的头发,轻声细语的:“不要哭了。”
“对不起。”我似乎要和很多人说对不起,可是对不起是最没用的一句话,它代表着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而错在自己。
“别叽叽歪歪了,跟个娘们似的。”元灿飞来一巴掌,打断了我的感怀,“休息一会儿,等下我们还要赶路,我们就在山那边,不过快要清理完了,很快就能回天舟城了。”
“那黎溪怎么办?”黑衣人出手如此狠毒,我有点担心。
元灿道:“百里氏只是想给黎溪一个教训,他们一族的希望可还压在黎溪肩上呢,暂时不会对他怎么样。”
我又问:“王其深故意让我来,是不是就想挑明黎溪和百里氏的矛盾?”
元灿点点头:“毕竟那是他母亲的氏族,多多少少有点于心不忍,他这个少主当得也实属憋屈。”
我道:“黎氏家主呢?他自己难道看不出来吗?”
元灿看着我笑道:“溪的母亲年轻时可是名动二十四城的美人,黎家主纵使是个英雄,也难过情关。”
我从来都不知道,黎溪的处境原来如此艰难,一边是氏族,一边是生母,真印证了王其深的那句“黎溪心太软了,足够让他万劫不复。”
“别想那么多了,即便你想帮他,也得把伤养好了。”他伸手向拉我起来,我躲开了。
他投来疑问的目光,我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很多年的话:“我喜欢黎溪。”
元灿轻笑了一声,满脸写的都是不相信:“你现在只是可怜他的处境,等这一阵子过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喜欢他,从六岁那年开始就喜欢。”可我喜欢的胆怯而没有底气,我甚至连飞雪都不敢告诉。
元灿沉默了,许久,他说:“你想回去?”
我点点头:“若我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办?积雷山的困境还没有解,百里氏肯定又要对他施压,他又要护着叶南笙不被欺负,我知道,我去了他肯定会担心百里氏的人对我出手,我……”我如果能再强一点,可以护住自己,再护住他,何惧一个百里氏?
我太弱了!
“走吧。”元灿牵着乌啼走过来。
“去哪儿?”我看着他。
“你不是要回去吗?我陪你。”他翻身上马,示意我上来。
我四周望了一下:“你的马呢?”
他气笑了:“沉尽落,你能不能有点良心,我可是在听说你有危险之后一路轻功赶来的,即便是骑马也都累死两三匹了,骑一下你的马,你还不乐意了?”
我摸摸鼻子,十分不好意思的笑道:“这不是担心你把你的马给落下了嘛,啧,我有那么小气嘛?”
我来的时候走了一夜,再回去的时候人困马倦,走走停停,又是走到了入夜,守营的人看了令牌引我们进去,黎溪和百里言若却都不在,听说还在积累山上,许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你别去了,我带人去看看,你就在黎溪的营帐中不要出来,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手。”元灿按下我,起身出去,接着一阵嘶鸣和马蹄声远去。
兴许是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我本强打起精神等他们回来,一不小心,还是伏在案上睡着了,醒来时,不只是深夜还是黎明,营帐外的夜色被群星点缀成深蓝,星空之下,只有几个守夜的侍从和几个燃烧的火堆。
我躺在灰白色围帘后的小木床上,身上盖着一个半新不旧的毯子,室内灯火昏暗,这个营帐的主人撑着手臂坐在茶案前,他皱着眉头,看来睡得很不舒服。
我敛了声息走过去,在他的正对面坐下,他的睫毛很长,抖动时的阴影十分明显,他却固执的没有睁开,也许现在正惊讶我为什么这么早就醒来了,也许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
我轻笑一声,就是因为他这么可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才想欺负他,可他一哭,我就后悔了,我一向觉得哭是一种很丢脸的行为,但他哭的太好看了,头发软软的垂着,眼角微红,一颗一颗眼泪连成行,比夏日荷叶上的露珠还晶莹。
那时他不是没有还手的能力,他也可以推开我,但他都没有。
那年春雨祭,我看到了写着他名字的雨神府,黎溪,这两个字念起来就有种春雨般淅淅沥沥泠泠的声音,我想偷偷藏起来,却没想着从口袋里掉下,众人发现了,慌乱推搡中被我一脚踩了个粉碎。
我扯过他的发带,那天我走在他身后,他小的时候个子不高,我可以毫不费力的摸到他的头。他的头发被淡蓝色的丝带束在脑后,如墨一般丝滑,附着淡淡的香味。
我伸手,他回头,发带就这么被我扯开了,头发散开的场景我至今都记得,透过发丝的缝隙,有光。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伸手来抢,争执之下,我把他推下了水。
其实,那个年纪的我们已经学了轻功,他是为了不让我掉进水里,闪身拦了一下,才被我撞翻了,若从旁人看来,倒像是我故意把他推进去似的。
还有很多,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既不好玩、也不有趣,可他是第一个被我气得伸手出又收回去的人,是被我调戏了还会注意我安危的人。
他就是光啊,是那一缕冬日的、从他的发丝间落在我脸上的,细碎的、温和的光。
我双手握上了他那只放在案面上的手,这是我一生仅有一次的勇敢,我说:“黎溪,我知道你醒了。”
他的手动了一下,却没有挣开,给了我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我可以喜欢你吗?”
我,沉尽落,沉氏一族桀骜自负的二小姐,一身武艺师承枪仙莫隐,曾有纵马天地间豪气,有一枪风云起、一斩定江山的胆气,现在不过是凡尘中的一俗子,期待着这束光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想抽回手,我不让,他睁开眼,眼角晶莹微润,和当年一样,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桌子被我扑过去时一脚踢开,他的头也是那样重重的被我按倒在地上,下面有毯子,应该不痛。他不回答我,也不再看我,侧着脸,眼角的湿润沾在睫毛上,如春水一般让人荡漾。
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眼角和脸颊,似乎在大荒泽他也这么做过,只是他只敢在我的眼睛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而我,选择了他的嘴唇。
没有水里的冷,也没有那时的霸道,似风掠过乱花丛中,又似月色勾起了河边垂柳,他身上的冷香,越是靠近,越是浓烈,似世上最迷惑人的毒药,才让我如此沉沦。
几番缠绵,他似乎不满意这样的清浅,一手抓住我的手直起了身子,一手穿过我的头发,绕过我的颈肩贴在我的颈侧,将亲吻的力道加深,一寸一寸的侵袭而来,直到我完全溃败。
他才对我笑着,笑意里藏着很多他从来没有表露出的情绪,踩着我的心跳的节拍,将我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中,那笑意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更加让我看不分明。
埋在我颈窝的头,垂下来几根发丝缠绕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还有他温热的吐息。
后来,百里言若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这一次回头,给了他多大的勇气。
那天,她与我并肩站在天剑台上,台下人群簇拥,台上夜空朗朗、烟花正盛,她在烟火的冷光中转过头对我说:
“乌啼,是你十四岁那年,黎溪托元灿送你的,他在千金坊连堵了好几场,穷的都快把衣服当了,才赢了那一次。”
“无双,是你十五岁那年,托飞雪送的,用了一块在极北之地寻来的陨铁,这种东西有市无价,千金难得。”
“还有一个同心铃,本来是他放弃了,丢在珈蓝寺的许愿池中,又跳进去捞上来。”
“我知道的是这些,不知道的兴许还有很多,”
“他是个没有权势的黎氏少主,他还要护着许多人,兴许其中也有我,这二十年来他只有一颗心是自由的。”
“黎溪太苦了,连我都看不下去,还好,你终于回头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