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趋行在人生这逆旅,在坎坷中跌倒,在挫折里弯腰,忧愁和痛苦把心填满。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其中,对于欲望的追逐,是起源,是共通,是天堑之别。
正有一个大汉,走在一片被阳光烘干了的田垄上,他大地一样的胸膛上蜿蜒地流着汗水。他抹了一下汗,用手沾一滴,齁得他直皱眉。接着,他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叫:“成啦!成啦!”便咧大了嘴,笑。
这就是观三水,是六年前插队到大观村的“外路人”——这里的人都爱这么叫。村子里的人最大的乐趣——或者说是癖好——就是给人起外号。起了外号就要通告四方,大家都叫。因此,外号也分高低。若是有人得到了譬如“铁牛”的称号,那他就会多上街,人们见了他,都得叫“铁牛哥”;但若是有人得到了“干肠儿”这样的外号,直会吃十斤饭才好,以证明身体健壮——可惜,饭从哪来?在革命年代、生产年代,这种价值观是很普遍的。
但三水,一个地道的“外路人”,却是独一个没得到外号评价的人。说来也不奇怪,三水本名其实不叫观三水。他父亲是个先生,给他起名叫观淼。起初,大家都不认识“淼”字,就把它拆开了念。后来大家都叫他三水了,连“观”字也省了去——这里很少有人名字有三个字,读起来不顺畅。不知是哪一天,有人听说了“淼”字正确读音。很快,就传开了。但大家还是习惯于叫他“三水”,再也没改过来,只是不知出于愧疚还是什么的,再没人给他起外号——插队来的,身子骨普遍娇弱,设若他有外号,那一定是“干肠儿”一类的——可能更糟。
我对他早有耳闻,便轻轻走过去。我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轻拍他——他身上实在太恶心——我是说他身上黏糊糊的,看起来很不舒服。昔日文弱的城里人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我叫住了他,他转过身来。
“嘿,兄弟,怎么搞的?”我上下打量他,他的脸黑的并不很可怕,肩膀简直比腰宽出一大截,像个锥子。
“啥?哥,啥子咋搞的?”三水惊奇起来,两条细眉毛在他脸上显得很不相称——但他越来越像农民了。
我心中暗道: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很脏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身体真的……我是说,十分的……变了很多”
“啊呀!这个呀!”——他惊讶时就像个孩子——三水继续道:“这个可很久远了。”他牵着我的手到一颗柳树下,他的手不像身体那样潮湿,它粗糙而又坚硬。他给我搬了一块石头,自己则倚着柳树半躺在土地上。泥土干燥得松软,风里有青草的味道。“石头,没关系吧?”他询问道。石头坐起来是暖的。
三水清了清嗓子:“那我开始讲了。”——每个人在谈论自己的生命转折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神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