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不外出上班了,自然要担当起买菜、做饭和接送孩子的家庭事务,因为他不上班,淑英必然要去上班,否则,这艘家庭的航船就没有足够的能源可以继续顺利地向前航行。
一边要看书写作,一边要忙家务,人自然就比较辛苦,时间也显得紧巴巴的,但他乐意,因为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人,这是他早就盼望能有的人生境界。当然,对外他是不能实话实说的:写作不能说,因为人都是很实际的,要看你是否真出成果,否则只会成为他人的笑柄;干家务活更不能说,因为有损中国传统的大丈夫形象。既然两样都不能说,但又无法回避亲友故旧有意无意间关于“现状”的询问,李宏只好“精心”设计了一套看似飘逸的神回答:看书、喝茶、玩股票。看,多高雅、洒脱和时尚!还有比这更逍遥自在的活法吗?但你不能说他在故做清高地胡咧咧,因为他已提前退休,有退休金又有时间,要过那样的生活是完全有可能的。于是,李宏的回答也引来了不少工薪族的羡慕,巴不得自己也能早日退休过上李宏式的生活,那才美气!
李宏就这样在自己营造的神仙似的氛围和实际的生活窘境中度过了近三年。他曾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千天计划,那就是要在三年内出一本书,买一辆车,购一套房。
三年后,再看他的计划——
书:打了个初稿。
车:以向银行贷款分期归还的方式购买了一辆。
房:因为炒股不赚钱,书又未成型,所以压根就没动静。不过,他在这方面倒为家族做了一桩好事,却给自己留下了一肚子的委屈……
那是去年春节,为李宏二婶庆祝七十大寿时,他倡议堂兄弟们集资将老家被焚的祖屋重建起来,以为落叶归根之所,哪怕无人入住做个聚会场所也比荒废的好。
李宏的倡议得到了堂兄弟及众表兄妹们的一致赞同,并当场选出主事人和联络员。因各房的男性长辈均已谢世,就由长房的长子作“带头大哥”。李宏因曾在党政机关工作,与政界人士多少有些面缘之故,被推举为联络员。
这世间的事,大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像建房这样的大事,不说耗财费工,就是政府方面也不会让你说建就建的,尤其是在寸土寸金的城镇。所幸,李宏的祖屋并不在颖春的黄金地段,而在当地相对边远的乡镇,但不管怎么说,要动工,总是与国家现有政策相抵触的,其性质决定了它注定不是一件说干就能顺利地干得起来的事情。所以,倡议过后三个月毫无动静。
这件棘手事,别人可以不管不问,但作为发起者的李宏却不能。于是,他便再次牵动了这根敏感的“神经”。
通过李宏的努力,这项“复兴工程”于五月启动。每遇挖地基、灌水泥楼层等关键时刻,李宏都积极参与其中。
当建到第三层的时候,村建站的干部出现了,说这是“违建”,要李宏他们到镇里走一趟,否则就要推墙扒屋。
为使“复兴”工程不致半途而废。当天下午,李宏就同为首的大哥去了一趟镇政府。虽然之前就通过关系跟镇里相关人员通了气,但还是免不了挨了一顿批。理由无非是未批先建、影响规划之类——其实与规划毫不相干。发过一阵威之后,那位管事的才说“寥局长已跟我打过电话了,你们要先去补办相关手续才行。”
报批手续因原登记面积与实际建筑面积不符而搁浅。李宏又通过熟人与相关人员联系,得到的答复是一般不会干涉。当地村民也说,近年在自家宅基地上建房一般是允许的。于是,他们又放心地往上建了。当工程进行到灌注第五层水泥地板时,村建站的人又出现了:“房主是谁?为什么建得这么高?下午叫东家到镇里来一趟,不然就扒了!”
当时李宏有事不在场。待他回来知道这一情况后,跟大家商量应对的办法。
其中一个堂兄弟说:“临近年关,现在又是中午,意图是明摆着——要进贡了!”
李宏说:“那下午大家就一起进去看看吧。”
“我下午跟闺蜜约好一起做头发,去不了。”堂妹说。
“我下午要去跟建材商算账,”堂兄说,“而且这事由你一个人去处理会更方便些。”
眼看大家都回避了,而唯一不能推托的,也就只有李宏了。他心里很清楚,此行不是英雄(把事情办妥)便是狗熊(等着挨骂),因为自己是发起人又是联络员,大家都可以退,唯独自己不能!没办法,他只好怀揣堂兄递来的三千元钱上路了。
到镇府大院,当李宏还站在点缀着石桌石凳的草坪上考虑如何找人进言时,办公楼里走出了一位谢顶的中年男子,手里提着一个礼盒向镇大门昂首走去。因为在数月前见过一面,李宏凭着粗浅的印象(主要是那秃顶)判断,此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但见此人走到停在大门外的一辆黑色豪华越野车后,拉起后车门,放好礼盒,走向驾驶室。李宏断定他是要驾车外出了,立即启步上前,跟他打招呼。此时,秃顶已坐到车里,系好安全带,听见有人喊他,便回头问:“你有什么事?”
李宏说:“我是上街建房的李氏。您不是让我们进来一趟吗?”
秃顶微微一笑:“你们怎么建的那么高?”
李宏见此表情和问话知道有戏,便不邀自前,就像影视剧里常见的从事地下工作者的经典镜头:拉开后车门,上车后迅即关闭,然后对前座解释道:“没办法,因为是四兄弟联建,没有那么几层根本分配不来。”
秃顶说:“那一带的房子最高只有四层半,你们却建了五层!”
李宏一面说“情况特殊请多包涵”,一面就将事先准备好的“信封”放在他的车档位上。
秃顶用手推了推:“我跟寥局长还是兄弟呢!”
李宏说:“这事还请您多关照!”随即就开门下车了。
秃顶说:“我扔到地下了哈!”
李宏说:“别,这是一点小意思,您就不用客气了!”说完就径直朝等在院子里的孩子走去。等他再回头时,那车早没影了,而地下也没有任何遗留物的痕迹。也就是说,让李宏感到为难和棘手的事情到这里算是完成了一大半。
半小时后,当李宏带孩子在河边公园游玩时,偶见那部越野车从他左前方不远处的水泥道上缓缓驶过。李宏心里不禁揣度道:不知他这一日巡游要从我等建房户的手中接过多少money?大概一日一个万元户也不为过吧?再想想自己,一介书生,平生也就做过这么一件不光彩的事,虽然做得还算顺利,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谁叫你要逞能去提什么为家族争光(其实因为经济拮据的原因他并未沾着光)的建议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今后要以此为鉴,莫为虚荣而强出头,做个踏实自在不求人之人岂不更好?!
懊丧归懊丧,答应人家的事总得有个完整的交代。无奈,李宏再将事先留取的部分“礼金”送给分管领导。但这位领导却坚辞不受,他说:“现在农村的宅基地是个擦边球,因为人口外流严重,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的。你们既然建就建了,不要再给我们来这一套。这会把我们给弄坏的!如果我肯收这钱,也像某些人那样去跑上层路线,那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这别开生面的一课,令李宏对这位领导刮目相看。他知道自己碰“钉子”了,但这“钉子”并没有让他感到难堪,相反,却意外地激发出了潜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某些闪光点,足以消弭长久以来侵入他脑海中的许多负面“新闻”和由此产生的诸多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