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采石场
进了大队部,爷爷对狄支书说:“新采石场不错,三五天也不用放上一炮,石窝子里都是条石,条石间满是天然的缝隙,大锤和铁钎子就能搞定。新石场紧邻去往北面公社的山路,修一段五十步的土路大车就能到山脚下。”狄支书说:“啊——,就这么办。”
次日,大喇叭响了,“各小队的队长晚上都来大队部开会,商量建大坝用工的问题。”在大喇叭里,杨大鹏连叫三遍。
新的采石场距离修建的大坝很远,村子里听到的炮声比头顶上双响的声音还小,因为偶尔响一炮的原因,引不起人们的注意。采石的人起早用铝饭盒装满午饭离开家,天黑才进家门。
我发现爷爷制成一个木架子,方形的木框,木棒和木棒连接处锯成半榫互扣,木框底部加两个一揸长的直木,木框系上奶奶用旧布条编成的花绳。我问:“爷爷,这是干什么的?”他爷爷很神秘地说:“不告诉你。”“爷爷——”任凭我软磨硬泡,爷爷再也不开口。
早上,爷爷出门背着木架子去采石场,晚上,用它背回一块大石板。石板厚有二指半,方形的欠点规整。以后,天天如是,爷爷次次是满头的大汗。我问:“爷爷,这是干什么用的?”“不告诉你。”爷爷依然神秘地说:“孙子你知道吗,人最难做的事是什么?”“挣钱。”“不对。”爷爷对我严肃地说:“最难的事是守住心中的秘密,懂不懂?”我说:“不懂。”爷爷说:“我运石板的事不去和外人说,做到做不到?”“嗨,爷爷,绕了老半天的弯儿,就为这件事,我保证不说,对段老二也不说。”爷爷说:“瞒他没必要,他爸爸比谁都能捣腾。”
过了几天,我发现爷爷没有背石板,但是家里居然多了很多石板,比前几天背回来的更大。
新的石板是大叟用牛驮回来的,牛群最后面的牛背上搭着两条沉重的麻袋,麻袋上口系在一起搭在牛背上,一个袋子里面装一块石板。
石板放在后院,在院墙根儿排成一队。
高万田又和老伴来到我家。进屋不等他开口,爷爷就说:“有事说事,教训老婆请回家,别在我这里打。”“大爷,那个阴阳先生拿了我二斤红糖,跑进李家说仙人托梦给他:阴宅地点不错但是犯小人。李成林恍然大悟,应了和我打架的事。那先生又诓了李家二斤炉果,重新选个坟地,真是个王八蛋,我看他是故意整我。大爷真是高人,我要好好谢谢大爷。”高万田的话刚说完,钟凤就把抱着的鸭子塞向爷爷的怀里,爷爷正盘腿坐在炕头,气得高万田嘎巴嘎巴嘴,没说出话来,猛然举起右掌过头顶,吓得女人一缩脖子,高万田命令她:“拿地下去!”女人赶快把捆腿绑翅的鸭子抱到屋地上。
“唉,真是俩活宝。我没帮过任何人,何谈谢与不谢,你家的鸭子抱回你家去。”爷爷说完开始吸手中的烟袋。“大爷,您帮我垒墙,送我秫秆,我送只鸭子也是应该的。再说我家今后也不再养鸭子,咱们村子南鸭北鸡,明年我改养鸡。还有个事,想求求大爷。”高万田停下话来,见爷爷仍抽自己的烟,继续说:“我——,想从你家匀点石板用,价钱由您老定。”“这事好办,不用买我的,大队马上开卖石板。”
爷爷把烟笸箩推过来,“来卷只烟抽。”油灯移近,高万田脸上有了笑容,上手捋纸卷烟。大叟问:“高大哥,马上就大冷了,着啥急,来年开春干活多方便?”高万田有点激动,“我何尝不知道,我和儿子在房场搭窝铺住,老婆和闺女窝在小队的库房里,一顿饭都吃不好,眼跟前的年可咋过。干!一定干,一家人一定要过个团圆年。”大叟说:“高大哥,屋子墙面的大泥活也没办法干哪,没干透一上冻都白抹。”高万田说:“房顶没问题,老天要是下雪,人就上去清理,不怕;屋子内墙面春天再抹泥,火炕抹泥不停火很快会烧干,问题不大,窗户用旧的对付,毕竟是自己的家呀。”
高万田走后,爷爷指使大叟,“把鸭子送回去,一只鸭子能换一间房大炕的石板,都是钱哪。”
火炕,除了睡觉,冬天还用来取暖,炕热屋子暖。炕墙是土坯垒砌,垫高炕膛的是土,为了走烟,支撑炕面的是立起的土坯,炕面是平放排紧的土坯,土坯上抹大泥,如果泥干后有裂缝,还是用细细土面来弥住炊烟。拓土坯是农活四大累之一,杂草、沙土、黄土搭配好比例,用水焖透搅匀,用手使劲揣满木制坯模中,中间包进三根秫秸杆当筋骨,晾干的土块就是土坯,厚四指,宽一尺,长一半尺。废弃的土坯还是房顶防水的好材料,这样的泥中寸草不生。土坯炕面的最大缺点就是炕面的寿命短、承重轻,害怕孩子的跳蹦。采石场发现的石板是替代炕面土坯的理想材料,可以把每两年必须翻建的土炕延长至五六年,关键是石板可以重复使用,不用年年秋天拓土坯。
采石场发现了的宝贝。
我问爷爷:“石板很多吗?”“还行吧。”爷爷回答:“有的在条石中间夹带一层。有时会遇到一窝石板,质量好,数量多,能扣出几车来,有时一天碰不到半块。”
狄支书把采石场出产的石板集中起来,用小队的大车拉进大队部后院。本村村民优先购买,一铺两间房大炕用的石板收七块钱,全村三百来户人家有五百多铺大炕。满足本村的需要以后外卖,外村人买石板要十块钱。
有了收入,运石的人每天补助两毛钱,采石的人每天给补助两毛五。
顺着村前河道的北岸,东西向挖开一条长沟,表层的好土剥离堆放在北侧,待大坝完工回填覆盖地表。西头已经挖下去一房子深,沟底见水,水深到人的大腿根。宽度能并行两辆马车。人在沟底把砂石扔到南面,上面的人再往远扔。临近河,沟沿爱坍塌,沟的上口远比沟底宽。
沟底的水没过人的膝盖,人们开始垒砌石块,冬天封河前要完成水面以下的工作,这样子才能保证冬天照常施工。
我死皮赖脸地磨叽大姑父:“大姑父,带我去采石场看看,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你不答应我就自己去,星期天约了四个人爬上东梁,穿过杨家沟的小石拱桥上坡就是二道梁。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由远趋近,五挂大车满载石块顺坡南下,车到近前牲口脖子上的铃声再也掩盖不住车闸的摩擦声,那声音令人咬牙晃头心哆嗦。为了安全,重载下坡的大车都安上双闸。我们闪到路边,大车溜进杏树夹着的土路,消失在已经没有叶子的杏林中,铃声由近趋远。
采石场的山叫孤山子,周围平坦山体突兀拔起,孤字真形象。有条向东的岔路直通山根,岔路不长刚拐上去就听见铁器撞击的清脆声,放眼能看见山顶上的人影。
刚接近山脚,听见山上有人拉长音吼,我们停住脚。见山顶有人挥动红旗跑下陡坡,待靠近了我看清楚来人,我喊道:“大姑父!”“你们几个跑来干什么?”段老二说:“三叟,我们来看采石场。”大姑父回身向山上挥一挥手中红旗,接着山上人影晃动,山上滚下一串石头,山顶致山脚顿时烟尘滚滚。“看!多危险,回家去。”大姑父指着山坡对我说。我说:“大姑父,不让看就不回家。”我边说话边观察他的反应,“大姑父,就看一眼,看完马上回家。”“看完以后不许再来。”我满口答应:“嗯,不再来。”大姑父蹲地上卷根纸烟,点燃后不慌不忙地吸着,山坡上滚石不断。一根烟吸完后,山上有红旗晃动,大姑父站起身说:“走,上山。”
上山的窄路仅能供单人上下,下面是土台阶,接近山顶变成石头台阶。
站在山腰下望,山脚岔路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开阔场地,山上滚落的石块都停住那里。
登上山顶迎面看见段海水同杨立春的三哥杨立华抬着石头过来。
汽车废轮胎割下个橡胶圈,胶圈内用八号铁丝拧成网,扁担穿过的梁也是八号铁丝拧成,这是抬石块的抬筐。十个这样的大抬筐来来往往把石块集中到坡沿,待数量足够多后一起往下滚,石头下滚的山坡皮开肉绽,已经擦出一条沟槽更利于石头滚落,中段留有未落底的石块,如果上面滚落的石块砸它一下,那它肯定能滚到山脚。
石场比学校的操场大很多。
北边用石头支起一口大铁锅,锅盖上热气腾腾,里面是采石人的饭盒。宝常青在撤去锅底的劈柴,距锅稍远是一口大水缸。锅边有个小炉子,薄云升在煤火中蘸铁钎子,淬火的脏水盆中一股热气腾起。
一块巨石上站立着一人,前腿弓后腿蹬,他轮圆八磅的大铁锤,砸向竖立石中的铁钎,铁钎顶部在铁锤不断撞击下翻卷开裂,铁屑随时有在铁锤重击下飞蹦的危险,宝庆平的眼睛就是被砸飞碎铁屑弄伤的,铁锤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当、当”的清脆声。扶铁钎子的人坐在草把上,头戴藏蓝呢子帽,眼睛罩着防风镜,不是为防风是为了防范铁屑伤眼,白口罩都成灰色,衣襟、衣袖、盘坐的裤腿、一撮山羊胡子都粘上灰白的石粉沫,一双羊皮手套早漏出指头,原来的手心现在成了手背,铁锤砸一下,钎子在手中转半圈。抡大锤的人是杨立成,扶钎子的是我的爷爷,二人全身心地下凿放置炸药的炮眼。
晚上,家里人全数落我。我心里烦,想躲出去。撩起西屋的门帘见父亲由东屋走来,我马上缩回来,坐到炕梢靠着窗户台。我做好挨训的准备,没想到大喇叭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