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惊蛰过后茶脱壳

一树梨花一溪月

石头寨里罐罐茶

·惊蛰过后茶脱壳

茶谚云:“万物长。惊蛰过,茶脱壳。”“茶脱壳”,说的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后,气温上升到摄氏十度以上,山间的茶树上,保护和孕育越冬茶芽的鳞片,逐渐张开。茶的保护伞完全脱掉之后,像刚脱离父母襁褓中的孩子,生长发育开始变得自由自在。蛰伏蓄势了一冬的春茶,迫不及待地吐露着新绿。

如果时光能够穿越到宋代,我会去武夷山看古代惊蛰喊山,催茶发芽的热闹景象。有史料记载:“前朝着令,每岁惊蛰日,有司为文致祭,祭毕鸣金击鼓,台上扬声同喊曰:‘茶发芽’。喊山者,每当仲春惊蛰日,县官谐茶场,致祭毕,隶卒鸣金击鼓,同声喊曰:‘茶发芽’。”宋人赵汝砺在《北苑别录》中描述茶区惊蛰喊山:“春虫震蛰,千夫雷动,一时之盛,诚为壮观。”

“茶发芽!”喊出的茶芽,我们称之为社前茶(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祭祀土神,称为春社日,大约在春分前后)。它比珍贵的明前茶早了一个节气。社前茶古时用来做贡茶,像唐代的贡茶顾渚紫笋,宋代的北苑贡茶腊茶。

据说,惊蛰这一天,茶农虔诚庄严地击鼓喊山,惊动了天庭上负责管理玉帝仙茶园的老金龟。老金龟从南天门顺着喊声,向武夷山下打望众人祭祀山茶,它看到民间对茶顶礼膜拜,便心生烦恼,心想:“我修行千年,落得在仙茶园除草浇水,尚不如人间一株茶的礼遇。”叹罢老金龟一气之下,纵身跳到牛栏坑的杜葛寨,化作了名丛水金龟。

因此,有人说惊蛰是水金龟的生日。如此说来,列为武夷岩茶四大名丛之一的水金龟,可谓仙风道骨,出身不凡。水金龟的干茶外形,条索肥壮,色泽油润有宝光。香气幽长清远,有梅花气韵。滋味浓厚甘鲜,是一剂味美耐品的龟灵汤。

我欣赏水金龟的汤红水滑,齿颊芬芳。凝望着茶汤的绯红清韵,我有点茫然,是茶绯红了水,还是水绽放了茶?真的说不清楚。茶与水,谁是谁的春天?

春天,要学会疏泄肝木之气,不能像老金龟一样意气用事、肝气郁结。惊蛰过后,我们的身体应顺乎阳气升发、万物始生的特点,使精神、情志、气血如春天般舒展畅达,生机盎然。喝茶要顺应自然,喝好茶,少喝茶,喝淡茶,方益于身心。

春始喝茶,首选高香茶芳香解郁,如凤凰单丛,品质良好的茉莉花茶。身体虚寒者,应以普洱茶、正山小种红茶为主,驱散严冬沉积在体内的寒气。对即将上市的绿茶,不可盲目追新。新茶寒火并重,最佳应冷存一个月,或等立夏后,新茶寒缓火褪,再喝也不迟。

二十四节气中,惊蛰和霜降是两个颇有动感的节气,很像人生。惊蛰脱壳的茶,是呱呱落地的孩子。一朝春尽红颜老。霜降开始添了离愁,大地在一夜间,白了少年头。霜降的茶开始变甜,但已是具有药效的老茶婆了。

·一树梨花一溪月

无上清凉云茶会是由云南的民间茶人发起的、纯公益的茶事美学活动。从苦夏到清秋,由寒冬至阳春,从云南开始,轻煎流水,一期一会,风雅之至。

2010年,我在武夷问茶,错过了云茶会“冬养藏”的雅集。2011年初春,应迎新之邀,我约晨哥、素心如月、一鸣兄,飞奔云南大理的洱源县,在古木参天的梨花岛,参加了无上清凉“醉东风”的云茶会。

迎新多次和我提起过梨花岛,那可是一处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世外梨园。梨花岛的背后三面环山,向南面向茈碧湖。进出梨花岛,只有依靠船只,在一汪碧水的茈碧湖里摆渡。茈碧湖有绝迹的桃花水母,有珍贵罕见的茈碧花。这块土地上,还养育了有孔雀公主美誉的杨丽萍。迎新说,岛上世代居住的有一百多户人家,五百年以上的老梨树有数百株,等梨花盛开的时候,白云般的梨花拥着的岛上村庄,活脱脱就是一懒云窝。

梨花岛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传说元代时,西夏王国在灭亡之前,西夏贵族的一支,便悄悄安排家眷逃出,选定了这处“桃花源内可耕田”的风水宝地,以避战争之乱。

渡过茈碧湖刚下船,我走进了百年梨园,但见粗大的梨树,老枝纵横交错,枝间的苞蕾星星点点。我有点失望,何处觅我席间构想的一枝梨花?便笑对晨哥说,我们来的可能早了点。不料次日,一夜春风,梨花幸得湖近水,风摇芳林,花开半时,疏朗得恰到好处。

第二天的梨花树下,“醉东风”云茶会如期举行。远道无轻载,我从济南只携彩漆铜胆瓶一只,茶席上的影青高足盏、玲珑梅花天青茶罐,是从一水间借来的。煮水器、泡茶器是昆明的茶友雪郦赞助的。断墙残垣中,我有幸捡到一方苔痕青绿的古砖作为壶承。墙角的幽篁丛中,觅得竹鞭一枝,便是茶则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我在湛蓝的手织麻布上,布茶席“一树梨花一溪月”,以助茶会清兴。

秉持澄澈的茶心一瓣,在梨花岛茅棚下的春日,我与众友细品了三款普洱茶。微风过处,花香阵阵。善念起时,梨花深处醉东风,天助芳会,茶香氤氲。

“一树梨花一溪月”,诗出唐代无名氏的《杂诗》。“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茶香里,盏影梨花醉东风,也醉了我,确实“不知今夜属何人”。

在梨花岛布席吃茶,明净清寒,空蒙优美。又应地理春景,溪月梨花,青瓷盏茶,捧手可鞠。梨花院落溶溶月,属于今夜吃茶人。梨花月下照影,倒映在清溪中。梨花淡白、圆月流华,人被浸润得性情如月,魂灵似花。浸了月光,沾了花香的清净,是否就是心无住留的无上清凉?

关于茶席的构想,迎新问我,月在何处?我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人在大理,茶在洱海,风花雪月,月印我心啊。其实洱海水畔吃茶,舀一瓢洱海的水,煮水瀹茶,苍山雪印洱海月,已融化在柔软的茶汤里了,谁又分得清苍山的千年雪水与万古的溶溶月色?百年梨树春风飘摇的如雪花瓣,随意驻留在溪水般蓝色的席布上,谁能说不像斜挂在湛蓝夜空中的一轮月明?

最受感动的是梨花岛的早餐。清晨,当我们一行七人,在梨园深处的院落边散步,像七八十年代农村老家的民风一样,古道热肠的白族兄弟,主动邀请我们进院里吃饭,不但不收钱,而且又给每人新煮了一碗刚挤的新鲜牛奶。在返回茶会的蜿蜒小道上,桃花、梨花、木瓜花暗香浮动,浓厚的牛粪味弥漫其间。我忍不住对同行的清欢说:“读书烹茶,倒是清致,然而能真正净化心灵的,还是内心升起的真挚与感动。牛粪的腥臊,此刻有点亲切,这曾是远离我们生活的烟火气息。”

·石头寨里罐罐茶

含情别故侣,花月惜春分。勐海地区进入最忙的茶季,我告别同行的诸友,从丽江飞至西双版纳的景洪。

老五来景洪接我,开车一起上南糯山。若从字义上猜想“南糯”两字,南糯山的茶应该是糯糯的,柔柔的。这纯属巧合,南糯山的茶确实是柔的,刚柔相济,清甜芳香,略有涩底。其实“南糯”这个词在傣语里是“笋酱”的意思。

南糯山茶区,位于景洪和勐海的交界处,隔流沙河与勐宋茶山对望,是著名的六大茶山之一。自古就是澜沧江下游最著名的古茶山,目前保留着一千多公顷的古老茶园,其中拔玛寨和半坡老寨的古树茶,是山上品质最出名的茶。

上山的路,幽深曲折。跃上葱茏四百旋,从山下到山上老五的家,有半个小时的车程。老五的家在白云生处的石头寨,我站在他家木楼的门口,可以俯瞰南糯山郁郁葱葱的秀美茶园。

爱伲族木楼里的火塘,常年不会熄灭。火塘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夏天用来烧水做饭,冬天用于烘烤取暖。尽管和老五熟识,他却一直把我当客人招待。我们坐在火塘边,老五抓一把头春的晒青毛茶,丢到土黄色的罐罐内,放到火灰上炙烤。他边烤边上下左右不停地抖动着陶罐,待茶叶被烤得微黄,飘出浓郁的焦香。老五这才把吊在火塘上被熏烤得黝黑铁壶里的沸水,嗞的一声沏入罐内。霎时热浪滚滚,茶香四溢。老五分茶时热情地说:“这就是我们的罐罐茶,有的地方也叫雷鸣茶。关于罐罐,还有个谜语猜呢!家里有个小乌龟,客人来了就钻灰。红煎飘香雷鸣催,敬饮客人连称美。”第一道罐罐茶,汤色红浓,醇酽得像苦涩的中药汤。两三道后,清香苦凉。然后慢慢地变甜。

少数民族的罐罐茶,先苦后甜,也是一种精神的慰藉。它让生活在偏远山区,曾经贫穷清苦的山民,从茶中能感受到明天更美好的希望。善饮苦茶,从苦中品出甜味,苦中作乐,是人生的修行功夫。苦茶如药,能让人受用一生。现在茶农富了,罐罐茶依然在传统的火塘上吱吱作响。再饮,已是离不开的生活习惯,也算忆苦思甜了。

南糯山的茶,浓浓地饮,茶汤饱满,生津回甘特别的好。在半坡老寨古茶园,蹒跚穿行了一个下午,当舌根的苦涩完全褪去,口腔唇齿间,是满满生津的甜。

老五是他汉族的名字,他们爱伲族人的名字,是父子连名制。比如他的爸爸叫水老,他叫老五,他的儿子就叫五大,如此用最后一个字连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南糯山又叫孔明山。传说三国时诸葛亮率军南征,经过南糯山时,士兵水土不服生了眼疾,诸葛孔明把随身的手杖插地化为茶树,士兵摘叶煮水,饮之即愈。传说毕竟是传说,有的不足为信。但南糯山悠久的种茶历史,可以确认到一千多年前的南昭时期。那时布朗族的先民还在此种茶,后来布朗族迁离南糯山,遗留的茶山被爱伲人继承至今。

古树参天的半坡老寨,婀娜多姿的栽培型古茶园里,还有一棵八百多岁的茶王树,似盘龙虬曲,生机勃勃地屹立在山坡上。它年复一年地发芽、开花、结果,见证着古老茶山的这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