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朝第一人

徐登:“司马这是……过来巡岗么?”

这个“司马”,自然是指官衔。

“司马司马”点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得时不时燎一燎这帮兔崽子的屁股?”

身后的卫士都笑,看来,这位“司马司马”虽然是新官上任,但已同下属已打成一片,关系着实不错。

“司马司马”向郭一招手,“猴崽子过来!”

郭一含笑走上两步,“司马司马”一伸手,捏住了他的面颊,“愈发水嫩了!珠圆玉润,直似个小娘一般!怎生长的?乃公爱煞了!”

“乃公”,“你老子我”也。

郭一并不闪躲,只是夸张的连声“哎呦”,“司马!轻手!轻手!到底大庭广众,请稍存体面!稍存体面!”

“司马司马”哈哈大笑,松开了手,目光转向其后的露车,于是便看见了何苍天,不由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了一丝讶异的神色。

什么鬼?那个孙虑见到俺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表情?这位未来的何监工,到底是生的太帅了还是太丑了?

千万不要是后者啊,俺也不要求您“美丰仪”,但目下可是一个真正看脸的时代,若生的太丑了,以后可就不大好混喽!

“司马司马”的目光转回徐登,向着露车的方向努努嘴,“徐令,两筐菜——这是闹哪一出啊?”

徐登微微苦笑,“送永宁宫。”

“司马司马”愕然,“送菜?”顿一顿,“还要劳你徐令的大驾?”

随即醒悟,微微压低了声音,“还另有面禀皇太后的……事项?”

徐登点点头。

“司马司马”的脸色沉了下来,“必定又是孙虑那小子的主意了?”

徐登叹口气,不再做表示。

不否认即是承认,“司马司马”微微咬着牙,“那小子过东宫才几天?已生出多少事情来?”

顿一顿,“太子啥都好,就是……唉!”

徐登默然不语。

这个话题不能再谈下去了,“司马司马”:“好罢,我就不耽搁徐令的功夫了,我呢,也快下值了,徐令办完了差,若还有空,请到直房来坐坐?”

“好,若有空,一定叨扰司马。”

“司马司马”回头,大声问道,“都验过了吗?”

卫士们轰然答道:“验过了!”

“司马司马”转回头,伸手一让,“徐令,请吧!”

至此,轺车已不能进门,乘客们都要徒步;反倒是拉货的露车可以进门,但御者不能驾辕,只能徒步牵挽驾车的牛,缓缓而行。

一过宁福门,迎面是一条宽阔的长巷,没等何苍天看明白,一行人已再次右转,进入一条窄巷,这条巷子亦极长、或曰极深,几不见尽头,其右首边即是殿垣,而左首边——

“呶,”郭一向左首边的宫区扬了扬头,压低了声音,对何苍天说道,“这里就是弘训宫啦。”

宫墙高大,内里风光不可见,何苍天亦压低了声音,回回头,问道,“那……那边儿呢?”他指的是那条宽阔的东西向长巷以南的宫区。

“那里是永福省。”

“永福省……”何苍天转着念头,“是皇子们?——”

“对啦!”郭一低声笑道,“你来洛阳没几天,倒很听了些宫里头的消息嘛!”

俺不是听人说的,俺是在书上看的。

目下,除了露车的御者,左近并无他人,走在前头的徐登虽听到了他们的说话,但并不加干涉。

郭一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方才那位司马——之前是咱们东宫的人!刚调过宫城没多久——一个月还不到!”

“哦!他的大号是——”

“一个‘雅’字。”

司马雅——果然是你。

“司马督是好人!”郭一絮絮叨叨,“我们一向相处的好!”顿一顿,“司马督其实是宗室,只不过是疏属——都出了五服了!所以,也没沾到这个姓氏的啥光!”

这个“督”,自然是司马雅给役东宫时的衔头了。

前边的徐登终于开口干涉了,“好了,少说两句罢!”

郭一吐了吐舌头,闭嘴了。

走了一百几十米的光景,左前方宫墙又现一门,人、车停下。此门的级别较宁福门又低一档——单门道。何苍天抬头觑望——“保泰门”。

而长巷远未到尽头。

至此,连露车亦不能入门,何苍天将两筐菜搬下车来,郭一低声说道,“你悠着些——还有好长以一段路要走。本来正经给弘训宫送货,不是自保泰门进的,露车还可以沿着巷子往前走挺长一段路——”

徐登咳嗽了一声,郭一赶紧打住。

三人鱼贯而入。

虽然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一过保泰门,一眼望去,何苍天还是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

豁然开朗,气象万千!

他的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天街”。

这个“天街”,指的是故宫乾清门和保和殿之间的那片开阔地,也即紫禁城南朝北寝之分野,而眼前格局仿佛:大块青砖铺就“天街”,以南,殿宇巍峨,明显就是皇太后正殿,且遥遥可见,分前殿、后殿,另外,太后三卿的治所也应在彼,是为“南朝”;以北,正中是一座三门道宫门,宫墙东西延展,裹住其后的千百殿阁,是为“北寝”。

故宫的“天街”,是整个紫禁城的南北分野,而何苍天目下身处的弘训宫,只是整个宫城的一个宫区而已,但那份气魄,已隐隐然仿佛一个“小紫禁城”了!

入保泰门之前,何苍天想象弘训宫,说到底还是以紫禁城的慈宁宫为模本,现在方晓得,慈宁宫哪里可以相提并论?

这才醒起:两汉皇太后仪制之尊贵,犹过于皇帝,譬如太后三卿——卫尉、少府、太仆,便位在皇帝同号卿之上。曹魏抑制后戚,太后三卿位在皇帝同号卿之下。晋承魏制,却恢复了太后三卿的地位——又一次位在皇帝同号卿之上。总的来说,晋的皇太后的地位虽已不如两汉,但依旧远非后世如明清者可比。这个弘训宫,若一定要较之以紫禁城的哪个宫区,那只有宁寿宫勉强可以相提并论——宁寿宫是乾隆为自己营造的退休之所,或可曰“太上皇宫”,前朝后寝,楼观苑囿,无不齐备,是具体而微的一个“小紫禁城”。

也巧了:弘训宫、宁寿宫都位处整个皇宫的东北隅。

一行三人,自然右折而向“北寝”。

不是自三门道的正门入,而是入自东首的一座单门道偏门。一个小黄门堪堪打里头赶到门口,走的气喘吁吁的,说是“陶令请徐令往载清馆”,于是便前面带路。

何苍天挑着担子,既不方便扭头拧脑,此处又不比玄圃,不敢再左顾右盼,这座宫门叫啥名字,就没顾得上瞻仰。

这种情形愈往后愈甚。郭一的提醒一点也不多余,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经过一座又一座殿阁,直似没有尽头——果然“好长以一段路要走”!而这副担子,初初上肩之时,觉得稳稳当当,时间长了,乃见分量——愈来愈沉重,愈来愈晃荡,不能不全神贯注,不断调整呼吸,维持平衡。

唉,这劳动人民哪里有那么好做!

而前头带路的小黄门以及徐登、郭一趋步而行,步伐甚快,何苍天哪里还顾的上什么“见证历史”?全副心思气力都摆在肩上,不敢落后一步,更怕一个不小心,打个趔趄,那祸可就闯大了!

经过的殿阁、宫门,姓甚名谁,何等模样,都顾不得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已经过了正寝的前殿、后殿,依旧继续北行。

一路上,何苍天虽然全力以赴的同担子较劲儿,但依然能够感受到,落在这两筐菜上的一道道诧异的目光。事实上,不需要郭一解释,何苍天也想象的到,正常往厨下送菜,怎么可能自正寝之南——也即“北寝”之正面入,一路招摇而北?

自入“北寝”,安检便告完结,一路上再没人向他们罗唣,偶尔有熟识的宦者同徐登打招呼,都是恭恭敬敬的称“徐令”,包括那个带路的小黄门在内,没有一个多嘴发问,这两筐菜到底啥个来头?

终于,一行四人进了一所偏院——“载清馆”到了。

此处格局虽不甚宏大,但花木扶疏,泉流宛转,精洁异常,确有“载渌载清”之感。

郭一示意,何苍天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担子,直起身来之时,只觉得浑身百骸,无一不酸,无一不痛,而肩膊火辣辣的,多半是磨破皮了。

一个宦者遥遥的迎了上来,“老徐!”

一听这个称呼,就晓得来者不但位份同徐登相当,而且两人是极熟的朋友,多半就是那位“陶令”了。

果然,徐登:“老陶。”

“陶令”,应该就是弘训宫黄门令了。

老陶走近,目光落在两筐菜上,眉头皱了起来,“好嘛,又玩出新花样了——怎么样?先送厨下吧?”

徐登摇头,“不行——太子亲谕,这两筐菜,必要呈皇太后御览的。”

老陶愕然,“啊?”

何苍天心里亦同时大大的“啊?”一声。不过,他的脑回路自然不同于两位黄门令,随即便想到:若“呈皇太后御览”,那这个担子,是不是还是由俺这个东宫给使来挑呢?如是,俺岂非有机会当面瞻仰皇太后的慈颜了?

哈!

咱们这位杨太后,当年可是有“美映椒房”之誉,现在虽徐娘半老,但“太后以天下养”,一定风韵犹存,介个,哇……

啊不,俺的意思是,咱们这位杨太后,目下是天下第一人,俺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给她留下一个良好的……深刻的印象,岂非对今后出身,大有助益?

他的念头还没转明白,老陶苦笑一声,搓了搓手,“好罢——总是阿奴对阿婆的一片孝心……”

阿婆,祖母也;阿奴,意义甚泛,具体含义,要看语境,此处祖孙相对,就是孙儿的意思了。

顿一顿,老陶:“不过,现在可没法子给你回——太傅来了,爷囡俩还不晓得聊到啥时候呢?你只好先在这里等着了!”

太傅?

何苍天心里一跳。

徐登:“太傅?”

老陶:“是,经已呆了小半个时辰——”走前一步,微微压低了声音,“把我们都赶出来了——里头就爷囡俩!”

此话的意思是——太后父女正在商议机密事情。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老陶并未刻意回避郭一等人——包括何苍天这个小给使,可见,太傅、太后平日相见,基本上都是这种模式——“把我们都赶出来”,因此,大伙儿都不以为异了。

徐登点点头,“好,我就在这里等着。”

此时,何苍天注意到院内另有一不同寻常之情形:

阶下东首,齐齐整整站着一队兵士,二十来人,个个身材魁伟,顶盔掼甲,腰悬佩刀,手拄长枪。

这……不能是载清馆的卫士啊!

载清馆……莫说院内了,就是院门口,都未设卫士,只站了两个小黄门而已。

就算载清馆设卫士,也不能是这样奇怪的格局呀?

还有,这班兵士,非但衷甲,而且顶胄?

就连万春门的卫士都没有顶胄啊!

对如此不同寻常之情形,徐登、郭一也好,老陶也罢,皆未有任何惊怪的表现——不以为异。

他们不以为异,何苍天的心里,却是大起波澜!

是了,这班兵士,必是太傅杨骏的卫士!

身为臣子,居然以甲士兵仗随扈,出入禁中?!

不错,正是如此。

史载,司马炎驾崩,“梓宫将殡,六宫出辞,而骏不下殿,以武贲百人自卫”,载清馆这儿,才带了二十来号人,不算啥,不算啥。

何以牛掰至此?

这位杨太傅,以后父之尊,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以听;凡诏命,皆出其胸臆,皇帝省讫,入呈太后,然后行之。在此过程中,皇帝只是例行程序之一,连“橡皮图章”都算不上;而在政事上头,以纯孝著称的太后又怎会驳自己老爸的面子?太后才是正经的“橡皮图章”呢!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四字,竟可以删去了!俺们杨太傅,真正是当朝第一人!

所以,牛掰至此。

自己方才还在打太后的主意——自己打的,难道不应该是这位杨太傅的主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