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们每迈出一步,机库甲板的地面都会发出雷鸣般的爆裂声。甲板上面铺着一层生化草坪地板,这样,平时这里就可以用做橄榄球场地。但是当地板暴露在真空中,生化草坪便被瞬间冻结了,直到现在才开始逐渐解冻。克里斯汀·胡金拉德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医药箱,与亚伦·罗斯曼一起朝俄耳甫斯号走去。两人都在闪烁着橙色荧光的派克大衣外面套上了银色的防辐射太空服。两个人都戴了一块盖氏计量器。克里斯汀有意识地把计量器戴在没有植入我的医用传感器的手臂上;亚伦则没有注意到这点,直接把计量器戴在了传感器上方。这倒不影响我获取传感器的自动测量记录,但确实影响了带手表功能的电子显示器的作用的发挥。
雷鸣般的爆裂声使得任何对话都很难进行,但他们还是在尝试用头盔内部的无线电电路进行交谈。“不,”当亚伦越过四十码线的时候,语气坚定地说,“绝对不会。我不相信戴安娜会自杀。”他向前快走了几步,走在了克里斯汀的前面。我估计,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避开她的眼神。
克里斯汀大口地喘着气,“你们解除婚约后她一定很悲伤。”她努力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愤怒,但是她的遥感测量记录告诉我,她现在更多的是困惑。
“几星期以前,”亚伦说,他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响声。脚步声的回响又与新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绵延不绝。亚伦提高了嗓门盖过这些声音,“她并没有那么伤心。”
克里斯汀嘟哝了一声“杂种”,声音很轻,亚伦没有听到。“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大声说道。
“看出什么?”
“她爱你。”亚伦停住了脚步,克里斯汀迅速地跟了上来,杂乱的脚步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们彼此已经没有感觉了。”他说。
“你厌烦她了。”她说。
“也许吧。”
“哈,谢谢你这么坦白,‘实话实说先生’。”
“两年。”亚伦摇了摇头,他的棕黄色短发蹭在头盔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可不是一夜情。”
亚伦二十七岁零一百一十三天,克里斯汀比他大四百九十天。两年时间对于他们漫长的生命旅程而言,并不算长,但对于我来说,自从他们启用我到现在,两年时间几乎可以算是我的全部。克里斯汀期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会维持几年?一般夫妇的第一次婚约都签订了一年,其中,只有百分之四十四可以在第二年续签婚约,所以说,亚伦和戴安娜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平均值。
克里斯汀想得到什么?亚伦又想得到什么?我查阅了全部文献,结果显示,大多数人都会喜欢上某种特定性格的人;但是克里斯汀,她思想深邃、性情平和,看起来与戴安娜截然不同。噢,你瞧,就像她和我这个来自于亚历山大——地球中心通讯系统的机器人一样彼此间完全不同。没错,两个人都对他热情如火,但克里斯汀的激情不是戴安娜式的呻吟:尖叫——深一点——再深一点——用力。不,克里斯汀未经雕琢,浑然天成。也许亚伦仅仅是为了放慢脚步,或者说想在她这里得到更好的休息。
尽管我无法透视人类的思维,偶尔我也会辨别出别人将要说些什么,尤其是当他们穿着带有喉部扩音扬声器的服装的时候。他们的声带震动,嘴唇发出第一个音节,然后他们会重新考虑,停住后面的词句。克里斯汀已经说出了“多久——”,我敢肯定她想表达的是:“再过多久你也会厌烦我呢?”尽管她没有说出口,但已经可以猜测出来。
亚伦又开始朝前走了。像往常一样,他在想些什么,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不论他处于何种精神状态,他的遥感测量记录都仅有极微小的变动。是生气?是狂喜?是暴怒?是悲伤?或者只是中立的思想感情?这一切在遥感测量记录上看起来几乎都一个样,脉搏速率几乎和日常没有什么区别,脑电图有轻微的波动,但不超过正常的范围;体温微小的提升也不过像是饭后进行消化的症状……诸如此类的变化,完全无法作为判断人类感情的标准。更糟糕的是,亚伦还是一个干练的男人,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手势,从来不使眼色,也不皱眉头,撇嘴巴。
亚伦走到了俄耳甫斯号的侧面,这艘登陆艇的银色侧翼沿着圆柱形的机身向后延伸,上面喷着黑黄相间的V形标志。他用力拉动门把手,圆形的机舱门绕着特氟纶铰链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门的内表面是一段阶梯,亚伦顺着阶梯爬了上去,脚步踩在金属上发出的当啷声,比在生化地板上发出的声响轻柔了许多。
阶梯的顶部是一个双层风门,他把门拉向一边,回头向下看着克里斯汀。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是不是显得她特别地无助呢?显然不是,因为他并没有像以前帮助其他同事那样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相反,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在他银色的防辐射太空服上,模模糊糊地映射着甲板的地面和那些排列整齐的登陆艇。但是,这些模糊的映像在他那宽阔的肩膀处被扭曲了。克里斯汀抬头看着他,叹了口气,独自爬上了陡峭的阶梯。亚伦和克里斯汀是不是在闹别扭?如果是的话,又是为了什么?我又应该怎么利用这一点呢?
克里斯汀进入了俄耳甫斯号机舱,她把两扇舱门都拉开了。两个人走进驾驶舱里,他们头盔顶部的石英卤素聚光灯发出的强烈光线照亮了驾驶舱内部。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安装在机库侧墙的一对电子眼上,透过驾驶舱玻璃调节它们的焦距对准两人。
克里斯汀弯下腰蹲在仪表板的下面,我的电子眼捕捉不到她的影像。“毫无疑问,她死了。”她说。我可以通过她的手提式医疗扫描仪听到忽高忽低的声音,“神经系统彻底崩溃了。”
亚伦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和往常一样,他的遥感测量记录也没什么变化,令我费解。“这一定是场事故。”他没有低头看前妻的尸体,而是透过驾驶舱玻璃望向远方。
克里斯汀重新出现在我的镜头中。“戴安娜是天体物理学家。”她的嗓音显得生硬,但究竟是为了加强这句话的语气,还是因为她对亚伦余怒未消,我不得而知,“她,包括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一旦离开阿尔戈号会发生什么。作为飞船动力的那些氢离子以相对于阿尔戈号0.94倍光速的速度运动,任何以这么快速度运动的粒子都属于强辐射范畴。她应该知道自己会瞬间崩溃的。”
“不。”亚伦再一次摇起了头,这次“沙沙”的声音显得更大了,“她一定认为很安全才……一定是这样的。”
克里斯汀靠近了亚伦,现在他们彼此间的距离缩小到了半米。“这不是你的错。”
“你是这么想的吗?”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认为我感到——愧疚?”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不是吗?”
“不。”即使无法从亚伦的遥感测量记录中得到任何信息,我还是可以肯定他在说谎。
“好吧,我很抱歉,我也不这么认为。”她也在撒谎。她再次弯下了腰,离开了我的视野。过了一会儿,她说,“看起来她有点流鼻血。”
“她有时候会有这个毛病。”
克里斯汀继续检查着戴安娜的尸体。过了二十三秒钟,她又说话了:“老天!”她发出一声惊叹。
“怎么了?”亚伦问。
“俄耳甫斯号离开飞船多长时间?”
“杰森?”亚伦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完全没这个必要。
“十八分四十秒。”我通过机库后墙上的扩音器说。
“她不应该这么热。”这是克里斯汀的声音。
“她有多热?”
“如果我们关掉头盔上的聚光灯,应该可以看到她在发光,我指的是核辐射。”我把麦克风的增益调到上限,努力捕捉着他们的盖氏计量器发出的喀哒喀哒声。她确实很热。克里斯汀又出现在我的镜头中。“事实上,”她挥动着戴着盖氏计量器的胳膊说,“整艘登陆艇的核辐射都异常严重。”她看着计量器上的输出结果,红色的数字在她的手臂上闪烁着。“以我的推测看来,这里的核辐射超过了我所预期的一百倍。”她斜着眼盯着亚伦的脸庞,好像想分辨出他的表情。“就好像她离开了飞船三十多个小时,而不是十八分钟。”
“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她的目光重新落到计量器显示屏上,“我们穿的衣服可抵挡不了这么强烈的辐射。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