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徐渭是文人画发展中的重要人物，在花鸟画领域，他与陈道复创造的“文人花鸟”，开辟了文人画发展的新道路。徐渭一生主要是以书法家、戏剧家、诗人面目出现，绘画在他的生涯中并不占突出位置，他留下的绘画作品也不多，笔下所画的多是一些杂花野卉，论笔墨，也是逸笔草草，不事工巧。但就是这样一些面目，却有卓尔不群的气质，即使放到文人画发展的大背景看，也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文人花鸟中的“青藤白阳”，代表着中国画发展的又一高峰。徐渭的绘画反映出文人画发展的一些“新质”。

在中国艺术史上，徐渭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1]褒之者惊为天人，如袁宏道以为当世第一。贬之者认为其画放荡不羁，远离文人优雅之致。如吴门后学对其时有訾议。李日华说：“然其人肮脏，有奇气而不雅驯，若诗则俚而诡激，绝似中郎，是以有臭味之合耳。”^[2]但徐渭自有其独特的魅力，其艺术独特的精神境界，是任何不持偏见的人都无法忽视的。

读藏于南京博物院的《杂花图》卷（图1），感到作者或为天外来人。仅此一卷，即可确定徐渭在传统绘画中的地位。这是中国绘画史上的罕有佳作。完全凭画者的意气，凭熟练的笔墨水平，更为关键的是，凭画者的生命感觉。徐渭的画只为这生命感觉而存在。这生命感觉，不能简单理解为一种心理形式，它是灵魂中迸发出的“触感”，是生命的“真性”，或者是他所说的“本色”。

此画被谢稚柳先生称为“天下第一徐青藤”，以几近疯狂的笔墨作牡丹、石榴、荷花、梧桐、菊花、南瓜、扁豆、紫薇、紫藤、芭蕉、梅、兰、竹等花卉菜蔬，末款“天池山人徐渭戏抹”。他一生留下的墨迹多由这种“戏抹”得来，随心所欲，纵横驰骋，饱满的生命激情触目可感。

曾收藏此卷的翁方纲赋有长诗，可谓对“青藤意气”的精当概括：

墨鸱夷作青蛇呿，柳条搓线收风余。幽坟鬼语嫠妇哭，帅霅^[3]神光摩碧虚。忽然洒作梧与菊，葡萄蕉叶榴芙蕖。纸才一尺树百尺，何处着此青林庐！恐是磊砢千丈气，夜半被酒悲欷歔。淋漓无处可发泄，根茎不识谁权舆？请君莫写太湖石^[4]，苍茫迥问勾勒初。江楼高歌大风雨，东家蝴蝶飞蘧蘧。田水月亦自喻语，千峰梅花一蹇驴。空山独立始大悟，世间无物非草书。^[5]

翁方纲此跋的书法也堪称杰作。这位有极高鉴赏眼光的诗坛元老，对徐渭作品所体现的纵情挥洒、不可方物的特点赞扬有加。诗中说“根茎不识谁权舆”，“权舆”者，控制也。控制绘画的是磊砢千丈之气，在枝叶纵横、墨韵翻飞的背后，灌注了艺术家饱满的生命热情以及对笔墨出神入化的把握。他由徐渭的文人花鸟，悟出了“世间无物非草书”的道理。传统艺术强调书画共通，笔墨的因缘是其表，而深层的共通，乃是呈现人的生命体验、生命冲动，书画所表现的是人的生命感觉，而不是徒然呈现外在形式。在“空山独立”中，荡却一切遮蔽，让澄明的生命之境敞开。

在翁方纲乃至很多文人艺术家看来，书画是人生命真性的呈现形式，而不是魅惑于人的手段。徐渭的画就是此一道理的注解（图2）。

注释：

[1]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号青藤、天池、田水月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1561年中举人。1564年，胡宗宪以“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被捕，后于狱中自杀，作为胡的文胆的徐渭因此发狂，多次自杀，精神失常数年。后又因病发杀妻下狱七年，晚年生活落魄。

[2]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五。

[3] 帅霅，指阴阳开闭。扬雄《甘泉赋》：“帅尔阴极，霅然阳开。”

[4] 刻本此句作“请君莫写太湖石”，南京博物院徐渭原作题跋作“尚未遽写太湖石”。

[5] 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二十，清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