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天,江都笼罩在一幕水烟里。
自三月初三以来,到江都一带游春的人流便没有止歇过,我在欢香馆曾听一读书人对他同行的朋友说:“即便是清明雨泥溅路,但青绿发芽花红枝,一派好春气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马?”
他的话我虽然不是很听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还是懂的。
因为桃三娘做的青团子实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过了许多日,镇上乃至来往商旅游客,每天专门来买青团子的还是络绎不断。她无法,有时忙不过来,就让我每天帮她到山上去采嫩艾叶,每次回来,她便时而给我几个铜板,或送我一些点心做报酬。
爹娘也觉得这样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挣几个钱和得到点心,自然就十分乐得效劳了。
这一天我采满了一竹篮的艾叶回到欢香馆时,恰好又看见那说“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马”的读书人,他们坐在靠围栏边的座位。身边的同伴里,除了两个与他年纪相仿,一副斯文的白净书生外,还有一个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红衣、红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后站着个丫鬟,手里还抱着一大个用布包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我一边走进饭馆内,一边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只见她与同伴喝着李二上的茶,应该也是刚进来店里坐下不久。
我见他们一径谈笑风生着,那女子一颦一笑都十分妩媚……直到桃三娘唤了我一声:“桃月儿!”
我才醒悟过来:“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想法,接过我手里的篮子,把我拉到柜台前桌子坐下:“怎么?觉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点点头。
桃三娘给我倒了一杯水,笑着道:“桃月儿喜欢红裙子?”
我又用力点头。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儿长大以后,穿红裙子肯定比那姐姐还要好看。”正好这时那读书人唤三娘:“掌柜的,有什么点心没有?”
“来了。”桃三娘立即答应一声走过去,“客官,我这里有刚蒸好的青团子、青菰粽,你们想吃什么?”
读书人问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么?”
那女子笑笑:“清明过了这么些日子,还有青团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两样都来一点,如何?”
她说完,众人都点头,桃三娘便转身亲自去厨房,不一会儿端来点心,送到他们桌上两盘之后,居然还不忘另外给我拿来一个热乎乎刚出锅的粽子。
她细心地给我把粽子解开红绳,打开青叶,露出里面圆滚滚莹白如玉的香糯团子,然后再从柜台边的蜂蜜罐子里舀出一大勺蜜糖浇上去。
我喉咙里的馋虫顿时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夹了往嘴里送,三娘连忙提醒我小心烫。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红火爆竹的声音。店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外张望,只见一队举着大红双喜的仪仗,从柳青街的一头慢慢走来,只是惟一有点奇怪的是,那仪仗虽然不停点燃爆竹抛向路边,可却完全没有敲锣打鼓的喜乐吹奏,仔细一看,让人觉得哪里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亲啊?”店里有几桌吃饭的客人中,有人问道。
另一人却冷哼一笑搭腔:“可怜啊!达士巷的刘家闺女……”
我听见是达士巷的刘家闺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阵子老来欢香馆心怀不轨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说起过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脖子长了个肉瘤,她去帮她扶乩问卜来着,却不知后来怎样了。
那人又好事地继续追问:“他家闺女怎么啦?”
这时店里几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个个都在侧目看那说刘家闺女可怜的人,听他如何回答。
“刘家那闺女啊,生得是个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个怪病,才八岁……我也没亲眼看见啊,就是据说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来一个瘤子,起先不疼不痒,但是邪门儿的是,还越来越大,衣服领子的扣儿都系不上了。刘家人都愁坏了,还找过那薛婆子,你们记得吧?那个专门帮人扶乩问卜,串门送药的婆子,才帮他家去扶乩请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头没两天,人就失踪了,从此再不见下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吓!这么邪乎?”众人咂舌,有知道这事的人,则纷纷点头称是。
我觑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头笑吟吟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丝毫没有异样。
“那后来呢?你刚才说现在那嫁人的难道是刘家闺女?她不是才八岁么?”
“错了,现在已经满九岁啦。”那人纠正道,复又摇头叹气,“可怜哪!听闻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长得已经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帮她找了无数大夫,吃多少药也不好呢。上个月呀,广陵的张家却遣媒人来说媒,更是紧接着送来一百两白银作为聘礼,急着还要下个月就得过门儿……你们以为是为啥呀?”这人故意卖个关子顿了顿,喝一口茶,“这张家有钱,大家都知道,他家有个傻儿子,你们知道不?今年也十二岁了,原本傻便傻吧,家里丫鬟婆子伺候着,还当个宝贝一样。可约莫在去年,那刘家闺女脖子开始长瘤的时间差不多吧,他们家儿子没来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药好不了……估计啊,不知是请的什么问过,说要娶亲冲喜,找个命格相征一样的,就找到这刘家闺女啦!”
这人一直说着,那大红抢眼的迎亲队伍就在欢香馆门前走过去,不停地点着爆竹,“噼里啪啦”地,听时间长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雨路滑,那些抬轿搬箱子的随从们个个衣服都是透湿的,溅满泥点子,脸上都是懊恼的晦气样,一路上甚至没人说话玩笑,死气沉沉的。
店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看见那些走过去人们的一张张脸,竟然心里一阵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点凝重,微皱起眉头侧目看着那队过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时间,她又低头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说话的人唤李二结账,其他人还有点意犹未尽地说:“怎么就走了?哎!你说,把他们两家孩子凑一起去,会是什么结果?”
那人有点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有个亲戚住刘家邻居,没事儿听回来的事儿,谁知道真个究竟!”
桃三娘见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后院子去,只见院子里一口小锅里煮好了数十个咸鸭蛋,她转身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小的网袋子,把几个咸蛋装进去,然后往我衣服口袋里一揣:“好好带着啊,拿回去给你爹娘也尝尝,是三娘清明前腌下的,你回去看看,我腌的时候可是看准了日中时分,那一颗颗蛋黄可都是在最中央的。”
我答谢收了。曾听三娘说过,腌咸蛋时,若日中时分,则蛋黄会在正中,可上半日腌的话,蛋黄也会偏上,反之则偏下;还有和草灰盐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脚醪糟,不然蛋内的蛋白就会变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后,下厨做了午饭伺候爹娘吃过,没什么事,便一人靠在家里屋檐下一张竹椅子上,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音,很快睡着。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连不断的霹雳闪电刺破云端,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惊醒过来,大雨滂沱中,看见几个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门前街道跑过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几个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过去运河那边……”
我一怔,随即惊慌得赶忙跑回屋子里去,虽说小秦淮以及下游的运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离奇的事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天上雷鸣电闪的太吓人,我心里“咚咚”地敲。
傍晚时分,雷雨过去,天边现出一幕彤红的晚霞,我在院子里收拾被风雨吹乱的东西,娘出门去,正好门口碰到邻居的一位婶子,两人便站在那里闲话了几句。我起初没有在意,后来却听见那婶子说的什么,让我娘看好我,最近别让我到水边去,方才运河那里,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跳河了……
我一惊,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广陵的张家迎娶刘家闺女么?”
“是啊,那闺女可怜哪!病了那么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听说他们送亲的队伍走到运河边时,河面上夹着雷鸣闪电,平白无故刮起一股旋风,把抬轿子的都吹得七荤八素,就有人停下来了,更不曾想,那轿子刚一落地,刘家闺女就从轿子里跑出来,别人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就往河里跑去,一头栽水里了……”
“吓!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怎么也知道这样想不开?”我娘深深叹一口气。
“谁知道这孩子,话说她的瘤子也长得玄啊,我听说去年薛婆子给她扶乩问了,说她睡觉时嘴里爬进了什么东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咙里,可又不能硬割开吧……薛婆子让她喝雄黄酒、熏艾,都试过了没用,他们说啊,薛婆子就是因为这样得罪了那东西,才失踪的。”
“还有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过她急着要去个地方,天黑前赶回来,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婶子聊到这,她就托辞走了。
我见我娘走远了,便出门跑去欢香馆,其实我也不是想问三娘什么,只是觉得她什么都知道,看见她便安心些。
欢香馆里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却在后院厨房忙着,大锅里一条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鱼在冒泡的油豆腐中发出诱人的香味;旁边炖锅掀开了盖子,里面有数个拳头大的瓷罐,焖着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没看见我,我也不敢打扰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里的糟醋萝卜再装出一盘来。”
我连忙在旁边答应:“我来帮你。”
她才看见是我,随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腌菜和糟菜,几乎就像是自己家里的一般。每一只缸子和坛子打开,就会有与众不同而又熟悉的气味。装好了萝卜,我刚要帮她拿到大堂去,这是要让李二去分给每桌客人——忽然三娘放下手里的锅铲,迈出厨房,眼睛望向饭馆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满警觉,自语了一句:“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了……”
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院子这里虽然是紧连着大堂,但绝对不是直通的,屋里出到屋外,是有一道比较宽的门,门上也挂着布帘子,进了帘子右手边还有一道上二楼的楼梯,过了楼梯才是掌柜和收银子的柜台和大堂。
那平时不作声只是闷头做事的何二,这时也慢慢抬起头,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里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时停下来了。
我手里捧着一盘糟醋萝卜,却不知该怎办好,桃三娘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盘子,便往屋里掀帘子进去了,我赶忙跟在后面,虽然不敢进去,但拔开一点帘子,就能看见里面的大半光景。
进来了一位身着富贵华服、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长得瘦削,脸色苍白,眼眶有点凹,但手里一柄折扇,还在悠然自得地挥着,他身边一跟班小厮连忙找李二张罗桌子,让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里盘子递给李二,然后过去笑脸相迎:“这位客官,快请坐。”
那人一眼看见桃三娘,明显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却道:“呵,这小店竟然也有这么美艳的尤物。”
桃三娘给他倒茶:“客官拿我说笑了。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年轻公子四下一环顾:“曾经听说过你这家小店,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是着实地道有滋味。老板娘你看着办吧。”他语气十分大度地说完,他旁边的小厮还接口道:“把你这儿最干净最好的拿上来,我家少爷脾胃矜贵,银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叠声答应了走了。回到后院来:“何二,把刚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会送去给那客人。”
然后,自己就把现成已经做好的瓷罐焖肉、烧青鱼等几样菜,装了盘,我看着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而他的小厮,也只是那种常见的跟班,饶舌一点罢了。
桃三娘用一个大托盘端着菜出去了。那年轻公子正悠闲地喝着茶,眼看着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摆下,他的小厮问:“哎!掌柜的,打听个事儿!”
“噢,客官请说。”
“你这里今天有没来过几个书生,还有一个带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几个书生?”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这么几个人来这喝过茶,用了些点心,但没吃午饭就走了。”
那小厮一听,马上凑到那公子身边道:“少爷,您没猜错!必定就是那陈长柳,他真敢带着岳榴仙跑到这来啦!”
“诶!这事不要紧,还怕他们跑得了?现在头一等最重要的……你别忘了。”那公子没好气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爷您在这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厮说完,又吩咐旁边另外还有一人,“好生看着少爷,我先出去办事。”
桃三娘给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却在她身上溜来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这么漂亮,做出来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当他低头仔细看清那些菜的时候,却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着那烧鱼,“这、这些都是什么烂东西?”
桃三娘一怔:“这是油豆腐烧的青鱼……”
旁边留下来的小厮立刻把那碟鱼往地上一拨,“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粉碎,汤汁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东西怎么能拿出来给我们家公子吃?”那小厮对着桃三娘大声呵斥。
正好这时何二端来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颗颗鸽子蛋大的芋艿在盘中还丝丝升起热气。
那公子一眼看见这道菜,才又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他的小厮连忙又去拿来另一对干净筷子,恭敬地递到他手里:“少爷请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兴兴吃了起来,桃三娘笑笑告了声得罪,让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后院来。
饭馆里,刁钻凶恶的客人也是不难遇见的,不过在欢香馆这里,因为桃三娘的烹调厨艺,所以我见过的挑刺客人并不多。
桃三娘面色并没有不悦,她只是急忙回来把笼屉里蒸的粽子拿出几个来,一个小碗加了白糖,又让何二端去给那公子。
我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就回家去了。
据说许多人围在运河边打捞那刘家闺女的尸体,却足足两天都没有一点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从邻里闲话的婶子们那听来才知道,原来昨晚在欢香馆吃饭的那富贵公子,是广陵张家的大公子。
张家这一辈有两个儿子,而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体不好,性格还总是吊儿郎当,长大一点还到处拈花惹草,把他娘亲身边的丫鬟都搞去了两个;后来再添了那小儿子,本来刚生下来几岁的时候,是聪明可爱的,哪知七八岁上下,就渐渐开始痴傻起来,张家求神问药折腾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成效,现在还索性来个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达士巷的刘家闺女,都派了大少爷亲自去迎亲了,哪知路上还是出了这样不测之事,可想那张家两位大人,必定是欲哭无泪、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们在运河边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他拿出不少银子让手下请人打捞尸体,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且既然刘家把钱都收了,这闺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轿出了门,那么她也算是张家的人了,她的尸体也得运回广陵张家祖坟去安葬云云。
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兼之每天在岸边,刘家闺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搅得镇上人们心里都不好过。
张家的大公子虽然因为桃三娘端上鱼而对她发了火,但是之后却仍然每天过来欢香馆吃饭。
他尤其爱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莲子粽,咸的是火腿粽、蛋黄粽,还有专门配咸甜不同酱料的竹叶白糯粽等,每餐有时猛吞下好几个,然后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汤,别的菜点了再吃不下,也就饱了。我见过他有两次吃完了,就嚷嚷胃里难受,他的小厮把他搀着扶着,在店里骂骂咧咧一阵才走了的,但下顿却还来,照吃不误。
不知是恰巧还是注定的,我听那些婶子们闲聊,说起他们众人合计一算,那刘家闺女死后的‘头七’那天,将会是端午节的正日,镇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许多人竟还自发凑了点银子,送给刘家让他们买纸钱和做法事,刘家感激涕零收下了,和张家大少爷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后,找来几个打斋的,在运河边上每日里烧香撒纸钱,日夜超送。
刘家闺女跳河之后的第三天,我意外地发现,桃三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厨房里做了许多的馒头。
一屉一屉的馒头,比我拳头还大一倍都不止,而且个个包着黄鳝鱼、咸蛋黄、黄豆之类的大馅,蒸出来白白胖胖的模样,特别诱人。
但三娘绝对不给我吃,也绝对不卖,只要是店里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闲,就会呆在后院里做这些馒头,蒸好了就摆在一边晾凉,然后装进一口一口大布袋子里……我每天采了艾叶回来,有时也会帮她的点忙,但问到她这些馒头用来做什么,她却都是笑笑,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端午节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饭时刻,店里客人不少,张家少爷也在,刚进门坐下,只见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饭,送娘出门,无意中望去,那车上下来一个美貌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和几个读书人来吃过点心,似乎叫岳榴仙的红衣女子。
那红衣女子走进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进了店里来,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门前去,里面桃三娘忙碌着,还未待她过来招呼,那红衣女子就已经径直走到那张公子面前。
张公子抬眼一看,倒没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个不无得意的笑,用手里折扇一直面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这才过来拿茶杯给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视,只是盯着张公子。我在店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压着怒火,我便随意似的走进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面,我便过去帮他把几张椅子摆好,只听那女子对张公子说道:“你不是想听我弹琵琶么?我现在就来弹给你听。”
张公子点点头,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竟得空跑到这儿来?春林晚关门大吉了?不用接客么?没见过哪家青楼里有你这样没规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陈公子已经帮我赎身了,你说这些话对我没用。”
“赎身?”张公子冷哼一声,他瘦得只剩下皮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怒气,绷紧了十分难看,“陈长柳是什么东西?几百两银子就是他全副家当了!”
这时他身边惯于帮腔作势的小厮也说道:“我家少爷随便就能拿出几百两给你赎身,再随便拿出几百两,就让你住大宅穿绫罗,你还不识抬举!”
张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话,又向女子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她道:“不是说弹琵琶么?弹吧!”
红衣女子紧接着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陈记布庄闹事。”
张公子切齿道:“你有什么根据说我的人去闹事?”
红衣女子气得双目圆瞪,这时店外又有两个人急急跑进来,我转头一看,却是那书生,身后的像也是上回一起来喝茶的人。估计那前面的就是陈长柳了。
“榴仙,你到这来干什么?这种人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陈长柳拉起红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来,但是脚下却不肯动步,紧皱眉头不说话,她的丫鬟在旁边也不敢拦,只向陈长柳道:“姑爷,小姐也是想替你讨个公道……”
“和他这种人说什么‘公道’二字?简直是有辱了这两个字,何况你听说过禽兽也懂人话?”陈长柳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张公子顿时脸色紫胀,“砰”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
陈长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见没?我都说了它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红衣女子也不由得转怒为笑,那陈长柳也完全不管张公子,就牵起女子的手:“榴仙,我们回去吧,你还没吃晚饭呢。”
立刻张家的几个小厮就挡住去路,陈长柳质问:“你们要干嘛?”
“你刚才说什么?”那为首的小厮喝问。
“难道你也听不懂吗?”陈长柳不耐烦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声,一把拽住陈长柳的衣服,抡起拳头就往他肚子挥去,陈长柳看来是手脚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结实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来了。红衣女子赶紧去搀他:“长柳!”
那张公子气得在旁边直跺脚:“活该!打死他才好!”说完,也作势过来要伸脚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里虚晃一脚,却一下子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众家丁慌忙叫喊着少爷,冲过去扶他。却看那张公子半张着口,两眼向上发直,却说不出话来了。
众人都愣了,几个人摇着他:“少爷!少爷?”
桃三娘突然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你们别晃他,他这样子像是中风似的。”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有桃三娘镇定:“你们快把他平着抬起来,那边几张椅子拼起来让他躺下。”
众人赶紧把他扶过去躺下,我也靠近过来看,离那红衣女子不远,仿佛听见她嘀咕一句:“罪有应得……”
然后那陈长柳忍着痛,拉着那红衣女子继续往外走,那些家丁忙着照料少爷,这次没人再拦他们,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实在不明白他们与张公子之间的恩怨是怎么回事……
张公子半天还没有一丝儿反应,店里其他食客看见这样的场面,怕事的都急忙算账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则还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店里闹哄哄的,这时门口又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唤那张公子的小厮:“不好了、不好了!刚才河面上无端打闪了几下雷电,有两个在岸边捞人的伙计被什么东西拖下去了……”
众人又是一片骇然,为首的还算镇定:“那些打斋的和尚道士呢?”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念经,道士就是撒米烧符,也没见什么效果……”
桃三娘眉头一皱,忽然对那些家丁道:“你们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儿吧!大夫住得不远,李二,你带他们去。”一句话立刻提醒了这些人,他们赶紧招呼着把张公子抬的抬,扛的扛,要往外运,还是那领头的有经验,制止了他们不要乱来,然后再问桃三娘有没长的门板之类,桃三娘便说后院有一块,这些人就七手八脚地忙活着,终于把张公子抬去找大夫了。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帮着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残羹剩菜,过了一会,就听见外面巡夜打更的人走过,三娘竖起耳朵听道:“已经亥时了?”
我附和道:“到亥时了。”
“噢……”她若有所思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这时李二也回来了,她便连忙吩咐,“关门。”
李二照做了。
我想起这时候该回家了,爹娘不见我会着急的……但是我又舍不得回去,总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桃三娘回身到后院去,我就跟着。
何二已经把屋里准备好的数十大袋馒头拿到院子中央,我看见更加意外,桃三娘知道我跟着她,但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仔细数了数,共有三十袋,每一袋里分别装有四笼屉馒头,一笼屉是二十个,她自言自语道:“少了点,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我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三、三娘,这些要用来做什么?”
桃三娘转过脸看着我,莞尔一笑:“桃月儿你不困吗?”
我摇摇头。
“想跟三娘一起?”
“嗯。”我想也没想,用力点头。
她对我笑的神情,似乎略有深意,但是我对她就是会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心里坚信她是不会怀有任何恶意的。
“好吧,李二、何大、何二,拿上东西我们走。”
“走?去哪?”我问。
桃三娘亲切地牵起我的手:“跟我走就是。”
数十袋的馒头,虽说李二他们都是结实的壮汉,但是每人拿十袋,也很勉强吧?三娘拉着我在前面走,我却不时地回头担心地往后看,不知不觉,脚下走起来轻飘飘的,似乎完全不费力气,三娘的脚步速度很快,但我被她拽着,也能毫不费力地跟着,夜色阴晦,看不见月亮,四面八方的风发出“沙沙”的响,更夫敲梆的声音传来,很空远。
很快,黑夜里前方传来一阵“哗哗”不绝的水声?我疑惑地想,这么快就到运河边了?我依稀记得从我家到运河,得走好一阵子路程,小时候老人还曾给我说过故事,这运河似乎原叫邗江或邗沟的,是古代娶了大美人西施的那位吴王,专门派人修建……怎就这么快到了?我的脚还一点不觉得累。
最近雨下得特别多,河水也特别涨满吧,我虽然看不清,但能从声音感觉到面前水流的湍急。
李二他们一声不吭紧跟我们身后,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里的布袋子,足足在河边堆起来一座小山那么高,在我眼中,要是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怕也能把人压垮到不能动弹。
“三娘……我们来这干什么?”我怯怯地问。
但是三娘没有理我,只是吩咐他们把袋子的口解开,望望天:“快到子时了。”
李二他们默不作声地打开口袋,然后再把它们一字排开摆在河边,三娘盯着河面,在等什么,四下里除了水声,黑得看不见任何轮廓,我的恐惧油然而起。
水面仿佛忽然升起了荧荧烁烁的白点,像平时看到一大捧绒毛掺和的细灰散到半空中一样,像是有一阵吹不动衣衫的风,无声无息把整条河面带过,没有征兆,就蓦地冷下来了,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面照出一点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若有若无的风里,夹杂了饮泣似的呜咽,丝丝环了旋儿,在看不清地缭绕和打转,幽怨纠缠不休——
原本就湍急的水声,突然变得愈加急促起来,整个河面像是沸腾起来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没来由就从水底浮上面来的巨大鱼群,不知怎么就聚集在这里了;另更有不止一个奇怪的,由远而近却低沉憨闷、犹如老牛的哞哞叫声的东西,也在往这边传来,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紧紧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来了!”桃三娘回头朝李二他们一示意,只见他们几个立即把整个袋子提起,把里面雪白的馒头全部撒入水里,顿时水面无数闪着白光的鱼跃到半空,馒头落入它们之中就不见了,但是随即,水中显现一条狭长的黑影,约莫比镇上一般的大树还粗,在水中蜿蜒而过,鱼群自动躲避,“哞哞”的低吼声就是它发出的,无数个馒头还在不断抛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面,我只能勉强看清它的身形在水里来回调转盘桓。
桃三娘沉静地注视着河里,没有说话,双眼迥然有光,三十袋馒头扔完了,鱼群与那长形的黑影遂渐渐隐去,河面渐渐平息。
桃三娘转脸觑了李二他们一眼:“看来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声,何大何二却没有回应。
我全身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牵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颤,抬头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么……东西?三、三娘?”
桃三娘恢复了平素的温和笑意:“我们回去吧。”便拉着我往回走,一边路上给我讲:“那些就是鱼和蛟龙啊,明天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要包粽子,就是要用来喂江里的鱼和蛟龙……为什么?因为那都是流到江河里的积怨变成的啊,就如饿鬼一般,它们会争食所有落水者的尸首,而落水者的怨愤又会化作更多的白鱼……听说过西施的故事吗?传说吴国灭亡之后,西施身为亡国之人,也只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样也被鱼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听着这样的故事,更加害怕,“那刘家的女孩儿也是被它们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没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脚步慢了许多,虽然我的脚还是不会累。
忽然她又提起别的:“那广陵的张家,占了一处山头用来作为他们的祖坟,哪想到那一年大雨冲垮山泥,整座棺材随之被滑入河里,先人的骨肉被鱼群分吃了大半,但幸亏发现得早,那些后人还能捞回来几块骨头。”她说到这里,似乎还觉得这事有点好笑,“把这群饿鬼一样的鱼群口里的食物夺走……可是很危险的,它们永远都会缠着张家这些人,可惜……还连累死了那刘家女孩儿,和方才两条人命;张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过不去端午节了,它们一直附着他,身体血气都快被吃尽了。”
我抬头看天,没有一点星和月的影子,已过子时,便是端午节日:“三娘,刚才为什么要来喂它们?”
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让这里发生更多变故啊,我还得做生意嘛……蒸些馒头又比包粽子还简单点。”
“噢,就没那么麻烦?”我似懂非懂点头,心里却猛然想起从前曾有人传说,桃三娘喜爱吃白花花像是脑子一样的东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吧……她满足了别人的欲望,别人的欲望也就进了她的口腹……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不远处,欢香馆门口的一对红灯笼,在夜色中分外显眼,快到家了,我还是有点疑惑:“三娘,刘家那女孩长瘤子,只是普通怪病咯?”
“去年她家院子里挖水池子,她贪玩把一只乌龟埋在那些挖出来的土里,那乌龟却一直没死,只是压在里面不能动弹……”
我听得全身寒毛再一次立起来,这时已经到我家门口了,桃三娘轻轻推我:“回去睡吧。”
我脚底下轻飘飘的,不知怎么就进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经睡下,难道我没回来,他们都不在意吗?正想着,紧接着就看见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来如此……我倒头就睡着了。
端午节这天,江都难得出现了一片晴好天气,碧空如洗,云白风清。
欢香馆里今天来吃饭的客人不少,桃三娘专门做出一道红焖鳝段的菜,就是把鳝鱼切五寸长的肉段,之后油炸,再加入笋段、酱油、黄酒、豆粉,大火焖烧而成,出锅之时香浓油亮,满盘皆香;客人个个吃了都是交口称赞。
运河边上,据说还在做刘家闺女“头七”的法事,昨晚死了两个人,所以大家都无比小心忌讳,也没人敢去凑热闹的。张家大少爷在镇上大夫的家里躺了一夜,也不知怎么样,倒还没有咽气,第二天一早家丁们就找来马车,把他送回广陵去了,如果按照桃三娘的话,那也是凶多吉少。
终于五月初五日过去,再无任何异样。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总好奇,想尽了法子,才有了机会,随着我家邻居几位婶娘去了一趟达士巷刘家。
我混摸进去,假装不在意,在他家院子里东张西顾,用根事先拿在手里的木棍,去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边、靠墙角的一堆泥,从底下一侧挖了会儿,就真的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用手掏出来,果然是一个乌龟壳!我对着光眯眼看看壳里,竟正好看见里面一对绿豆儿般大的黑点,也在看着我。
我怕人看见,也顾不得脏了,赶紧将乌龟一把藏到衣服里,仍然假装不在意地,溜出刘家去。
自此,刘家闺女这只乌龟阴差阳错就到了我手里,三娘说它会是我很好的玩伴,只要别恶作剧再将它埋入泥土里就是。
还有那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倒不愧是一对气味相投、闲情世态的眷侣,他们丝毫不因张家大公子的事而介怀,反因为几次来欢香馆,而与桃三娘愈来愈熟络,我之后也常常看见他们到欢香馆喝茶吃饭,桃三娘这人同样热情不拘小节,他们一起谈得投机,末了还成为好友,就更是难得想到的开心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