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长老的丹药果然灵验,只一天工夫童战已可行动如常,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明水音说只要再调理些日子便可痊愈。尹天雪这日中午亲自下厨做了些饭菜,不甚好吃,童战却吃得津津有味,称赞道:“我本担心会不熟的,看来是低估了我们尹大小姐的手艺。”尹天雪嗔道:“你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呢?”惹得众人笑了起来。
刚用过饭,笑笑带着一位姑娘过来。童战和明水音见是云烟,起身迎接。童战心下感激云开赠冰莲之情,道:“上次言语间颇有冒犯,还请云烟姑娘替我向你家少主致歉。”云烟略略一笑,道:“他不会介意的,童公子勿须挂怀。这次我瞒着他过来,是想请水音姑娘去看看他。”
明水音忙问:“他是不是出事了?”云烟见她仍这般关心云开,心下欣慰,却有些伤感,不答反道:“水音姑娘应该看得出来,前日他不过是想骗你离开,他有难言的苦衷,你莫要怪他。”
明水音自下了玉虚峰,一直都在想当时的情形。她虽然看到他与别的女子亲热,伤心过后却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云开不是那样的人,可横在他们中间的是难以逾越的宿命,一个与天地同寿,一个却只剩下三两年的生命。她不在乎他能活多久,可她知道他在乎,所以一次次假意推脱,一次次作戏避开。她从没料到,原来相爱是如此辛苦,如此累人。
听云烟如此说,明水音道:“我明白,我不怪他。”云烟望着明水音清澈的眼神,暗想自己果然没看错她,也不枉云开一片苦心,叹道:“我与他自小相识,这么多年来,我在长乐城中,他在冰宫里,一年之间也见不了几次面。他爱看书,我便找遍所有能看的书来读,只为能拥有和他一样的想法;他爱弹琴,我便日日苦练,只为能听懂他的琴声;他爱练剑,我便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拜师学艺。可他始终只把我当做妹妹,我也从不敢透露一丝心意,怕增了他的烦恼。”
“直到三年前,他满二十五岁,主公将我指给了他,他却说要出门一趟,看看外面的世界,等回来后再决定。他回来了,拒绝了我,我看到他的悲伤,那是我安慰不了的痛苦。主公大发雷霆,骂他不孝,我背着他以死相迫,主公终于同意不再逼他,由着他自己选择。说这些只想让你明白,我一直喜欢他,而他却从来都只爱着你,我们之间不曾有过什么。”
众人没想到她竟当着这么多人吐露心事,本来还有些尴尬,听到后来都颇为感动。明水音想她既然如此爱着云开,却依然来找自己去见他,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于是问她,只听她说道:“这次出门回来,他弄得十分狼狈,刚到玉虚峰便去求主公将冰莲赐给他,主公问他要来做什么用,他说要救一个朋友,是童氏族人,主公便不再理他。我族之所以有如此宿命,皆因童氏而起,主公自然不会答应。他跪在大殿上,整整一日一夜,滴水未进,昏迷后主公替他诊视,才发现他早已受伤。听剑哥哥说,原来他出了黑龙集后还没养好伤便急着赶回来,已有两日夜未曾歇息。等他醒过来,主公又发现他失去了味觉和嗅觉,耐不住他的苦求才答应将冰莲给他,不再为难你们。”
明水音吃了一惊,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云烟将三年前他为救父亲修习归魂术一事相告,又道:“他的药一直由我来负责,出门时带的已经够支持到下个月了,下一批月底前也能送达,可不知为什么没有按时服用。他只说路上丢了,依他的性子,那怎么可能呢?”
童战听闻,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问她这是否是装药的瓶子,云烟奇道:“是啊,怎会在你这里?”童战这才知晓他竟将最后一颗药送与自己,而自己却还怀疑他,不禁暗暗自责。
云烟向明水音黯然道:“前日在冰宫里见你后,他便坐立不安,傍晚时分下山去月园看你,没多久又回来了,呆呆地坐了许久。昨日清早起来后他在房间里弹起了琴,一直弹了一天,让他歇歇他也不肯,怎么说都不听。今天早上去看他,发现他已经看不见了,但还是那么弹着,那模样看了教人好生难过。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你,希望你能去劝劝他。”
这时明水音才想起,前日傍晚自己相助童战,定是被云开看了去,教他误会了,他才会这样。想到他的处境,明水音焦急起来,便要与云烟一起去看他。
童战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又想起刚刚云烟所说云氏短命皆因童氏而起,希望能帮助他们,于是叫住云烟,问道:“不知我们两族究竟有何仇怨,害得你们如此。如能帮忙改此宿命,童战定当全力以赴。”明水音也想知道缘由,好想法子救他们。云烟轻轻摇头叹息,终于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云氏一族乃共工氏之后,属于炎帝一族。共工身为水神,兴修水利,以筑堤挡水之法护佑一方百姓。后来不辞辛苦来至黄河流域,依然用此法治理水患,不料黄河决堤,洪水泛滥,颛顼帝流放共工至幽州,在困苦之际共工没有放弃,多方探索治水之法,却不为世人所理解,数次遭颛顼训斥,并被禁止再治水患。共工激愤之下率众而起,与童氏先祖颛顼争夺帝位,失败后怒触天柱不周山,以抗议天之不公,使得天空向西北倾斜,日月星辰随着移动,而大地向东南塌陷,河水东流入海,人间也是灾难降临,百姓死难无数,因此天降责罚,共工后人再无一个能活过三十岁。五百多年前,黑祭司云恒发誓要改变宿命,才夺取玥珠,酿成星月谷千人血难。
云烟讲完后叹道:“其实这本怨不得别人,可千百年来云氏一族承受如此悲惨的命运,积怨已久,自然而然将怒气转到颛顼之后的童氏一族。自主公被困星月谷后,云氏族人四散凋零,直至三十年前应主公召集,在昆仑山建此长乐城,才逐渐恢复元气。主公本欲早日夺取玥珠,并报复童氏一族,但受夫人阻拦,一直未付诸行动,待夫人逝世后更是心灰意懒,从未下过玉虚峰,少主长成后诸事便交与他打理。这宿命既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想必轻易不能打破。而云氏族人近些年来在主公和少主的带领下,在此安居乐业,虽然寿命不长,可日子过得也算逍遥,妄生事端未必是好事。”
明水音随云烟上玉虚峰探望云开,童战等人送至园子门口,童战向尹天雪道:“我们既受云开如此大恩,有生之年定要设法找出扭转宿命之法,还云氏族人一个公道。”
尹天雪道:“他在长安城外救过你我,黑龙集中又舍药相救,此次更是煞费苦心,我们是该如此相报。我想他定是怕咱们不肯相信他,所以引二叔将令符交与我们,并让云剑待在月园来去除我们的疑虑,让你和水音亲手采得冰莲,不然就算是我们巧遇二叔,那云剑怎会见你和水音不露面而不问一句,还逗留了那么长时间?”童战点头称是。二人想到明水音和云开一场相恋,却几番离别,其曲折之处不亚于他们,现在他们能平安地聚在一起,已是绝大的福分了。
到了玉虚峰顶的冰宫门口,明水音便听到隐隐的琴声。云烟带着她沿琴声而去,到一处房间前停了脚步,嘱咐她直接进去便是,自己转身离开了。明水音一路听来,那曲子正是他曾弹过的《长相思》,只是凄苦之音甚重,不复当年的旖旎婉转之意。
推门进去,见云开在窗前毯子上席地而坐,膝上横着一具瑶琴,正反复弹着那首曲子。室内光线有些暗淡,明水音上前才看得清楚,他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似在想着什么,双手十指已因长时间弹奏而磨破了皮肤,渗出血来,染得琴弦都红了,他却浑然不觉。她觉得心一瞬间疼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泫然泪下,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弹了。
云开回过神来,侧耳听了听声音,试问道:“水音,是你么?”明水音哽咽道:“是我。”他面上闪过欣喜之色,忽又冷下脸来,想抽回双手。明水音用力握着不让他动,掏出手帕来替他擦拭包扎。
云开硬不下心肠挣脱,只叹道:“你来做什么,我在这里很好。”明水音柔声道:“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既然余下的时日已然不多,一起开心度过便是,总好过分开后各自伤心难过。”
云开近来一直想见她,却又不敢见她,怕她为自己伤心,只能借琴声来宣泄心中的痛苦。他知道再过些时候自己便会连听都听不到了,到那时可真是完全和她隔绝在两个世界中,再想如现在这般说说话都不能了。心底的防线渐渐松懈,终于抵不过和她相伴的渴望,缓缓道:“好,我不赶你走了,也不管以后的事了。现在有你陪着,真好。”
听他这么说,明水音高兴起来,宽慰道:“还有两年时间,我会想法子治好你还有你的族人的。”云开决定不再欺瞒,和她携手度过今后的日子,这时如释重负,笑道:“爹爹在娘逝后便对改变宿命之事不再像先前那样执着了,我也曾想夺取玥珠,可一路走下来又打消了这主意。其实这些年看着族人们在此安心度日,慢慢也想通了,人生不在于生命的长短,而在于是否活得开心,活得有价值。这短短三十载如过得充实,便强胜于常人虚度百年。但若要一味逆天行事,强行扭转命运,说不定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挪过膝头的瑶琴,明水音偎依在他身侧,本来还在为他即将失去五感而担忧,此时被他豁达知命的情绪所感染,稍稍放下心来,道:“你却比我想得开。也罢,只要和你在一起,便是一日我也知足了。”
她这才想起看看他住的房间,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摆设甚少,沿墙一排书柜,墙上悬着一把古剑,旁边书桌上笔墨尚未收起,散放在上面。另一边长塌铺着锦被,不远处横着一方石刻的棋盘,只放了一张椅子,黑白棋盒都在一侧,显是平日里一人独弈所用。屋子正中长几上一鼎香炉燃着沉香,想必是云烟为了使他宁神而点的。那香炉畔端放着一支玉箫,正是她送与他之物。
听不到她的声音,云开问道:“在想什么?”明水音道:“那日在胡杨树林中,你决然而去,却不曾将这玉箫还我,那时我真傻,竟没有看出来。”云开笑道:“我本来是想还给你,好断绝你的念想,不过思索再三还是舍不得,厚着脸皮带回来了。”
明水音叹道:“这箫还是娘留给我的。爹娘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却很幸福。爹爹告诉我,娘在离世时说她没有后悔,即使因为爹爹少活了几十年,她依然无怨无悔,反而感激上天让她遇到爹爹。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娘的心情,现下却懂了。”
云开听出她话中的伤感,想逗她开心,于是道:“你现在懂了,那是因为终于长大了,哪像当初刚见你的时候,可是没心没肺的,明明是让你赢了几子,还让我跑那么远去买烟花。”
明水音想起他捧着烟花爬山的样子便笑了起来,道:“愿赌服输,就算是你让我赢的,那我也毕竟赢了嘛。原来你这般小气,过了这么久还记仇呢。”云开道:“那是自然,这辈子要记着,下辈子也忘不了呢。”明水音微笑着靠在他的肩头,只盼能永远留在此刻。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人推门进来,叫道:“开儿,你在么?”明水音忙坐正身子看向来人,只见那人身着黑色长袍,高大身材,三四十岁年纪的模样,神色威严凝重,给人以压迫之感。云开辨出声音,应声道:“爹爹,孩儿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