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我们最大的失误

乌克兰的普里皮亚季（Pripyat）不同于我到过的任何地方。它是彻底绝望之地。

表面上看，这个小城舒适宜人，有林荫道，有酒店，有一个广场，有一所医院，有游乐设施齐备的公园，有一家中央邮局，还有一个火车站。城里有学校、游泳池、咖啡馆，还有酒吧、一家河滨餐馆、商店、超市、理发店、一家剧院、一家电影院、一个舞厅，外加健身房和一座带跑道的体育场。我们人类为舒适生活创造的各种便利，或者说我们为自己创造的生活环境的一切要素，这里应有尽有。

小城文化中心和商业中心的外围是一片公寓大楼，共160栋，以特定的不同角度面对着规划周全的道路网。每个单元都带阳台。每栋公寓楼都设有洗衣房。最高的几栋楼将近20层高，每栋楼顶上都装饰着巨大的铁制镰刀斧头，那是这座小城创建者的象征。

普里皮亚季是苏联在20世纪70年代的建筑繁荣期建造的。它是为近5万人精心设计的完美家园，是专为东方集团的顶尖工程师和科学家以及他们年轻的家人建造的现代主义乌托邦。从20世纪80年代早期业余拍摄的影片中，可以看到他们微笑、交谈，推着婴儿车在宽阔的林荫道上散步，在芭蕾舞班上课，在奥运会规格的游泳池中嬉水，在河上泛舟。

然而，今天的普里皮亚季渺无人烟。房屋外墙摇摇欲坠。窗户玻璃破碎。房梁倾斜坍塌。我摸索着进入那些空无一人的黑暗大楼时，必须时刻小心脚下。理发店里，理发椅仰面朝天，周围是蒙满灰尘的卷发器和镜子碎片。日光灯管歪歪斜斜地吊在超市的天花板下方。市政厅的拼花地板破碎开裂，迤逦散落在气派的大理石楼梯上。学校教室的地上，练习本扔得到处都是，本子上的西里尔字母用蓝墨水写得整整齐齐。游泳池干涸无水。公寓里，沙发座位塌陷，挨到了地板，床铺糟朽不堪。几乎一切都陷入静止，似乎被按了暂停键。如果一阵风吹动了什么，都能吓人一跳。

走进一个又一个门厅，人迹杳然越发令人不安。空无一人是再实在不过的现实。我也到过其他人去楼空的城市，如庞贝、吴哥窟和马丘比丘，但是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这就更突出了此地被弃是多么不正常。这个小城的房屋和配套设施是如此令人熟悉，可以确定它们不是因为时过境迁而被废弃的。普里皮亚季是彻底绝望之地，因为这里的一切，从无人观看的告示板，到科学教室里丢弃的计算尺，再到咖啡馆里残破的钢琴，都凸显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能够丧失其需要的一切和珍视的一切。地球上只有我们人类有足够的力量创造世界，然后再将其毁掉。

1986年4月26日，普里皮亚季附近以“切尔诺贝利”之名为今人所知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核电站的4号反应堆发生了爆炸。爆炸的肇因是规划不周和人为失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反应堆的设计存在缺陷。操作人员不知道有这些缺陷，而且工作中漫不经心。切尔诺贝利爆炸的原因是失误——所有解释中最能说明人性的莫过于此。

爆炸后，比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的总和多400倍的辐射物质随强风吹遍欧洲大部，含在雨滴和雪花里从空中落下，渗入许多国家的土壤和河流，最终进入了食物链。爆炸造成的死亡人数仍有争议，但估计高达数十万之众。许多人说，切尔诺贝利事件是历史上代价最惨重的环境灾难。

可悲的是，事实并非如此。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另一场灾难在几乎无人注意的情况下日复一日地在全球各地展开。它的成因也是规划不周和人为失误。它不是一次性的不幸事故，而是我们做任何事情那种不管不顾和不明就里的态度导致的破坏性结果。它并非始于某一场爆炸，而是在无人知晓的状况中静悄悄地发生的，是由多重全球性复杂因素造成的。它的影响单凭一种工具无法察觉。经过世界各地的数百项研究才确认了它的发生。它的影响比几个不幸的国家土壤和河道遭到污染深远得多——它最终可能会导致我们所依赖的一切动摇和崩塌。

它就是我们时代真正的悲剧——我们星球上生物多样性的螺旋式下滑。我们星球上的生命要真正旺盛蓬勃，广泛的生物多样性必不可少。只有当无数有机个体最充分地利用每一种资源、每一个机会的时候，只有当千百万物种的生命相互关联、彼此维持的时候，我们的星球才能有效运行。生物多样性越丰富，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包括我们自己，就越安全。然而，人类现在的生活方式正在造成生物多样性的退化。

所有人都难逃罪责，不过必须说，我们并非有意而为。我们只是在过去几十年间才慢慢明白，我们每个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类世界从来有其内在的不可持续性。但是，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了，就要做出选择。我们可以继续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养活家庭，在我们建立的现代社会中忙于各种实在的追求，却选择对迫在眉睫的灾难视而不见。我们也可以选择改变。

这个选择可不那么简单。毕竟，对已知的东西坚持固守、对未知的事物不予置信或心存恐惧乃人之常情。普里皮亚季的居民每天早上拉开房间的窗帘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有一天会毁掉他们生活的那座巨大的核电站。大部分居民都在核电站工作，其余的人则是靠核电站的工作人员维生。许多人一定明白，住在与核电站仅有咫尺之遥的地方是危险的，但是我怀疑是否有人愿意关闭那里的反应堆。切尔诺贝利给了他们那种宝贵的东西——舒适的生活。

现在，我们都是普里皮亚季人。我们过得舒舒服服，头上却笼罩着我们自己制造的灾难的阴影。造成灾难的正是使我们得以享受舒适生活的东西。我们会很自然地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直到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证明不应维持现状，并且有另辟蹊径的完善计划。这就是我写作此书的原因。

自然世界在衰退。证据比比皆是。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一生当中。我目睹了自然世界的衰退，而这种衰退会导致我们的毁灭。

不过还来得及关闭反应堆。也的确有其他好路可走。

本书讲述了我们这个最大的失误是如何铸成的，也讲述了如果我们现在行动起来，仍来得及痛改前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