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韩国献出上党

此时的韩国一片愁云惨雾,亡国的危机重重地压在这个三面被困、四处受敌的小国身上。

自从三家分晋、韩国立国以来,这个国家从来没有真正抓住机会走向强盛,唯一的机遇只是韩昭侯在位时任用申不害在韩国变法的十几年时间,韩国似乎稍微强大了一些。但申不害是个法家,提出以“术”治国,强化国君的独裁,以玩弄诡计为荣,结果是国君明而韩国明,国君昏而韩国弱,韩昭侯和申不害死后,韩国迅速走向衰落。又因为以“术”治国留下的隐患,其后历代国君都把玩弄权术当成“国策”来奉行,不仁不义,言而无信,骑墙观望,左右摇摆,就在这不断地左右摇摆中,韩国的名声越来越臭,国家信誉茫然无存,连魏国、赵国这样的“三晋”朋友也不愿意再帮助他了。

在战国七雄中,以“法”治国的秦国和以“术”治国的韩国都是空前孤立的国家,所不同的是,秦国以其残暴而被视为天下公敌,韩国以其奸诈而被视作小人之国。就在一次次用“术”的同时,这个“小人之国”越来越弱,到韩王咎在位的时候,韩国已经成了秦国的附庸,靠追随秦国为虎作伥勉强生存下来。

现在韩王咎死了,秦国统一天下的计划也开始实施了。随着秦王一声令下,强大的秦军由西向东横扫韩国,激战三年,先后夺取韩国二十座城池,黄河北岸的土地大半被秦人占领。

周赧王五十三年,也就是韩王继位的第三年,秦军占领了野王城,遮绝了“太行八陉”之一太行陉的出口,切断了韩国在黄河北岸的最后一块土地——上党郡与都城新郑之间的联系。没有太行陉这条通道,韩国兵马不能北去上党郡,粮食赋税也无法南下送到新郑来,最可怕的是,一旦秦国大军沿太行陉北上,拥有八万大军的韩国上党郡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面对秦国强大的军事压力,韩国已经彻底失去了还手之力,无奈之下,只好把最后几位能依靠的臣子相国陈筮、亚卿靳黈、上大夫冯亭找来,商量一条救国图存的办法。

相国陈筮是个老迈昏庸之辈,任相国多年,唯一的本事就是奉承秦国,现在面对韩国的死局,陈筮的主意还是不变:“臣以为韩国的精华在黄河南岸的成皋、荥阳、新郑、华阳、阳城、阳翟、雍氏一带,此处与秦国之间尚隔着西周、东周两个公国,有周天子坐镇洛阳,秦国不愿意冒逼害天子的名声,所以暂时不会向新郑方向大举进攻。而黄河北岸的上党郡只是一块偏远荒穷之地,又已经处在秦、赵两国的合围之中,虽然有兵马八万,但不足以坚守,臣以为大王不如把上党郡割让给秦国,请求罢兵议和。”

陈筮的话真让人听不下去,大夫冯亭厉声道:“相国这是什么话!韩国土地一尺一寸都是先王留下的基业,岂能轻易割让给秦国!”

陈筮忙说:“冯大夫不要急。韩国上党郡与赵国上党疆土相连,犬牙交错。对韩国来说上党是偏远之地,与黄河南岸的都城新郑之间没什么关联,可对赵国来说却不是这样:赵国敢与秦国抗衡,就因为西面有太行之险,古称‘表里山河’,秦军想进赵国,就要突破太行山,想攻入太行,必先取韩上党。所以韩上党对韩国并不要紧,于赵、秦两国却是必争之地,韩国割让上党,赵国必与秦国冲突,这两个强国一旦交战,不论胜负,韩国至少可以享受十年的太平。”

冯亭这个人脾气急躁,听不得软话,也没细想陈筮话里的意思就气呼呼地说了句:“十年太平又能怎样?十年后……”话还没说完,亚卿靳黈已经打断了他:“臣觉得相国言之有理。既然上党郡已被秦军围困,大王不如派臣去做上党郡守,然后把上党割让给秦国。”

靳黈一向是个强硬的人物,今天却附和了陈筮的提议,真让冯亭觉得不可思议。不等别人动问,靳黈已经忙着解释道:“相国想以韩上党为诱饵,引起秦、赵两国相争,臣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但韩国直接把国土割给秦国却未必明智。臣想出一计:大王只管把上党郡割给秦王,而臣到上党以后,假装拒绝王命,反而带着上党郡的臣民投奔赵国。如果赵国愿意收取上党的土地臣民,秦国一定大怒,发兵攻打赵国,这样韩国就可以暂时避开战祸。若赵国战胜暴秦,韩国还有收复失地的机会。”

靳黈这个主意就是韩国延用了几十年的“术治”。阳奉阴违,骑墙取利。以前韩国因此吃过大亏,但韩国的国策如此,想改变也不容易。

自韩昭侯起,历代韩国君主都沉迷于“权术”不能自拔,现在的韩王脑子里也全是这些东西。想了想,觉得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赵国肯接受上党之地吗?”

如果赵国不肯接受上党,上党就会被秦国攻取,之后秦军南渡黄河来攻成皋、荥阳,围困新郑,韩国的灭亡就注定了。

但靳黈事先也曾深思熟虑,心里有了八成把握:“几年前秦国攻打阏与,赵国出动精兵大破秦军,杀死秦国中更,此战显示了赵国的实力。这几年赵王派平原君四处游说,笼络各国,与秦国争霸的野心已经显露无遗。现在秦国猛攻韩国,分明是要灭韩,韩国一灭,赵国西部的太行天险就破了,他们怎能坐视不救?所以臣估计赵国一定会接受上党,借机与秦国展开决战。”

至此,相国和亚卿的意见基本达成了一致。

韩王年纪尚轻,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一时拿不定主意,回头看着冯亭。冯亭把靳黈的主意在心里想了几遍,也觉得有理,点头赞同:“臣也觉得靳卿之言有理。韩国已经无力抗秦,魏国也指望不上了,必须借助赵国的力量对付秦国。可赵国君臣出了名的奸诈,不会轻易出兵来救韩国,韩上党倒是一个不错的诱饵,能逼赵王就范。”话说到这里,自己又想了想,“只是上党地一旦献出,上党郡守也必然随之投降赵国。靳卿是韩国柱石之臣,应该留在大王身边辅佐,大王还是让臣到上党去任郡守吧,韩国有得是能臣上将,多一个冯亭不多,少一个冯亭不少,就算臣投降了赵国,天下人也只是骂臣一人不忠,不会因此轻视了韩国。”

危急时刻,韩国确实离不开靳黈。且靳黈位居亚卿,冯亭只是大夫,让他去投降赵国,对韩国的影响确实较小。韩王沉吟片刻,终于说:“那就有劳大夫了,只盼大夫不管身在何地,心里不要忘了韩国。”

都说患难见人心。现在韩国到了危亡之时,韩王这话也就说得十分诚恳。冯亭心里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跪在韩王面前拜了三拜:“臣对天起誓:不论身在何处,终生皆是韩国臣子,永远效忠大王。如果上天佑我,此番真能引发秦、赵两军决战,一战击败秦军,将来臣一定带着上党军民回归韩国。”

此时此地,冯亭说得也是实话。从他降赵的那天起,心里就从来没忘记过韩国。可也正因为冯亭身在赵,心在韩,存了这份私心,冯亭所部从不肯与赵军合作,即使在秦、赵交战最危急的时刻,冯亭这支军马仍然作壁上观。

这又是“术”。

冯亭的所作所为,替自己埋下了一条祸根,最终他和他那八万韩军全部战死长平,无一生还。

与臣下商定计策以后,韩王立刻任命冯亭为上党郡守。等冯亭到上党就职以后,韩王又派出使臣到咸阳向秦王求和,答应把韩国的上党郡献给秦国。

与此同时,冯亭也写了一封密信派人送到邯郸,声称上党军民不愿意受暴秦统治,打算投奔赵国,从此成为的赵国百姓。

冯亭的信送到邯郸之时,赵国也正处在一处忙乱之中。

此前秦军侵入韩国,占领陉城,而陉城东面不足百里之地就是赵国上党郡的要塞皮牢关!虽然秦军一时没有挥军东进,但秦人夺了陉城之后,立刻在西面的汾水岸边筑起一座大城,名叫汾城。汾城的城墙尚未筑妥,城里的几百座大仓却已抢先建成,秦人立刻开始从河东郡筹办粮草运进汾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秦军这是要对赵国的皮牢关发起攻击了。

皮牢关是赵国上党郡的门户,正居沁水岸边险要之地,倘若秦军从这里楔入赵上党,向东可以渡过少水直取端氏城。如果端氏再被秦军夺取,赵国太行山区的第一雄关光狼城就暴露在秦人的面前了。

光狼城距离邯郸总共只有百余里,早前此城曾被白起偷袭得手,一度被秦军占据。但那时的赵国上党郡、太原郡与秦国之间还隔着一个韩国,所以赵国人对光狼城的防守并不严密,而秦军由于路远,夺了光狼之后又弃守了。可就是那一战,已经把当年的赵惠文王吓得心惊肉跳。其后赵人着力修复光狼城,又在光狼西面加筑了一座要塞,称为二漳城,可不管光狼城也好,二漳城也好,都只是依山临河建起的关塞,算不上一座大城。

现在秦军一步步从西面杀来,已经到了皮牢关,离端氏、光狼都不远了,赵国人顿时紧张起来,赵王从国库里拿出钱来,又在光狼城后太行山道上选择险要的关口加筑石垒,阻挡秦军。可赵国本来就穷,太行山深处又人烟稀少,想抽调人力修筑城关寨垒,一时难以完工。

偏就在这一年,赵国又一连发生了两件不幸的事:望诸君乐毅、马服君赵奢先后病逝。

望诸君乐毅曾是天下第一名将,早年以一军之力伐破强齐,威震天下,到赵国之后也曾替赵王攻取伯阳,立了战功。乐毅事君忠诚无私,待人宽厚和善,治军严明,将士归心,是整个战国时代第一等的人物,可惜生不逢时,在燕国遭公孙操算计,到赵国又被惠文王猜疑,后半生全无建树,白白浪费了一身才干,没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马服君赵奢为人雄健刚烈,憨厚爽直,每战身先士卒,勇不可挡。阏与之战使秦国遭遇三十年未有之惨败,是赵国武臣之中军功第一的名将,偏偏就在秦军开始威逼赵国的紧要关头,这位将军因旧创复发去世了。赵王十分痛惜,将赵奢厚葬于马服山下,又命赵奢的长子赵括承袭马服君爵位。

秦军大兵压境,赵国两位最著名的将军却先后病逝,正在这么个麻烦的时候,赵王却又接到上党郡守冯亭愿意把上党郡献给赵国的消息,十分惊讶,急忙召集几位重臣议事。偏偏上卿蔺相如这几天病得很重,已经走动不得,赵王只好先命平原君赵胜、平阳君赵豹进宫。

平阳君赵豹和赵惠文王、平原君是手足兄弟。早年惠文王忌惮平原君的权势,听从蔺相如之计,封赵豹为平阳君,把他放在朝堂上作为牵制平原君的一枚棋子。赵豹为人老实厚道,政事极为平庸,平时在王廷论政时从来拿不出独到的见解,只是聋子的耳朵,坐在王廷上当摆设。但老实人也有自己的老实主意,赵豹知道赵王用他是为了制衡平原君,所以平时不多说话,若说话了,也只是附和赵王,或顺着蔺相如的意思,总之是常与平原君唱反调的。

偏偏这天赵豹比平原君到得早些,赵王就把冯亭向赵国献出上党郡的事先对赵豹说了,然后问他的意思。

听说韩国人想把上党郡献给赵国,赵豹低头想了片刻,已经认定这是韩国想引秦军攻赵,嫁祸于赵国,忙说:“古人说‘无故获利,实是大祸,’臣以为大王应该依古人之言,拒绝接收韩上党为好。”

赵王丹的脾气比赵惠文王急躁直爽,在他看来,赵豹这个人身居高位,本就有些多余。现在赵豹这话表面迂腐,内中怯懦,赵王听了心里很不痛快,皱起眉头问道:“秦国无故攻打韩国,杀害百姓,屠掠城池,韩国百姓厌恶暴秦,心向赵国,这才献城于寡人,平阳君为何说‘无故’呢?难道秦国之暴,赵国之仁,还不算个缘故?”

赵王这话问得有些不客气,赵豹也不敢再拿“古话”做幌子来哄赵王了,只得实话实说:“大王,秦国对韩国用兵已有三年之久,先后占领二十余城,又进兵太行陉,切断了韩上党与都城新郑之间的联系,眼看韩上党就要被秦国占领,这时候冯亭却把上党郡献给赵国,分明是想引秦军北上与赵国交战,使韩国免于战祸。如果大王接受了韩上党,就是从秦国口中夺食。秦国是虎狼之国,怎能容忍赵国夺它口中之食?且赵弱秦强,这样做的后果实在危险,请大王三思!”

赵豹这话越发让赵王不爱听了:“秦强赵弱,难道赵国就不敢与秦国争斗了吗?”

赵豹忙说:“天下七雄唯秦国最强,秦人精于水利,沃野千里,牛耕漕运,国民殷富,这些赵国实在比不上。何况秦国法令森严,令行禁止,又立下军功之赏,夺取六国之地奖赏功臣,秦国兵将为立军功,人人皆为死士,战场上勇不可挡,赵国如果与秦作对,后果不堪设想,大王还是不要接受韩上党为好。”

赵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赵王满肚子都是火气,可赵豹是他的长辈,又不好发作,只是仰起脸来不说话了。正在尴尬的时候,平原君赵胜走了进来,赵王忙问:“仲父知道韩国献地的事了吗?”

“知道了。”

“仲父怎么看?”

赵胜笑道:“往年动用百万之众,征伐一年也未必能得一城,现在韩国一次就送给赵国一个郡,这么一份大礼赵国当然要收下。”

赵王等得就是平原君这话,立刻高声赞道:“仲父说得有理!”说完斜眼看着平阳君,平阳君急忙起身告退了。

眼看着平阳君退出殿外,赵王才对平原君笑道:“仲父来之前,平阳君正劝寡人不要接收韩上党,说秦国厉害,赵国惹不起它……”

平原君摆摆手:“平阳君就是这么个人,大王不必理他。还是谈正事吧。”

听平原君这么说,赵王也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问道:“这么说仲父是下定决心与秦人决战了?”

平原君的脸色也严峻起来,缓缓说道:“大王这话就错了。不是臣下了与秦国决战的决心,而是这个决心不得不下。秦国兼并天下的战争已经开始,韩国的河北之地全被占领,此时赵国再不干涉,秦军就将渡过黄河直取荥阳,拿下成皋,围攻新郑,两年之内就能灭亡韩国。韩国一旦被消灭,秦国大军出华阳直扑大梁,魏国也就保不住了,而秦国灭魏的战场主要在黄河南岸,那时赵军鞭长莫及,想插手都插不上。韩、魏两国都被秦国消灭之后,赵国就被秦国三面包围,西面失去太行天险,秦军又从魏国的朝歌、汲邑北上直取邯郸,那时赵国也就走到绝境了。”缓了一口气,又说,“不管为了争霸还是为了图存,赵、秦两国的决战都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如此,臣以为这一仗早打比晚打要好;在秦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打,比秦国有了准备再打要好;在远离邯郸的地方打,比秦人堵着邯郸的城门攻打咱们要好。所以趁着秦军的主战场还在黄河北岸,赵国必须抓住时机,用接收韩上党的办法把秦国的三十万精锐大军紧紧扯住,逼着秦国与赵国决战。”

平原君说了一番大道理,赵王全都赞成,可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仲父认为应该在黄河北岸与秦军决战,这话在理。可寡人觉得韩上党地远民穷,恐怕并不适合决战……”

既然赵王支持他的意见,平原君就把心气放平稳了些:“大王说得对。冯亭虽然把韩上党献给赵国,其实赵国并不能真的接受韩上党。因为赵国不管国力还是军力,与秦国相比都处在明显的弱势,如果赵军离开本土,到韩国的土地上去和秦军交战,兵力不及秦军,粮草供应也困难,加之地理不熟,人心不附,这一仗根本就打不下去!所以赵军必须集中在赵国的土地上,依托现有的雄关险塞与秦军决战,这一仗才有把握。眼下赵国只是表面接受韩国的上党郡,实则赵国兵马根本不出国境,只在赵上党的光狼、长平一线布防。”

“仲父的意思是:任由秦军攻取韩上党?”

“对,赵国只是名义上接收韩国城池,其实不向韩国调动一兵一卒,韩上党的十七座城邑任由秦军攻取。至于冯亭和他的八万韩军,大王可以命他们全部撤到长平,拨给粮草,让这支军马为赵国防守城池,这样赵军就能腾出更多的兵力布置防线,将秦军一步步引入太行深山,等魏、楚两国大军赶到,就集中赵、韩、魏、楚四国之力,聚歼秦军于光狼、长平一线。”

赵王深深地点了点头:“原来仲父根本不是为了夺取韩国的城池。”

平原君冷冷一笑:“只有平阳君才会一心只想着韩国那几座城池。这场决战一旦获胜,赵国将成为一代霸主,所得何止眼下这几座小城?”

与平原君商定主意之后,赵王随即发下诏命:赵国出兵接收韩国上党郡。封上党郡守冯亭为华阳君,赐采邑三万户,手下将领皆有封赏,韩上党的百姓从此成为赵国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