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是一个仅有一截土墙的院落,用青石台阶连通的庭院和兰台,一间被炊烟熏黑的老房子矗立在夕阳之中,我还记得一个谷场,一个石轱辘,在酷热晴朗的天气里,我们把夏收回来的麦子整整齐齐的铺在上面,赶着骡子脱粒。那是一匹拥有慈悲双眸的骡子,在繁重的劳作中变得和奶奶一样逆来顺受,但它有时也会释放天性,挣脱夹在身上的犁耙在茂密的山林里狂奔。然后,它被拴在一颗粗壮的核桃树上,被爷爷用挖锄的长把或者更为残忍的东西抽的屎尿齐流方才罢休!

那个时候,我就站在那堵土墙后看着,看着骡子在哀鸣中绝望的踢腿,一声又一声砰砰的脆响,一句又一句污秽的咒骂,在阳光穿过树叶照在我脸上的那个瞬间,我突然觉的爷爷很威风,他那种理所当然的压迫,对宿命之说深信不疑的态度,仿佛连我的出现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自那以后,我便会在那双慈悲的眸子里读出一种怨恨,如隐逸在密林深处的毒蛇一般,在我牵着它前行的时候对着我吐出柔软而又瘆人的分叉舌头。我会因这种恐惧而不时的回头看它一眼,看它慈悲而明亮的眸子,在凸起的双眼皮下倒映出我娇小单薄的身影。

它甚至比旧时代裹脚的妻子还要恪守规矩,终其一生都在避免抛头露面的可能,以至于在这一方面,同样逆来顺受的奶奶就比它差了好多,那个温柔和蔼的老太太,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突然想起她那阔别多年的年迈姐姐,因心疼她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而黯然神伤,她会偷偷离开那个院落小哭一会儿,偷偷的攒钱,偷偷的把梦想藏在心里,想着一次远足,想着挣开独断专行的爷爷。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对她而言那是一个窒息的年代,嗷嗷待哺的孙子和自由的梦想把夹的疲惫不堪,她在半夜醒来只为在漆黑的夜里寻找片刻的安宁,她认真缝补每一件破损的衣服,在我们的棉袄里塞上厚厚的棉花,只是期待我们能安全长大,尽快把她从那个独断专行的爷爷手里解救出来,她习惯剪着短发,戴一顶绿色的针织毛线帽在隆冬时节不知疲倦的劳作,在我们丢弃的草稿本上歪歪扭扭的写上自己的名字,她好奇而又沉静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们时永远是温柔的。当我在一个阴沉沉的秋日午后注视着她时,她正背一背篓鲜红的辣椒吃力而又悠闲的爬上门前的斜坡,那是我映像里她唯一一次带着消遣的劳作,如同一个赋闲在家的官员,满足的享受着难得的清闲自在。也就是在那天,我真正爱上了秋日,也真正体会到了她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