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走向胜利(六)

天亮,方志坚脚尖插在厚雪堆里,躺在山顶上,望着西方。白茫茫的雪地上,没见一个人影。冷气穿透两层棉衣,渗进骨髓,两腿冻得发麻。他拔起靰鞡头捣了一阵,还是觉不着丝毫暖意。往两旁一瞅,李进山和俞国才安静地躺着,好像躺在暖炕上,一动也不动。眼睫毛上尽是霜花,还是死盯着远方的公路尽头。

淡沙沙的太阳从背后慢慢地升起,阳光照在战士们身上就像月亮光一样,不见暖,埋在无指手套里的手指都冻僵了。方志坚望花眼睛,仍不见一个人影,耐不住自言自语地说:

“敌人到底来不来呀?”

“打鱼要有耐心。”班长慢吞吞地接了一句。

方志坚想起班长说过的关于沉着的话,闭着嘴再不作声,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烦躁。

又过了好久,在雪地和灰白色的天空接壤处,到底出现个黑点,接着是第二个黑点。方志坚手撑雪地支起身来,想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李进山轻声吆喝:

“卧下!”

方志坚应声卧下,压着嗓子问:

“那是啥家伙?”

“敌人!”李进山紧瞅着黑点回答。

“离那么老远,能看到咱们?”

“看到就晚了。小心暴露!”李进山两眼不离黑点。

“告诉全班,没有命令不许打枪!”李进山的耳旁响起洪副连长的声音。嘱咐一毕,埋着头,在雪地上划着长胳膊,马上向三班那里爬去。

李进山向全班传达了副连长的命令,注视着逐渐扩大的黑家伙。此刻,他的尖利的眼光到底辨出了那是什么东西,转头对方志坚说:

“那是装甲车,得用手榴弹对付它。”

装甲车越来越近,慢慢增强的马达轰轰声使方志坚心跳起来,这个好像棺材顶上压着个小土堆的家伙,他还是首次见到。他又左右望了望,班长和俞国才还用那副老样子躺着。他的胆子也壮了。

四辆装甲车呼隆隆驶过来,履带在雪地上压出两条蛇身似的痕迹,摇摇摆摆地从面前驶过,拐了个弯不见了。随后是几十辆十轮大卡车,马达震得山响,每辆车上站着一群笼着双手、穿黄棉大衣的家伙。再后是长列步兵,排成四路纵队,吃力地追赶着卡车。方志坚浑身火热,手脚都暖过来了,望了望班长,意思是问为什么还不打。李进山用微笑回答了他的眼光。这个老战士完全明白:前面有我们的人,再前面还有我们的人,敌人越深进越漏不了网。我们的网子是深不见底的。

班长的镇静使方志坚也镇静下来。他专心望着公路,啥也不想了。

走过去一队敌人,又走过去一队敌人。队伍不大整齐,武器倒很整齐,机枪步枪一式铮亮,在阳光中耀眼。队伍之间还夹着驮马。每一队里都有几个拐脚的士兵,一瘸一瘸地前进。当第四队敌人经过时,有个拐脚的士兵颠了一下,摔在雪地上,一个穿黑皮翻领绿大衣的军官,赶上去踹了他几脚,踹得他在地上打滚。就在这时候,什么地方发出三声清脆的枪声。这是开火的信号。

“开火!”洪副连长的洪亮声音震响起来。

在漫长的、白茫茫的山梁上,各个伏击部队的指挥员们,在同一个时间里喊出同一个声音。

机枪暴烈地吼叫,小炮弹从掷弹筒里呼呼地射出来,步枪子弹雨点似的洒下,收网的时候到了。

装甲车扭回头,大卡车刹住,驮马四处飞跑,四路纵队变成几十路,人和人撞在一起。

洪永奎从雪地上跳起来,向第一排高喊了一声,带头冲下山坡。李进山一虎跳跃起,喊了声:“跟我来!”扑奔下去,他穿的好像不是靰鞡,倒是轻便的橡胶鞋,紧跟在副连长身后飞跑。方志坚也连着跑过了两个山头,向混乱的敌人冲下去。

公路的沟沿上伸出一支冲锋式的枪口,正好对着他的胸口,有人猛力把他推倒,一串冲锋式子弹贴身飞过,背后一声枪响,沟沿上那支冲锋式的枪口一翘,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仰面倒在沟沿那一边。这一切差不多在一秒钟内发生。等他清醒过来,见杨占武推上枪栓,抢到前面,滚木一般地冲了下去。

方志坚紧跟着冲到公路上,转过山弯,见跑在最前面的洪副连长转过宽背,喊了一句什么,折向路沟。他细一望,发现远远冲来一辆装甲车,伸出的机枪口像水管似的喷着子弹。

一排同志敏捷地散开卧倒,方志坚刚卧倒在俞国才旁边,开足马力的装甲车就驶过去了。俞国才狠劲投了个手榴弹,打在车后的铁板上,它好像没有觉着,噪叫着转过山弯,留下一股强烈的汽油味。

待装甲车一拐弯,洪永奎抓起一团雪捏得粉碎:自己带着一个排伏在雪地上,让敌人安安稳稳地从鼻子跟前闯过去,这是敌人打败了还是自己打败了?他咽不下这口气。

从远处打得七歪八倒的卡车缝里,又挤出来一辆装甲车,这回决不能让它跑了!他蹦起身叫:

“准备好手榴弹,打它的头!打它的轮子!”

这辆装甲车不是采取逃跑的姿态,它爬得很慢,发现雪地上有人,车身打起旋转,向公路两侧疯狂地扫射起来。

二三十个手榴弹一齐飞奔过去。在爆炸的烟雾里,那辆装甲车依然摆出傲慢的姿势往前闯,疯狂地还击。

俞国才的四方脸涨得通红,鼻孔里出着粗气:

“把手榴弹给我!”

方志坚顺从地把自己的手榴弹递过去。俞国才半跪起来,睁着发烧的眼睛,瞅准了方向距离,一连撇了三颗。透过连续腾起的烟柱,方志坚看出是俞国才的最后那一颗击中了前轮。车身一侧,像打死的野猪似的匍匐在烟雾里了。车上的机枪还在狂吼暴叫。

好几个人脚下带起雪花扑向那只断了腿的野兽。

“火力太猛,你留在这儿吧。”俞国才吩咐方志坚一声,摇着庞大的身体飞奔过去。

洪永奎最先接近,闪到车侧,把驳壳枪伸进小气孔里连连发射。李进山乘势爬上车头,两手抓住烫手的机枪筒子,加上胸部的力量,把枪口推向山坡的方向。机枪的威胁消除了,杨占武一跳跳上车头,再跳跳上车顶,揭起瞭望塔的顶盖,塞进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飞快盖上顶盖,坐在上面。车厢里的手榴弹开了花,气孔里冒出火烟,杨占武在顶盖上震跳了一下。他和班长先后从顶上钻进车厢。

他俩从车厢里搬出一挺加拿大机枪,两支冲锋式,机枪把上染着血迹。李进山向洪副连长报告:

“里面两个家伙全咽气了。”

“你的手!”洪永奎叫了一声。

李进山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烫伤了。他向走过来的副连长屈了屈手指头,忍住痛说:

“没啥,扣扳机、拉导火索都行。”随即把手伸进挂在胸前的无指手套里。

洪永奎在打空的驳壳枪里装上一排子弹,望着围拢来的战士,露出疲倦的笑容。

对自己最不满意的是方志坚,因为他遵照俞国才的嘱咐,一直伏在原地,没有打上敌人。他看见杨占武摆弄着那支缴来的冲锋式,就越发懊丧起来。

洪永奎检查一下人数,只有一个战士挂重花。他又带着第一排向相反的方向奔去,那里响着激烈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