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不自在地扶了一下头上的镂空蝶影白水晶流苏簪,望着宴厅中心翩翩起舞的舞姬们,味同嚼蜡。
回想着自己与霜霏风风火火地赶回公主府后,火急火燎地梳妆打扮又赶来这宴会厅,顾怜疲惫地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闹心呢?
还不如那时候在边疆过生辰自在。
再加上开口就是场面话的朝堂大臣们,以及与他们周旋而鲜少与自己交流的父皇,顾怜只盼着这宴会赶紧结束。
清酒入喉,满心烦闷的顾怜心情终于好了一分。她侧头与给自己斟酒的霜霏对视,笑着眨眨眼。
还是霜霏懂她,这琉璃醉是她最喜欢的酒,可比宴会上这些个权贵眼中的琼浆玉液好了不知多少。
“皇上,公主可有心悦之人?”
问话的声音带些口音,不像是玄昭国的大臣。
顾怜蹙眉,又灌了一杯酒,抬眼望去。
“倒未听昭乐提过,亲王可是有中意的人选?”皇帝似笑非笑地问。
全厅的大臣顿时都觉得背后凉了几分——谁不知道皇帝就这一个女儿,疼得和眼珠子似的,这南萨亲王居然敢提这茬儿!
南萨亲王虽是亲王之位,实际上不过是个南萨国送来玄昭的质子。尽管是质子,他却为人良善,对玄昭王所交付之事也是尽心尽力。
今日这问题倒是来得突兀,应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南萨亲王从座位上起身,拱手行礼:“皇上,南萨国嫡皇子阿苏纳勒请求拜访贵国,愿与玄昭永结秦晋之好。”
玄昭皇帝目光暗了暗:“不知令国皇子何日抵达?”
“回皇上,明日。”
“爱卿坐吧,此事待昭乐见过皇子后再议。”
南萨亲王落坐,本还有些温度的宴会厅登时静了下去。
六皇子见此,赶紧起身行礼道:“父皇,儿臣请了帝都最有名的戏班子,今日是皇妹的生辰,儿臣想送给皇妹几折想看的戏。望父皇恩准。”
“准!小九,想听什么和你六哥说。”皇帝也看出了顾怜的不悦。
顾怜将手中的银质酒盏拍在案上,随着“哐”的一声,顾怜的目光扫向南萨亲王,一字一顿道:“霸王别姬!”
一瞬间,宴会厅内更安静了。除了六皇子传召来的戏班子吩咐了几声后,便等待伶人们准备。
片刻后,冒儿戏开场,更是无人敢讲话了。
顾怜则是认真看着厅中的戏,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霜霏见她菜也没吃几口,便劝她吃些东西再喝。顾怜虽没应声,却照做了。
呵,让她和亲?想都不要想!
顾怜又灌了一杯酒。
霜霏知顾怜心绪,除了个别时刻因担心她身体而提醒几句,其余时刻与宴会上其他宫婢并无不同,也是无言侍候在一旁。
宴会散场后,顾怜继续留在席位上。皇上宠女儿,却不能误了国家大事。于是,在叮嘱过顾怜和霜霏后,便回宫批剩下的未批的奏折了。
“霜霏,今晚不必跟着我。”顾怜头有些晕,但这种眩晕感在她的概念里并不碍事。
霜霏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是给顾怜一枚信号弹一样的物件,“公主,我知你想出府。万事注意安全。”
“放心吧,”顾怜摸摸霜霏的头,“我可是昭乐公主,玄昭战神!”
由于宴会散后已经很晚了,戏班子的人都被安置在了公主府的空客房里。
严浩翔环视一圈自己的屋子,比较满意的想点点头,却在即将点头时被敲门声吓了一跳。
“公主?”严浩翔打开门,入目的是有些站不稳的顾怜。
“宋亚轩呢?”
“啊?”
“你们,你们是帝都最好的戏班子……那——宋亚轩是……是最好的戏班子里,最好的戏班子里最好的公子!为何……为何我未见他?!”顾怜倚在门框上,一脸委屈。
“回公主,亚轩天生体弱,这时辰他熬不住的,现下应是已经歇息了。”严浩翔看着说话都有些不清楚的顾怜,头疼地扶额。
“噢……”顾怜敷衍地点点头,转身便飞了出去。
严浩翔惊讶地冲出了房门,却在喊出声的前一秒压下了自己的举动——这个时辰,院内的其他人若是听见有人喊公主,估计都会冲出来,到时候事情会更麻烦。
罢了。帝都应是还没有人能打得过昭乐公主。
虽然……她好像……喝醉了。
琉璃醉的后劲一点一点涌上来,顾怜有些看不清楚路。许是酒也没少喝菜也没少吃的原因,她现在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
顾怜勉强稳了稳心神,跌跌撞撞跑到有些眼熟的假山石旁。
胃里忽然一股冲劲,顾怜扶着假山石猛吐起来。
吐完后,顾怜倚在假山石上,试图运功缓解头疼。运功刚进行到三分之一,顾怜就垂下双手放弃了。
算了,懒得动。
顾怜转过身,寻找着今天下午来时跳进的那个戏楼的方位。
待她晕晕沉沉似乎找到方位时,传来了一声粗砺难听的声音:“站住!你是谁?!”
随着那声音的,还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顾怜随手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一块绸缎蒙住口鼻,随后一点足尖,整个人飞了出去。
她也不知自己是往哪儿飞的,刚刚似乎有点印象的戏楼方应已然模糊不清了。
缓了缓神,顾怜才发现,自己翻窗进了一个屋子。
裙摆划过梳妆台,顾怜一个跟头摔在了地上,伴随着椅子倒地和瓷器破碎的声音。
宋亚轩本就怕一个人睡觉,今夜严浩翔不在,他便在床头的小橱上点了一支蜡烛。好不容易进入了浅眠状态,却被突如其来且不合情理的噪音吵醒了。
一屋两间,一间寝卧,一间书房兼化妆间。这是春雪园主特地为宋亚轩和严浩翔准备的。
宋亚轩只以为晚来风急,应是自己忘关窗了。于是压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与心里的惧意,下床执起烛台,向外室走去。
却不想微弱的火光映出的居然是一个扶着梳妆台正欲站起来的人!
宋亚轩心里”咯噔”一下,连手都有些抖,却听那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宋亚轩,好疼!”
他一愣——这声音……
“公主?”宋亚轩蹙眉,快速到那起身未遂而又跌倒在梳妆台旁的人身边。
“宋亚轩……”
……
清晨的阳光似有若无地洒进屋内,顾怜揉了揉发疼的头,勉强坐起来。
入目是七分陌生三分熟悉的陈设,以及……地上精致的人儿。
顾怜瞪大了眼,瞬间清醒了。
身上的衣衫并无不妥,只是正常的凌乱程度;头上的纷繁发饰都被摘了下去,整整齐齐地摆在离床几步远的圆桌上。
桌上卷浪水云纹雪青色桌布浸着晨曦,映得饰品上的宝石澄澈深沉。
宿醉的头还有些疼,记忆似潮水般涌进脑海。
……
“宋亚轩……”面上的绸缎落地,少女双眸剪水。
“嗯。”少年只着了简单的白色里衣,跳动的烛光中,纤瘦的身形异常单薄。
宋亚轩将烛台安置好,俯身向顾怜伸出手,“公主,没伤到吧?”
少年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暖橘色,看得顾怜心里痒痒的。
柔荑落于白玉上,少女温软的身体顺势扑进了少年怀里。
宋亚轩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重心,“公主?”
怀中的姑娘抬起头,面若桃花,眉眼如画,却眉头紧蹙。顾怜声音软软的开口:“宋亚轩,我难受……”
带着酒香的气息扑在脸上,将少年的耳廓染上绯红的醉意。宋亚轩全身僵直,双手无处安放,“公主……公主,您先放开在下可好?”
“不好!”顾怜摇头,发饰泠然作响,双眸如炬,几乎要融化了眼前的少年,“不许用教语,不许用谦词。记住,我叫顾怜。”
宋亚轩摇头:“公主,这不合礼数。”
顾怜撇了瓶嘴,环紧了宋亚轩的脖子,“为什么不合礼数?就因为我是公主吗?”
“对,您是公主,身伤尊贵,而宋某……只是个戏子。”
宋亚轩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
“戏子怎么了?我最讨厌那些划分三教九流的人!我母妃也是戏子,我也会唱戏!那你说,什么叫低贱,什么叫高贵?!”
“公主小心些,别伤到!“
宋亚轩停在离顾怜不远的位置,抬在空中的手很是无措。公主贵张非他能触碰,刚刚对她伸出手已是逾矩,现在,他也只敢用言语表达担心了。
碎瓷片夹杂着粉黛散乱一地,顾怜脚步虚浮,若是一个站不稳倒下,指定会划伤。
顾怜并不理会宋亚轩,只是自顾自抹着眼泪。
宋亚轩有些头疼——谁能想到,驰骋战场、杀伐果断的昭乐长公主,不过就是个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而已。
自己一向不善与人相处,莫非真的是自己措辞太冷酷了,她才这么难过了?
罢了,这时候还顾什么虚礼。
宋亚轩轻叹一口气,认认真真开口道:“阿怜。”
果然有用。
小姑娘垂下了礼服袖子,一双湿漉漉的眼盯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宋亚轩认命一般:“阿怜,别哭了。”
唉,真是一物降一物……
泪眼朦胧的姑娘忽然笑了,跌跌撞撞,再次扎进了少年怀中,“以后也这么叫我,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十六,倒是比他小上三岁。宋亚轩轻弯嘴角,拍了拍怀中姑娘的背。
罢了,左右也是她生辰,权当送她的生辰礼物吧。
今晚,没有玄昭国的昭乐公主,只有宋亚轩的顾怜。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姑娘呼吸平稳,似乎睡熟了。
少年轻叹一口气,抬手,温柔地取下少女头上的发饰,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桌上。
他将自己的床榻让给了少女,又担心她睡不惯这里,半夜醒来会哭闹,所以他不敢离得太远,只好取了一床被子,在床边打了地辅。
之后,宋亚轩蹑手蹑脚地收拾了地上的杂物,才躺在地铺上合衣而眠。
……
顾怜的记忆只到自己哭哭啼啼往宋亚轩怀里钻的场景。
丢死人了……
顾怜揉了揉脑袋,敛住气息下了床。
曦光洒进屋内,带着些干干净净的味道。
顾怜又给宋亚轩盖了床被子,克制住自己盯着少年睡颜发呆的冲动,赶紧翻窗离开了。
耍了这一通酒疯,只怕日后更不好找理由与宋亚轩相见了。
顾怜一边苦恼,一边运着轻功,飞回公主府。
严浩翔等人离府时,霜霏正在顾怜的卧房里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开门声响起,顾怜刚进门就看见霜霏穿着自己的常服向自己扑了过来。
“我的公主啊——你怎么才回来?你昨晚哪儿去了?真的就一宿都不回来!”
“啊……我喝多了出去飞了几圈,飞着飞着天就亮了……”
“公主就忽悠我吧!赶紧的赶紧的,我给公主梳妆,咱们入宫!”
“啊?我才刚回来,让我歇歇啊……为何要入宫?”
“公主啊!你真是玄昭最不负责任的公主!”
“嗯?玄昭不就我一个公主吗?”
“哎呀!我都被你气糊涂了!”
“不气不气,霜霏乖,说说,怎么了?”
“皇上的圣旨一大早就来了,宣你入宫见见那个南萨皇太子。还在宫中设了宴,眼下要赶不及了!”
顾怜却一点不急:“莫慌。”
言语间,霜霏已经给顾怜简单地盘了个发髻。
“我快慌死了!大早晨冒充公主接旨,这是欺君啊!”
“好啦好啦。”顾怜按住霜霏给她戴发饰的手,“如此便好。你现在去换衣服,我也换身常服,之后咱们就出发。”
“就这样入宫?公主,你怎么着也得换身礼服,也多少描个眉、涂点口脂呀。”
“不用,我是去拒亲的,又不是去提亲的。”顾怜不屑道。
霜霏闻言一笑,自家公主这是内涵谁呢。
“好。我听公主的。”
一刻钟后,顾怜与霜霏一齐运起轻功前往皇宫。
……
“六爷,人都解决了。”黑衣人跪地拱手道。
六皇子随手抚弄着花草,“呵,我这好妹妹心思还挺多。你先下去吧,”
“是。”
黑衣人消失后,一直坐在一旁的女子出了声:“可想好了?”
“爱妃说呢?”
女子蹙眉:“你我仅是合作关系。”
六皇子笑笑,说:“开始吧,先将父皇的药停了,再通知一下后宫的人,带着这个去。”
话落,六皇子将一枚玉牌丢给女子。
“告辞。”女子接过玉牌,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
“呵,当真是薄情。”六皇子冷笑。
……
顾怜揽着霜霏直接落于宴厅中心,冲散了正在献舞的一众舞姬。
“儿臣给父皇请安。”
“奴婢叩见皇上。”
霜霏规规矩矩行了个叩拜礼,顾怜却拱手行了个将军礼。
在座的臣子们敢怒不敢言——这公主哪里像是来赴宴?!这分明是来砸场子的!
皇帝深知自家闺女在闹牌气,却没深究,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两人平身,命顾怜落座。
顾怜自幼习武,比常人敏感许多。自她入殿,便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于她身上。落座后,她不客气地回看那条视线的主人。
那人一身异族装扮,还戴有华而不俗的金饰。他毫不畏惧地冲顾怜一笑,顾怜却未因他爽朗的笑而对他产生任何好感。
皇帝向顾怜介绍了这位南萨皇长子,对此,顾怜只是随便“哦”了几声,除了一个“阿苏纳勒”的名字以外,什么也没记住。
而阿苏纳勒对于这位冷淡至极甚至不愿用正眼瞧他的小公主倒不恼,还试图与她搭话。
顾怜自顾自吃东西,对阿苏纳勒除了敷衍就是泼冷水,有时连皇帝都看不过去她过重的语气而开口帮阿苏纳勒圆场。
可即便如此,依旧没能浇灭阿苏纳勒求婚的心。
顾怜即将离席时,面对真诚地跪在地上的阿苏纳勒,皇帝摆摆手,无奈道:“此事交予昭乐自己决定吧。”
顾怜瞧了皇帝一眼后,勾了勾嘴角,对阿苏纳勒道:“本宫不嫁。”
“公主,我南萨民俗风情虽与贵国不同,但也有其特点,公主没见过,为何先否定在下的求婚?”阿苏纳勒诚恳道。
顾怜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我知你南萨国不比玄昭差,可我不嫁你,并非因你是异族人。”
“那是为何?”
“……因本宫已有心悦之人。”
顾怜一语震惊四座。
“小九,可否告知父皇,你心悦谁?”皇帝的脑海中接二连三闪过与顾怜同辈分的权贵公子中的几个姣姣者,盘算着谁最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女婿。
少年温柔的双眸浮现在脑海中,顾怜缓缓开口:“孩儿……”
顾怜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尖利的女子哭嚎打断了。
“皇上……皇上……您要给臣妾做主啊皇上!”
女子发髻凌乱,其上的发钗歪歪斜斜,一副欲落不落的样子;身上的大红金银丝鸾鸟朝凤秀纹云锦裙被扯得凌乱,胸前勉强掩住春光;脚上只穿了一只缨红绣鞋,还因冲进宴会厅摔了一跤而掉了下来。
“哎呦——皇后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嗓音尖利。
顾怜紧皱双眉,赶紧脱下身上的梅花云雾烟罗外披,上前给皇后盖好。
皇帝已从主座上站了起来,目眦欲裂:“贵客还在,你如此这般成何体统?!你不是与朕说身体不适吗?!现下跑来又是为何?!”
“皇上……皇上,臣妾本已歇下了,不成想太子他……他……如若不是皇上您给臣妾留下的几名亲卫,臣妾怕是已经……”
说到后面,皇后已是泣不成声了,再之后,她便倒在顾怜怀中晕过去了。
“太子呢?!”皇帝声沉如猛虎,让顾怜心下一惊。
这玄昭的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