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

藤安师傅住在福岛市立子山。那里是冻豆腐的产地,家家户户一起做冻豆腐的场面极具日本传统特色,周围人也都十分友好。

藤安师傅生于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和我仅相差11岁。

他的徒弟只有我一人。虽然后来也陆续来过一些学徒,但都是来了又走,没能留得长久。

当时的锻刀学徒几乎都是住在师傅家里。父亲的作坊也是如此,我也曾作为本家弟子,和父亲的徒弟们吃住在一起。

在我们家,母亲生前一直负责做饭。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一位姑姑来帮忙做饭。

藤安师傅当时尚未娶妻,所以我还得负责做饭。

早上五点半起床,先去作坊切炭生火,帮师傅做好开工前的准备,然后再回来做饭,叫师傅起床。

或许因为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养成了凡事亲历亲为的习惯,洗衣做饭都是自己来。也正因为如此,开始学徒生活后并没有觉得不适应。做饭的食材都是就近采购,早餐一般是火腿煎蛋或者味噌汤和纳豆。

吃过早饭后还要洗衣服,然后去作坊切炭。切炭之类的也不能乱来,要仔细观察师傅在做什么,下一步会做什么,然后及时应对准备。比如说,发现水桶里的水少了,就要赶快添水,可不能等师傅发现了让你做才做。自己必须善于观察,主动发现,积极应对。一边认真观察师傅干活的流程顺序,一边主动思考。想象如果换作是自己的话,应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随时随地都要学会换位思考,在脑海中演示自己该如何去做。

午饭需要瞅准干活的间隙赶回去做。藤安师傅不挑食,什么都吃。早、中、晚三餐几乎都吃米饭。

学徒什么都要做,我还给师傅洗过内裤。我做学徒的第二年,藤安师傅结婚了。我做了一年的饭,此后就都由师母负责做饭了。

藤安师傅在工作之余是一个富有情趣的人。闲暇时会去钓钓鱼、滑滑雪。我也会跟着一起去,开心极了。

藤安师傅一直称呼我的本名——“惠”。

那时有很多学习的机会,经常能见识国宝级、重要文物级的名刀。在东京代代木的刀剑博物馆,藤安师傅熟识的一些朋友经常会叫我们去参观一些展览。

福岛当地也有很多学习会。无论是技术学习,还是锻刀学徒,那段日子都非常充实。现在从事锻刀这行的工匠中,恐怕没有人像我一样经历过如此规范、严苛的学徒生涯吧!

这或许是藤安师傅有意为之。父亲过世后,或许是出于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他一心想要把我培养成为一名能够独当一面的合格匠人。所以在我心中,与藤安师傅可不是伙伴或朋友关系,而是师徒关系。这一点我时刻谨记于心,从没说过半句越界的话。我们二人在谈论日本刀时,我也一直使用敬语。在藤安师傅面前,我从不饮酒。在几乎整个学徒期间,我都规定自己滴酒不沾。

我们这个行当,在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各有一次休息时间。父亲在世时,大家总是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一边喝茶,一边休息十五分钟。

那时都是五点起床,六点左右吃早饭,然后开始一天的活计。肚子饿得快,到了十点就要休息一会儿再接着干。吃过午饭后,还要午睡一会儿。

或许因为我家世代经营锻冶作坊,一直是这样的作息,所以我觉得工匠都是这样。午后点心一般有饭团、面包、苹果之类的,藤安师傅那里也一样。

现在我自己的作坊里,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都没有休息时间了。各人根据自己的活计,想休息的时候自行休息就好。

藤安师傅手脚麻利,活计做得又快又好,几乎没有什么缺点,就是不怎么花时间干活。赶上评奖大赛,很多人不知该做什么好,想来想去苦恼了一年时,他却只用三个月便完成了作品,还能获奖!平时也不见他怎么干活。

可是这对我却是极好的。因为师傅自己不怎么干活,所以我很早就能接触到各种活计。除了日本刀之外,还接触制作了很多器具。师傅总是说:“你把这个做一下吧!”

我先是给自己做了一把切炭用的砍刀,其他的工具也全部都是自己做的。还有用来夹玉钢的工具,虽然叫筷夹,但却是一把大钳子。还有一种叫“箱筷”的四方形夹具,种类繁多,都是自己做的。

在父亲身边帮忙的时候,我也经常切炭,也帮忙做过其他一些活计。所以到藤安师傅这里做学徒时,基本很快就能上手,还提前学会了抡大锤。

因为我是左撇子,大锤抡得不好,锻冶作坊的工具和工序配置都是迎合右撇子的,作为左撇子只能尽力去适应。

一般都是在左边拉风箱,筷夹夹起铁块从右边放进刀床后,啪的一声推进去。如果反向进行的话,动作会很吃力。烧红了的铁冷却下来只有短短一瞬,动作要快,不能磨磨蹭蹭的,多浪费一点时间,铁块就会多冷却一分。

总之,怎样恰到好处地锤打烧红的铁块,是锻冶的关键步骤,作为工匠,容不得半点马虎。

最初我以为只要多加练习就能很快上手,但事实上却难得多。纠正左撇子的习惯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一直很努力地纠正,可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纠正过来,或许这辈子都很难再改变。现在烧铁的时候,右手腕还是绷得很紧,所以我觉得自己并不擅长烧铁锻造的活计。

在藤安师傅那里,虽然吃饭时我用右手,但现在还是更习惯用左手拿筷,这或许是强行纠正造成的逆反效果。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我一定会被他骂。但我写字已习惯用右手。

其实左撇子也有好处,刀身铭文我就用左手来刻。用錾刀凿刻时,如果用右手刻,自己刻出的线条会被视线挡住,而用左手操作,就能看得很清楚。

现在,一些精细的操作我还是更习惯用左手来完成,比如最后锉一下刀柄部位用的就是左手。抡锤也用左手,不然把握不好力度。

抡锤的人如果三人并排,其中一人是左撇子的话,很容易互相碰撞。抡大锤时必须时刻与师傅的铁锤节奏保持一致,准确击打指定位置。

记得藤安师傅有一天突然叫我抡大锤,虽然我也会那么一点点,可还是经常敲不准位置,甚至敲弯。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抡大锤可不是闹着玩的。

最危险的,还要数把烧红的钢条折叠时,用錾刀凿刻。锤子要精准地击打錾子的小头,一旦敲偏,錾子就会溅飞,会被师傅臭骂一通,所以敲的时候可紧张了。

父亲的徒弟里面虽然也有左撇子,但是他们都吃了很多苦头努力改正过来了。父亲最得意的三名弟子中的两人,上林师傅和河内师傅,都是左撇子。他俩都成了一流的刀匠,创作出了一流的作品。所以说,克服自身缺点也是一种修行。

041-0001

宫入锻刀作坊

041-0002

作坊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