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多微言大义,即常谈之老生亦既知之。何谓微言?即言简而含义深,读者须放大眼光,勿只拘束于字面,须于字里行间求其奥义是也。儒家哲学乃入世法,只言人生不讲灵魂,只言人间世不讲天国,只言修身齐家不讲理想之社会。若谓孔子无远大眼光,见不及此,则殊不然。张三世,通三统,春秋之大义也。何谓三世?即据乱、升平、太平。升平、太平,亦曰小康、大同是也。其言小康,只是庸言庸行,规规矩矩。人皆以为孔子之面目,只是一满面秋霜之老头。及其言大同也,则真可以令腐儒瞠目而却走。其解放之敏锐,奔驰在今日摩登之二千四百年前。《礼运》一篇,开宗明义即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吾人读此,从消极方面所得,可证小康世修齐之道其非孔子所认为“大道”也明矣。下文“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一语,非正与儒家哲学之家族社会、宗法社会制度根本背驰耶?此正社会主义者之理想世界而苏俄所正欲尝试实行者矣。下文又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又曰:“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何一而非社会主义者之理想世界,苏俄之所谓五年计画、十年计画所欲一一实施者耶?二千四百年前之孔子,亦既知之矣。徒以儒家乃“实践派”哲学,大同世属于未来,其实施之方自有后来者为之,正不必放弃本身之责任,疲精神于可望而不可即之事以侵占后人之工作。实践派之精神,固应如是耳。彼之所以只将小康世之制度组织得盛水不漏,留大同社会制以待后人。此正乃彻头彻尾之实践派态度,非不知也。且此种理想,彼虽明知属于数千年后之世界,未能即至,然亦无时不往来于其胸臆间,每流露于言词。如《论语·颜渊季路侍》一章,其师弟三人之所言,即一一与礼运理想之大同世相符合矣。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非即“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耶?颜渊曰“愿毋伐善,毋施劳”,非即“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耶?“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非即“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耶?此即所谓微言大义者矣。只因读书者未免粗心,致令隐藏于字里行间之大义,熟视而无所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