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周德清《中原音韵后序》云:泰定甲子秋,予既作《中原音韵》并起例,访友人琐非复初,乃西域人而读书是邦者。同志罗宗信见饷,携东山之妓,开北海之樽。复初举杯,讴者歌乐府《四块玉》至“彩扇歌,青楼饮”,宗信止之而谓予曰:“‘彩’字对‘青’字,不应歌‘青’字为‘晴’。吾揣其音,此字合用平声,其音须扬。而‘青’字乃抑之,非也。”予因大笑,越席而捋其须曰:“信哉,吉之多士。”语未讫,复初悄令歌者作同调之歌曰:“买笑金,缠头锦。”乃复叹曰:“予作乐府三十年,未有如今日之快意者,遇宗信知某曲之非,遇复初知某曲之是也。”

此一序,文理不甚明达,用其意而顺正之,略如右。“此字合用平声”一语,疑有阙文,平字之上,宜有一“阳”字,盖“青”字已是平声矣,何须说。因此一字,须用阳平,而“青”字乃阴平,故唱来似“晴”,“晴”字则阳平矣,此乃音韵之映带关系。“彩扇歌,青楼饮”,“歌”字阴平,紧接此字,非用阳声不可,是以阴声之“青”,映带而成为阳声之“晴”,势使然也。若“买笑金,缠头锦”,“金”字阴平,紧接而用一阳平之“缠”,则谐协矣。

元代文学,结晶于曲,处士知名,无间朝野,士夫文学与平民文学,联臂而并驰,吾唯于元代见之。关、马、郑、白且勿论,即化外之色目民族乃亦加入运动,且成绩斐然,周德清所心仪之琐非复初,固色目人也。臧晋叔《元曲选》述涵虚子《词品》,其中有评色目人一段曰,贯酸斋如“天马脱羁”,马九皋如“松阴鸣鹤”,阿鲁威如“鹤唳青霄”,萨天锡如“天风环佩”,薛昂夫如“雪窗翠竹”,不忽木如“闲云出岫”,马昂夫如“秋兰独茂”。试读每人之四字品题,亦可以仿佛其作品之大概。此诸人者,皆西域之色目民族也。噫,盛矣!

吴瞿庵《顾曲麈谈》曰:“元人倡夫亦有通词翰者,其间以张国宾、红字李二为最。”案《桃花扇》之“一生花月张三影,五字宫商李二红”,即谓此人。可见清初而红字李二之名犹藉甚也。张国宾乃大都人,教坊管勾,著有《汗衫记》《衣锦还乡》《罗李郎》《薛仁贵》诸剧,见《元曲选》。红字李二乃京兆人,教坊刘要和之婿,著有《武松打虎》《病杨雄》《黑旋风》诸剧,见《录鬼簿》。又如《鸳鸯被》《百花亭》《货郎旦》诸本亦皆倡夫所作。

《货郎旦》一剧,臧晋叔《元曲选》、叶怀庭《纳书楹曲谱》皆选入。录其一折,用以见当日之倡夫走卒固尝驰骋词坛,亦以愧后世之才士名流羞对皂隶也。

[梁州第七]正遇着美遨游融和的天气,更兼着没烦恼丰稔的年时。有谁人不想快平生志。都则待高张绣幕,都则待烂醉金卮。我本是穷乡寡妇,没甚的艳色娇姿,又不会卖风流,弄粉调脂,又不会按宫商品竹弹丝。无过是赶几处沸腾腾热闹场儿,摇几下桑琅琅蛇皮鼓儿,唱几句韵悠悠信口腔儿。一诗一词都是些人间新近希奇事。扭捏来,无诠次,倒也会动的人心谐的耳,都一般喜笑孜孜。

又曰:“挥霍的一锭锭响钞精银,摆列的一行行朱唇皓齿。”“又只见密臻臻的朱楼高厦,碧耸耸的青檐细瓦。……那王孙士女乘车马,一望绣帘高挂,都则是公侯宰相家。”“吐不的咽不的这一个心头刺,减了神思,瘦了容姿,病恹恹睡损了裙儿。”“河岸上,和谁讲话,向前去,亲身问他。”此皆《货郎旦》之曲文也,尽是常言俗语,被他扭作曲子,便尔精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