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曼殊室随笔
- 梁启勋著 段双喜标点
- 1694字
- 2021-06-02 16:06:41
三八
作品须有意境,尤须有新意境。若意境虽非不佳,但仿佛曾在某人集中见过,则无味矣。然而文艺之发达,已经过相当之长时期,那有如许新意境留待你来发现,固也。但翻旧为新,是亦一法。如朱服之《渔家傲》“恋树湿花飞不起”,湿花飞不起,虽属陈旧,但加“恋树”二字,则未经人道矣。又如写游子思家,若用“故乡渺邈”“鱼雁沉沉”等,自是陈旧,但陆放翁曰,“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则“思”字与“远”字之精神,自充分表现,此之谓技术。又如刘养源之《摸鱼儿》曰:“何日见,试折藕占丝,丝与肠俱断。”描写情思而用“断肠”及“藕丝”等字,在所常有。但不曰“藕断丝连”而曰“丝断”,用作“肠断”之陪衬,则未经人道矣。此较冯小怜之“欲知心断绝,先看膝上弦”尤俊。
人类生息于宇宙间,境界即在宇宙内,我见得到,他人亦必见得到。且彼先而我后,若下笔定欲作未经人道语,其事实难。但食人之余,实所不甘。然而文艺乃精神生活之粮,又不能不写。其法只有努力求新而已。俯拾即是者,虽或有人用过,但埋藏者亦未或必无。或则用翻新法,将原属正方形之质料,改为多角形。或用特别观察力,改正视而为侧视,则景物自然改观。如周美成之“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麦影在地而与自己之影齐,则一人于暮色苍茫中踯躅于野田蹊径之景象,自活现于纸上。又如“午阴嘉树清圆”,题曰“夏日”,只“清圆”二字,已能把赤日当头之夏景表现,且深得“午”字之神髓。若在春秋佳日,或朝暾及黄昏时,则树影椭而长矣。又如“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只一“直”字,已能把长条刻画出来,无待丝丝矣。凡此皆如摄影家之取景,转侧欹斜以变其姿势,则虽习见之景物,亦可改观。若能运用此法以至于熟极生巧时,则新意境自可以用之而无竭。
更有一种,写的是习见景物,只将动词活用之,意境便新。如欧阳永叔之“绿杨楼外出秋千”,佳处只在一“出”字。又如柳耆卿之“梦觉透窗风一线”,下句曰“寒灯吹息”。但不用下句,即“透”字与“一线”等字,已能把户牖严闭之寒夜景象刻画出来。只着力在一二动词,而意境便新。
复有用特殊观察之法,移主观以为客观。如稼轩之“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与白石之“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等类,即用此法。鸟之愁不愁,树之有情无情,孰能知之,只因反主为客,而意境便新。
更有以消极为积极之法。如“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不是不相逢,泪空湿,年年别袖”等是也。愈消极,愈积极。此之谓加倍写法,意境亦可以翻新。
更有用画龙点睛法,如晁元礼之“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以百三十余字之长调写中秋,但通篇只是写明月,虽则“玉露初零”一韵曾带及“秋”字,但只是泛写,未涉节序也。至“共凝恋”一韵而中秋对月之情绪乃尽量涌现。正如“群山万壑赴荆门”,亦所谓“万牛回首丘山重”,似此则意境便新。
更有一种取巧法,曰闹中取静,曰忙里偷闲,曰苦中寻乐。如梦窗之“隔江人在雨声中”,闹中取静也。雨声与人声争喧,而境界却是十分幽静。又如李后主之“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忙里偷闲也。苍皇出走,偏能有此闲情。又如蔡幼学之“明年不怕不逢春”,及张玉田之“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谢他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苦中寻乐也。玉田之《长亭怨》题曰“旧居有感”,落魄王孙,园林易主,悲苦无限,结韵乃强自振作。凡此或撇去眼前而专取远景,或跳脱环境而寄情物外,用取巧方法以新人耳目。耳目新则自觉其意境新矣。
复有一法,乃援用几种不调和之事故,强扭合以行文。如杜少陵之《哀王孙》“可怜王孙泣路隅”,“王孙”之与“路隅”,不相调和也,而“泣”亦非王孙之常态。又如《长生殿》弹词之[梁州第七]“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御谱”之与“沿门”不相调和也,而“卖”尤非所以语于“御谱”。读者至此,精神鲜有不为之震荡者矣。此无他,亦曰强扭不相调和之事故,以不伦不类为当行,使读者之心目猛觉异样,叹为得未曾有,而意境自新。
此一段乱杂无章之随笔,老友有谬许为度人金针者,愧不敢承。亦曰识途老马,略知此中甘苦而已。
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写记